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猪腿被飞溅的飞蝗石割裂,内里的香气四溢,在现在的氛围中显得诡异又可笑。
方思远没有选择,撕下一块猪肉塞进嘴里,目光不经意地看过王懿,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努力地往嘴里塞着肉,却觉味同嚼蜡。
如同荒诞的重演,阿荼再一次摔开了手里的人,如同双手博弈般撕扯着,仿佛在与看不见的对手撕扯。
方思远也顾不上书生礼仪,就地一滚,将将将把自己垫在了王懿身下。
洛书面色一肃,“对方开始催蛊了!”
洛书说着单手掏出火红的瓷瓶拔开瓶塞,就要将指尖咬破,二零八八皱着眉头后退一步,依旧面对世锦来人,却也面对着洛书拿出了一只透明的小瓷瓶,“用这个。”
里面装着的是鲜红的血液。
哪怕是这种时候,洛书也下意识地一缩脖子,想起了上次给宁恒疗伤后发生的“惨剧”。
好险好险,三个月的零食差点就没了。
见洛书拿过瓶子,二零八八颔首,向前一步,又回到了原地,自始始终余光都在看着下方,班主与后裔不敢有丝毫多余的动作。
洛书拧开瓶盖,对红柚而言极为美味的血液鲜香蔓延开来,她一头扎进玻璃瓶中,随着饮血的动作,身上人类感知不到的气势渐渐涌出,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强大。
李砚夕同样放出了蝶蛊,漆黑的蝴蝶群安静地围绕在他周身,翅膀闪过淡淡的瑰丽的紫,让人想起朵朵静谧燃烧着的鬼火。
瑰丽而妖异。
两只蛊王相撞的气场交汇于阿荼身上,被雪暮枝按住的赵柯狠狠喷出一口血来。
雪暮枝将他的指尖伤口狠狠包扎住,可是无济于事,血液依旧在点点滴滴地漏出来。
自古操纵蛊师操纵蛊,用的道具各有不同,往往身放在身上的蛊与自己心意相通,但是下蛊到别人身上,就要用些手段。
或是蛊笛,或是蛊料,或是蛊皿,总归是与蛊联系的手段。李砚夕以低语歌声为控,雪暮枝以蛊笛,洛书以琴,子车筹天生育蛊之体,不必借助工具。
而面前的赵柯,却是把自身当做了工具。
饲蛊以蛊师自身血液,放出大量血液时,蛊将会格外兴奋,攻击力显着上升,这种手段被称为催蛊。而赵柯是个狠人,以自身为控蛊道具,每每放血,是控制也是催蛊。
往往被控制的蛊收到伤害,首当其冲的不是蛊师,而是道具,赵柯将自身作为控蛊道具,可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够狠。
因为如此,雪暮枝投鼠忌器,不敢对赵柯下狠手,若是赵柯死了,阿荼连同她手里的王懿,都会给这混账陪葬。
雪暮枝现在还不知道王懿已经被扔了下来,但是他知道,赵柯又一次发疯了。他在吐出一口血之后,沉着脸,脸涨得通红,几名杀手抬着他飞速往大堂处移动,雪暮枝一掌拍向他的后心,至寒至凉的内力撞进他的经脉,试图平复他催发的动作,然而无济于事,赵柯以一种同归于尽的决绝姿态毁坏着自己的身体,七窍都开始渗血。
理应是极为痛苦的,可是他畅快地笑着,好像终于完成了什么愿望。
***
驱蛊烟开始发作了。
子车痕打开的瓷瓶,放出的驱蛊烟,明明用了超出正常份额的用量,却直到现在才发作。驱蛊烟令潜藏在阿荼体内的人蛊异常暴躁,阿荼会极为痛苦,但是也会放松蛊对阿荼的控制,夺得一丝清明。
可是也只是一丝。
这驱蛊烟对人蛊的效用微乎其微,靠得依旧只有阿荼自己。
既然如此,不如直接用蛊王威压令人蛊臣服。
蛊王一出,阿荼果真僵住了动作,慢慢地匍匐在了地上身子微微发动。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见一头沾了血的及腰长发披散在白衣上,背影羸弱而可怜。
可是现在没人敢放松警惕。
方思远将王懿拖到了洛书身边,子车痕接手,眉头皱成一个“川”字。
终于安静下来了吗?
后裔与班主的心凉了半截,到现在老大都没有来,他们再相信老大,也不得不开始想一个可能——老大是不是出事了?
想到这里,班主咆哮一声,也顾不得看见二零八八心中近乎野兽本能的恐惧,运足了内力使出了狮子吼,后裔自背后拔出长弓,一个鹞子翻身向后翻去,于半空连射三箭,箭箭锋芒直指二零八八!
