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他要接她回家,他说他要娶她。
可是太晚了呀。
阿荼已经不喜欢他了,有的只是看作哥哥的兄妹之情了。
她给了他的求而不得,而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阴差阳错。
这辈子太苦了,她想笑着走,想让思远哥哥看着自己笑着,也想让思远哥哥笑着,阳关道也好,奈何桥也好,他们都要好好的笑着走下去。
方思远拼命地摇着头,抱着阿荼看向洛书,双眼猩红含泪,带着祈求与希冀,像是发了疯的野兽。
“掌柜的!求求你救救阿荼,我给您当牛做马也心甘情愿!”
他嗓音嘶哑着哽咽,本不应该这样用嗓子的,可是在场的人已经没有有理由去阻止他了。
洛书根本没法去看方思远的眼睛,他看惯了太多生离死别,却依旧无法习惯。
可是终究无法逃避。
洛书仰头逼回眼泪,冲着方思远摇了摇头。
“思远,有什么想说的,快说吧,”
他自己说着,都几乎受不住了。
太残忍了。
亲手将别人的希望戳破,太残忍了。
修习琴音幻境以至于对旁人的情绪感知能力超凡,后遗症是一样超凡的共情能力,放在绘画写作上令人欣之若狂的共情,现在却让洛书心口绞痛,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看着方思远一点点暗淡下去的眼睛,忍不住自责,若是他当时发现了阿荼的不对劲,若是将阿荼带回来之后果断地下手驱蛊,结果会不会不同。
二零八八站在洛书身边,感受到了他此前从未感受过的,属于人类的感情,突然无师自通了绝望、痛苦与悲伤的含义。
他看着洛书,那存放内核的地方,也忍不住一起难过了起来,他无所适从,最终只是握住了洛书的手,好像要将所有的勇气与快乐都传递过去。
【不是你的错。】
【洛书,别哭。】
洛书感受着小心翼翼握住他的温热,紧紧地用力握住,心口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酸涩生疼。
【嗯,我不哭。】
他可是洛书,是无所不能的洛书。
方思远紧紧抱住阿荼,阿荼的眼神已经涣散了,可是依旧是在笑着的,声音轻地像是蝴蝶拍动翅膀,要紧紧贴在她唇边才能听见。
“对不起空中、楼阁的……大家了……”
“哥哥和嫂子……黄大哥、芸姐……”
“还有、雷大哥、阿斩……一定要好好地在一起……我错了、”
“错了……”
“思远哥哥,你啊……一定要找一个……美美的嫂子来,好好地、过日子……我呀,就最开心啦……”
“思远哥哥,保重。”
“阿荼能认识你……真是太好啦……”
阿荼就这样说着、说着,渐渐淡了呼吸。
方思远死死地抱住她,像是要将自己身上的温暖度过去,又像是要将阿荼的魂魄留在怀里。
突然有歌声响起,方思远茫然看过去,看见洛书手里拿着两根筷子席地而坐,敲着,敲成一段乐,应和唱着不知名的曲子,双目放空,似乎在送谁远去。
“山里有姑娘呦,有山泉。”
“路边有野花呦,有竹竿。”
“拉着侬的手呦,去溪边。”
“捞起大胖鱼呦,给我小妹妹。”
……
“阿荼!”
有人在叫我?
阿荼下意识地回过头,看见方思远正冲她挥手。
哎?我……
阿荼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但是很快就抛到一边去了。因为思远哥哥回来啦!还给自己带了好吃的!
“阿荼,你猜猜我带了什么?”
少年拎着篮子,背着书箱,笑容灿烂,倒是比那满目的阳光还要灿烂。
阿荼一路像只小兔子似的跳到方思远面前,板着手指道:“肯定有栗子糕对不对?”
“对。”方思远栗子糕放在阿荼手上,逗她,“再猜猜?”
阿荼睁大了眼睛,惊喜道:“还有呀?那……桂花酥?”
“对啦。”方思远将篮子上的布掀开一个小口,将桂花酥拿出来,不让阿荼看篮子里面。
“再猜猜?”
阿荼皱着眉头,认真地想着,“想不出来了。”最终摇摇头,像只丧气的小狗。
方思远心就软成了一片。
他将篮子完全掀开,露出了裹着油纸的一串红艳艳。
“还有糖葫芦呀,笨阿荼。”
“哇!糖葫芦!不对……我才不笨!”八九岁的女孩张牙舞爪地看着少年,像是一只小奶猫,只想让人捏捏它软嘟嘟的爪子。
方思远就笑得弯起了眼睛,“好好好,你不笨,我们阿荼是最聪明的了,来吃一个糖葫芦?”
阿荼气鼓鼓地一口咬下,脸颊就鼓起了一个包,像只小仓鼠。
“好甜!”
“哈哈,那是自然,这可是里面糖衣最厚的!走了走了,回家喽。”
“嗯嗯,回家!”
