冉星辰欲言又止地看向冉苍,抿了抿唇,轻声道:“父皇,您身子不适吗?”
冉苍本就习武,内力超绝,照理来说几日几夜不睡也没什么,可是这几天日日困倦,显然是不正常的。
之前冉苍可从不让任何一个皇子协助他批阅奏折。
然而这几日,冉苍却将冉星辰叫了过来。
这可是史无前例的事情。
冉苍半卧砸龙榻上撩开床帘,抬眼看冉星辰,看这个自己最“喜欢”的儿子,看得冉星辰目光有些惶恐的时候,才摇头道:“并未。辰儿有心了。”
看冉星辰满脸担心还想劝什么,冉苍继续道:“父皇这几日在想武林的事情,睡得有些晚了。”
冉星辰应了一声,“父皇注意身体,武林的事情不急在一时,只有您的身体康健,大穹才能欣欣向荣。”
冉苍支着头看向冉星辰,这个失散十年的儿子,长得越来越像他了。
他突然问道:“辰儿,依你之见,武林与朝廷的关系当如何?”
冉星辰愣了一下,低头沉吟片刻,道:“武林之中奇人异事极多,一网打尽绝不可取,所以堵不如疏。”
“江湖中划分为多个门派,但是正道邪道各有领袖,只要朝廷与武林盟邪教保持良好的关系,最好能给他们官位,能将他们束缚住,那就最好了。”
冉星辰说完,一片寂静无声。
冉苍目光沉沉地看着冉星辰,不知道在想什么。
冉星辰不动不摇,背后湿冷。
直到冉苍笑着摇了摇头,将床帘放了回去。
他常年表情严肃,因此眉心与唇角下有两道细纹,不怒而威,现如今意味不明地笑起来,也让人心惊胆战。
他道:“辰儿,你想得简单了。江湖中的那些人,哪里会收官任职,恐怕我朝的官位,还不如一顿饭钱。”
“若是想要朝廷与江湖相安无事,唯有杀戮。”
“只有将江湖上的魁首处理掉,换上朝廷的人,江湖才能算是真的没有忧患。”
冉星辰若有所思地点头,站起身对着冉苍恭恭敬敬地行礼,“谢父皇教导。”
冉苍招手让他坐下,叹道:“辰儿啊,你的心还是太软了。”
穹国的太子,当今天子的第三个孩子,他体弱多病,身体虚弱。他年幼时在外由一对寻常夫妻收养,后来飞来横祸,这对夫妻被人杀害,他流浪街头。然而命不该绝,他又被好心的江湖侠客带着,勉强吊着命,直到有一日宫中的侍卫见到冉星辰,见到这张与当今天子有些相似的脸,才将人带回了朝廷。
他到如今的人生,四成在朝廷中,三成在江湖,三成在边疆,他对江湖有情谊,因此见不得杀戮,他对父皇濡慕,甘心以身作盾,因此为朝廷着想。
他不知道前几日冉苍微服出巡的真正目的,他只知道自己应当为父皇分忧。
他是个有情有义又敬爱父皇的太子。
可惜体弱多病,又心肠太软,边疆的凌冽的寒风也没有把他的心肠吹硬。
然而冉苍责怪他心肠软的时候,却是笑着的。
冉星辰心头微松。
这关,过了。
“辰儿,你把剩下的奏折看完吧。你的性子,急不得。”冉苍又斜靠在龙榻上,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一个影子。
冉星辰将奏折看完,冉灿指出了冉星辰的几处错误,然后挥手让人回去了。
冉星辰走出皇上住的正寝,门外侍立的侍卫公公齐齐行礼,看向冉星辰的目光尽是恭敬。
他们知道,三皇子被叫来是要协助皇上批阅奏折,细细数来,有哪位皇子有这种殊荣?不就只有三皇子。
朝廷中的传言自从三皇子回来就没有断过,不看好的人大有人在。
初回来的时候有人说,三皇子养在外面十年,心里想着谁都不一定。
三皇子为圣上挡了一箭之后又有人说,是个忠心孝顺的,但是养在外面,能力不够,身体太弱,活不长久。
等三皇子在边疆征战,挡下了一次又一次的殷国不怀好意的进攻,就有人说,会兵法,倒是个好将军,但是不一定是个好太子。
三皇子母亲早就去了,得不到母亲那边的支持,能依靠的唯有皇上,若是没了皇上,他就什么也不是。
宫中风云瞬息万变,三皇子错过的那十年,实在是错过了太多东西。