如同回应他们的猜想一般,众人看着阿荼,还没松一口气,阿荼突然长身而起,随着如同暴雨一般射来的暴雨梨花针,双手成钩。再次抓向了王懿!
前有豺狼,后有猛虎,然而醉仙楼的人岂是浪得虚名之辈,二零八八双眼不眨,双手齐挥,将三只箭徒手接下,洛书身子微沉,左手按在王懿头顶,一股精纯内力护住他周身经脉挡住狮吼功,右手运起内力一转,大风平地而起,将细如牛毛的梨花针倒卷射向赵荼!
子车痕面不改色,于刀林针雨之间将银针缓缓地,稳稳地,扎进了王懿的大穴,护住了他的心脉。
可是千算万算,没有算到阿荼刚才的动作全是虚晃,她真正的目标还是方思远。
“唰!”
随着漫天被削断的长发,阿荼的左手落到了地上,可是她仿佛没有痛觉一样躲过致命部位硬接了护卫的一刀,兜兜转转,她的手又落到了方思远的脖子上。
方思远脖子上的伤口本来已经结痂了,被再次掐住,伤口崩裂,流出血来。
醉仙楼之外已经一片刀光血色,醉仙楼之内却寂静地只能听见自己胸腔内的心跳声。
韶斩一跺脚,将鞭子卷到阿荼手腕上,想将她拉开,可是阿荼一晃,将鞭子绕在了方思远的脖子上,韶斩只好松手。两只蛊王的威压在燃烧生命催蛊的情况下已经没了用处,黑色的蝶蛊落在阿荼身上,凡是落处,一片中了毒的黑,可是阿荼依旧没有收手。洛书古琴不在身边,索性拿过一旁的筷子敲击节奏,阿荼身形一晃,下一瞬干脆地将尖锐的指甲戳向了自己的耳朵,洛书手腕一抖,收了声音。
无法下死手,不能下死手。
方思远将阿荼看得比自己更重要,牺牲掉阿荼换来他的命,他一定不会要。
无计可施。
脖子上的手就像时间一样,越来越紧。
赵柯面容狰狞,低声喃喃,“杀了他!”
阿荼面色扭曲,流着泪狂笑。
方思远挣扎地挤出一声嘶哑的呢喃。
“阿荼……”
方思远的动作渐渐微弱了,眼看着就要不动了,他的嗓子已经彻底说不出话来了,可是他依旧含情看着阿荼,目光温柔。
阿荼突然将方思远摔了出去。
与上两次不同的,是这次她收回的手,穿透了自己的胸口。
泪水洗净了她的脸庞,就像是从未经历过痛苦一样。
“思远、哥哥。”
“对不起……”
轰然倒下。
第197章
阿荼将自己胸口穿破的那一刹那,赵柯也同时喷出一口血来,他被捆绑地严实,连捂住心口都做不到,只能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好疼啊,太疼了,胳膊像是被砍了一刀似的没有知觉,心口好像是破了个大洞似的。
阿荼。阿荼怎么了?她出什么事了!
赵柯阴沉冷漠的样子完全崩塌,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他头晕目眩,他以为自己是声嘶力竭地嘶吼,可是声音却如同呢喃,雪暮枝凑近了才听见他在说什么。
“阿荼呢?小妹呢?你们把她怎么样了?”
雪暮枝不解地看着高瘦的男人,他在假惺惺些什么呢?
引诱阿荼被中下人蛊的,把阿荼抛出去对敌的,最先伤害阿荼的,不就是你吗?
可是雪暮枝不是喜欢说话的性子,只是默默地看了赵柯一眼,加快了运送的速度。
之前也提防赵柯搞小动作,哪怕有两个人扛着都没法快点走,现在赵柯被痛地直不起腰来,速度反而要快得多了。
……
方思远被摔到地上,喉头一甜,就听见了什么声音,而后是阿荼轻轻地道歉声。方思远一喜,也顾不得气血翻腾,就抬起头欣喜地看向阿荼,阿荼回来了啊!他怎么忍心去怪她,他会说没关系,他会说不是你的错,他会说他就在她身后,有什么委屈都可以对他说,错过六七年,他依旧是她的哥哥。
可是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他看见阿荼的手完全穿破了胸口,泪水自脸颊划下,依旧在努力地、歉意地笑着,方思远大脑一片空白,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溅在脸上,那是飞溅的血。
他突然想起那声奇怪的声音,原来是皮肉撕裂的声音。
阿荼缓缓倒下,他踉跄着扑上去接住,身子虚弱,同阿荼一起倒在了地上,喉头的一口血喷了出来,他猛地偏头,没溅到阿荼身上半点。
阿荼的眼前已经开始出现重影了,可是她还能看得见,看见方思远的动作,忍不住笑了起来,眼泪却掉地更多了。将她染着血迹的脸渐渐洗净,露出一片初雪似的白。
方思远手忙脚乱地帮阿荼擦着眼泪,喉咙已经沙哑得没法听了,每说一句话都像是沸水灌下喉咙。他红着眼眶,却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阿荼你别哭啊,别哭别哭……”
阿荼笑着摇了摇头,声音轻轻的,像是出谷黄鹂,清脆婉转,如同时光回溯,挎着小篮子的少女红着眼睛,看着眼前手忙脚乱的少年,就突然笑出声来。
“思远哥哥,笨蛋。”
“思远、哥哥……笨蛋……”
方思远点着头,红着眼睛忙不迭地说,“好好好,我就是笨蛋,是天下第一大笨蛋,阿荼不哭了好不好?我给你买糖葫芦吃。”
……
“思远哥哥,那个红红的是什么啊?”
“糖葫芦,可甜啦,要不要吃,娘刚给了我两个铜板的零钱。”
“嗯……不要!”
“为什么呀?”
“因为思远哥哥骗人!我看见了,那是山里红的串串,山里红可酸了!”
“我没有骗人,那外面裹了糖浆的,来来,好阿荼,尝一口?”
“嗯……好吧。”
“怎么样?甜不甜?”
“甜!”
“以后哥哥都给你买。”
“可是咱们没有钱。”
“那……我听先生说当了大官就有钱了,那我好好读,当大官,赚钱给阿荼买糖葫芦吃!”
“那、那我就出去卖刺绣,也给思远哥哥买糖葫芦。”
“真的吗阿荼?”
“就这样说定啦!拉钩上吊……”
“一百年不许变!”
“谁变谁是……”
“大、坏、蛋!”
……
阿荼眨眨眼睛,努力将眼泪憋回去,可是眼泪却越流越多,她只好努力地笑着,笑得越发灿烂,“思远、哥哥,我要……糖衣最、最厚的。”
“好好……”
方思远咬着牙,心有所感,却豁上不眨眼睛,也死命要将眼泪忍回去。要是眼泪落下来,有什么就变了。
“思远哥哥,我是……大坏蛋,我要先……走啦。”
阿荼看着方思远,想像小时候一样,摸摸他头上的发旋,可是她已经没有能举起来的手了。
于是她有些遗憾地笑着,动了动脑袋,用头顶的发髻蹭了一下方思远耳边的鬓发。
她不再流泪了,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
她想自己是笑着走的。
她听说啊,人要是哭丧着脸进阎王殿,下辈子脸上就会有泪窝,一辈子都要流泪了。
思远哥哥眼角,就有一颗泪痣,当时自己还在想呀,思远哥哥这么开心阳光的样子,怎么会流泪呢?
却不曾想,都是为自己流的。
阿荼目光微微涣散,她隔着遥遥的时光,看见了当初笑容灿烂的少年。
“阿荼,你等着我,我考上秀才,回来、回来送你一件大礼物!”脸颊绯红着,却说得很坚定。
可是她没有等到他回来。
年少情窦初开,不是没有对这个一直照顾自己的哥哥有过情意,可是方思远一去,家里的人就要她出嫁了。
“你呀,难不成还想等你那思远哥哥,人家是秀才了,哪里看得上你这黄毛丫头。”
“京城里的小姐这么多,思远又是个厉害的,长得也端正,还怕找不到京城里的小姐?”
“你啊,就别痴心妄想了!”
“村头的老周,他虽然年纪大了点,但是年纪大才好疼媳妇嘛,他之前自己一个人,攒了不少钱,这不彩礼……咳咳!这不腻嫁过去,就是享福的。”
阿荼不小了,她知道大姐二姐嫁了人再没有回来,也知道村头的老周头已经五十岁了,这次足足给了三十两银子的彩礼。更知道老周头以前其实是有一个妻子的,不过被他喝醉了之后活活打死了。
阿荼不想死。
她偷跑了。
可是最终还是被捉了回来。
她要被卖给老周头了。
可是思远哥哥还没有回来,明明说好了的。
离约定的时间过了一个月了,他是不是不回来了?
当时只这样想的,已经心灰意冷,所以在赵柯买下她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她用了五年,忘了那个家,忘了年少时的一腔情谊。江湖之大,有喜有乐,后来遇见雷世苍,于是再一见倾心。
她以为她忘了,可是当成为青年时的方思远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那些褪了色的回忆又全都重新变得鲜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