而这次,圣上将三皇子召到身边批阅奏折,可以说是向着朝廷中的流言宣布,这个太子的地位钉钉了。
连下人都知道的事情,宫里那些势力,当然都知道了。
所以冉星辰遇见冉星河,也在意料之中。
他看着这个蠢兮兮一直向着自己挑衅的弟弟,有那么一瞬间,居然有点感激他的存在——幸好有个天天挑衅的自己家伙,才让他能树立起“有情有义”“心肠软”的形象。
“恭喜啊三哥,”冉星河目光中怒火熊熊,几乎要将冉星辰燃烧殆尽,偏偏顾忌着是在正寝之前,硬露出一张扭曲的笑脸,“三哥真是好手段。”
冉星辰不软不硬微微含笑地一笔带过,转而笑道:“听说五弟房中又得了一位美人,五弟才是好艳福。”
冉星河瞳孔一缩。
身为皇子,有个三宫六院没什么,有问题的是,五皇子的皇子妃,丞相的二小姐,善妒。
以前冉星河不过是宠幸了一个小宫女,第二天,就从井里捞出了宫女的尸体,清清秀秀的一张脸被划花后又被井水泡肿,看得五皇子张口欲吐,好些日子没和他的那些个红颜知己联系。
冉星辰见冉星河住嘴,笑着与之道别。
他回头看了一眼正寝,然后向着宫中走去。
什么另眼相看,什么爱惜有加,什么多加照顾。
不过是养只傀儡宠物。
冉苍从头到尾都没想将皇位传下去,他想要的是千古一帝,千秋万代。
立三皇子为太子,也不过是因为三皇子在朝中没有自己的势力,只能依靠于他。
三皇子有情有义又体弱多病,因此不用担心会篡位,他心肠软,才更好控制。
若是真心为他好,以冉苍他铁血君王的手段与威势,怎么会让朝廷中的传言流传这么久。
冉星辰笑了笑,面带嘲讽,目露悲哀。
这件事,他怎么现在才明白。
……
冉星辰走后,冉苍在龙榻上躺了一会,明明困意十足,却不能入眠。
他起身,拨开床帘披着外衣下了地,拧动书架上的机关,暗室的门缓缓开启。
这是曾经囚禁宁恒的房间。
一座金雕玉琢的牢笼。
他将门关上,躺到了床上,曾束缚在宁恒手腕脚踝上的锁链就在他的手边。
他拿过一只摩挲着铐子的内侧,仿佛能触摸到一片温热的肌肤,仿佛能汲取到上面残留的温度。
“阿恒,你在哪呢……”
目光中是偏执,也是疯狂。
铐子好像就是宁恒,他对着铐子锁链喃喃许久,倦意涌上来。
自从武林大会之后,或许是因为受了内伤,他总是觉得困倦,不过不打紧,这点小伤过不了多久就好了。
他这样想着,渐渐陷入了黑甜的梦乡。
***
随着醉仙楼的名气逐渐打响,大家也逐渐习惯了醉仙楼热热闹闹的环境,只是新上岗的两位账房还有点不习惯。
……很不习惯。
他们不知道为什么醉仙楼别的地方都热热闹闹,只有这里冷冷清清,分明有四个人,但是除非必要,没有人开口说话,这已经不仅仅是冷清了,简直寒气逼人。
还有那边吃饭的两个锦衣玉食的公子哥,不知道为什么老往这边看,看得人心慌,每次看得时间一长,大账房身上的寒气就多了一分,简直让人瑟瑟发抖。
不过也许是因为没时间闲聊,加上大账房教人很认真的原因,两人倒是学得很快,不过一个上午,就学了不少东西,包括记账本的技巧,如何快速计算等等干货,倒也收获满满。
不过现在刚刚开张,两人自然不知道后面的后续,现在他们满心都是惶恐,只盼有个人能破除这边诡异的环境。
正当两人祈祷的时候,真的有人来了。
雷世苍。
……
雷世苍来找洛书有他的考量。
空中楼阁的事情洛书也知道,况且洛书的功力深不可测,若是能出手,必然能给予极大的帮助。
最重要的,是昨夜的清神香。
公是公,私是私,虽然雷世苍想起洛书与韶斩的关系就会喝上一口老醋,但是昨夜洛书救了他的事情是事实,他不是因为一件事就迁怒另一件事的人。
他对洛书极为感激,想亲口道一声谢。
因此雷世苍一大早就去了醉仙楼找洛书,但是好容易挤过醉仙楼的人山人海,终于见到了醉仙楼的大账房,才知道洛书一大早的,竟然去打铁了。
打铁?
雷世苍睁着眼睛不知道说什么好,被洛晴等人按着吃完了一顿早饭,才迷迷糊糊地朝着说的铁铺的地方走去。
他左拐右拐终于找到洛书的时候,洛书真的在打铁。
他换下了平日穿的青衫白袍,穿上了一身黑色的劲装,窄袖束腰,十分利索。往日半束半披的长发全部束起,长长的马尾随着他敲击的动作一跳一跳。身边站着他那个从来不离开三步远的侍卫兄弟。
……话说扎起头发的洛兄看起来更小了。
雷世苍这么想着,与抬起头的洛书正好对视。
“雷兄!早啊!”
洛书笑着冲雷世苍打了个招呼,心下有些好奇,雷世苍不是把自己当情敌的吗?怎么突然找过来了?最奇怪的是勺子竟然没一起过来。
雷世苍见洛书下意识地往后看,当然知道他在找谁,当即脸一黑,声音有点僵硬,“阿斩没来。”
洛书一见雷世苍这样子就明白,自己又是被误会了。
哎呀……这可真是……
勺子对他哪里有半点暧昧,分明是、姐弟之情啊……
洛书泪流满面,不知道勺子到底对自己有什么误解,自己都是二十来岁的身形了,勺子还把自己当做小孩子。
他觉得这锅他不能背,必须要说明白。
于是洛书向着雷世苍道:“雷兄等我一下,我把这弄完,那里有酒,是新的方子,尝尝?”
雷世苍没什么事,于是就坐了下来,顺手捞起了一坛酒,看着洛书打铁。
不得不说,看洛书打铁是一种享受。
不同于打铁房中的燥热,洛书也不同于铁匠的汗流浃背,他脸上身上清清爽爽,眉眼间带着兴奋,他每一下落锤都知道自己要落到何处去,他想打成什么样子,就能打出想象中的样子。粗苯的锤子在他手中好像孩子的玩具,也像是剑客手中的剑,他本身也是用的锤子,看中的洛书的动作,只觉得应和着某种韵律,一时间入了迷。
——以至于雷世苍后来看到洛书不经过二零八八加工的摆件,几乎要戳瞎了自己的眼睛,他无论如何都不明白洛书到底是怎么用那样的神态动作打出一坨马赛克的。
“小八。”
洛书叫了一声二零八八,用钳子将铁块反过来,这铁块已经缩小了原先的三分之一。
洛书的神色也随着手上的动作,变得更加兴奋,甚至带上了一丝庄重,就像是绝世的剑客看见了绝世的剑谱,恭敬而狂热地朝圣。
二零八八拿着一柄小锤站到了洛书对面。
“小八,走着?”
洛书抬头看他,笑意灿烂。
二零八八不禁也露出了浅浅的笑。
“好。”
炙热的火舌将铁块舔舐地通红,洛书大锤敲下去,二零八八小锤紧跟上,叮叮当当声响成一片,带着奇特的韵律,竟然像是一曲歌。
这是兰追的面具。
那损坏的一张面具已经不能用了,当时洛书从商城里换了一瓶502将就着用,但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所以洛书回来得了空,就想着给兰追再打一张面具。
当然,这凭洛书的手艺,估计下辈子也打不出来。╮(╯-╰)╭
当初的面具有些是从商城里直接换的,有些是他打的铁,二零八八做的模型。
洛书虽然手艺不行,但是力气大,耐性足,掌控力气更是一绝,打铁的活给他再合适不过,就连玄铁都能被他再精炼一遍,一整块生生地打。
这次洛书想亲手给徒儿打一张面具,在打毁了两块铁之后,终于认清了自己九级手艺活残废的事实,求助于二零八八,二零八八欣然答应。
“叮——!”
最后一锤落下,一张面具的雏形已成。
剩下的精雕细琢,就与洛书无关了。
洛书拿着抽象得特别后现代的图纸兴致勃勃地递给二零八八,二零八八不知道从哪拿出一条毛巾搭在洛书头上。
“擦擦汗。”
后面的动作到底是出了些汗。
洛书将毛巾搭在脖子上,走到桌旁,坐在雷世苍旁边的桌子边上,捞起一坛酒拍开,浓郁的酒香将雷世苍的意识唤了回来,这才发现他刚刚听打铁的声音,看两人的动作,竟然入了迷,那一坛好酒就在唇边,竟然一口未喝。
他放下酒坛,目光灼灼地看向洛书,洛书有些诧异,“雷兄,酒不和口味?”
雷世苍摇头,事实上估计现在喝一口也尝不出什么味道来。
他急切地问洛书道:“洛兄,能否告诉我你刚刚是用了什么锤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