阿荼拉着方思远的衣角,嘴里含着满口的酸甜,听方思远讲学堂上的事情,阳光正好,温柔而不刺眼,可是她突然就想落泪。
“阿荼?你怎么了?不开心吗?”方思远突然有些着急地问着。
“没有啊思远哥哥,我就是想你要背那么多书,一定很辛苦吧。”
“不累不累,一点都不累的。阿荼想学吗?我教你啊。”
“我?嗯……可以吗?”
“当然可以啊!回去就教你写字吧。”
“好!”
阿荼紧紧抓住思远哥哥的衣角,笑得很开心很开心。
这样,真是太好了。
……
“妹妹抱着鱼呦,我生火。”
“给俺妹妹啊做鱼汤。”
“鱼汤啊鲜啊鱼汤啊香。”
“妹妹啊笑得和花一个样……”
第198章
阿荼的眼睛缓缓闭上,唇角含笑,眉眼纯净,好像看见了,期盼许久的幸福。
在这一刻,她只是阿荼。
方思远心口气血翻腾,又被洛书的歌声安抚,他茫然地看着阿荼渐渐合上的双眼,那忍了许久的眼泪终究落下。
他呆坐着,也不见哽咽嚎啕,只是双目空洞地默默流泪,有人想上前安抚,被二零八八拦了下来。
他站在洛书身后,左侧是生离死别,右侧是刀光火影,嘶吼声与洛书的歌声混在一起,让人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二零八八于是将手按在了洛书的肩膀上,不重,只是触到了一片温暖,便抓住了重重光影中唯一的永恒。
歌声渐歇,洛书敲击的动作渐渐慢了,方思远好像从梦境中被拉回了现实,一曲终了,在最后一音止歇的刹那,方思远双目聚焦,猛地喷出一口血来,仰面而倒,昏了过去。
依旧没有一滴血溅到阿荼身上去。
他以一个保护的姿势,垫在了阿荼下面。
洛书长出一口气,双眼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二零八八犹豫了一下,笨拙地摸了摸洛书的头。洛书仰头看去,看见了一双手。
洛书笑了笑,握住借力而起。
他回头看向醉仙楼外,双瞳中点燃着簇簇火苗。
其实他不必出手的。
世锦的人功夫确实不错,最差的在江湖中也能排上中下游,为首的班主练就一身硬功夫,铁布衫刀枪难入,后裔箭无虚发,一手连珠箭逼得人进无可进。
可是醉仙楼的护卫,武功在江湖中最差也是上游。
这不是对战,这是单方面的围剿。
洛书完全不必出手的,可是他忍不住了,他迫切地需要发泄心口的那一股子郁气。
可是正当他准备腾空起时,有人好死不死地将他的准备打断了。
“阿荼!阿荼!你们把我妹妹怎么了?!”
谁的嘶吼声传来,刺痛耳膜,其中蕴含的悲伤与愤怒让洛书不由自主地闭了闭眼。
然而,他又很快地反应过来哪里不对。
李砚夕带着蝶蛊侧身,露出自后院通向前院的门,在阴影中快速行来的几人,为首的正是雪暮枝。
雪暮枝带来的,应该是幕后的真凶,怎么……
被绑着的人露出面容来。
赵柯。
洛书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他面上的悲痛与愤怒太真情实意,以至于在那一刹那,他根本无法与引诱阿荼并下蛊的幕后黑手与眼前这个、为自己妹妹愤怒得双眼发红的男人联系起来。
可是接下来,红柚与李砚夕的蝶蛊开始暴动,若不是两人及时制止,恐怕这次的蛊王威压要将睡在地下的蛇虫蚁兽全部叫醒。
这样失态的红柚洛书只见过两次。
两次皆与施己教有关。
洛书的目光落在了赵柯身上,看见仍旧在流着血的伤口,目光沉了下来。
“以身饲蛊?够狠的啊。”
洛书笑着歪了歪脑袋,看着赵柯。
赵柯凶狠的目光追了过来,他眼眶发红,如同饥饿许久的野兽,欲择人而噬。
“你杀了阿荼!”
洛书摇头不语,脸上笑意淡淡,目光冷如寒冰,看着赵柯发疯嘶吼,流泪咆哮,如同看一场荒诞的喜剧,等嗓音嘶哑,泪痕已干,他冷声道:“装够了吗?”
赵柯嘶哑难听的声音一下子被堵在了喉头。
“师父,就是他吗?”
身后子车痕白衣漫步而来,用一方雪白的帕子,细细地擦着指尖,身后是已经终结的战场,与跟随的众人。
为首的班主与后裔被绑的结结实实,扔在了大堂,扔在了赵柯面前。
班主身上起了一身红点,被抓地一身血痕,入骨的痒意让他发疯,被扔在地上的刹那就将自己尽量地贴在了地面上用力磨蹭,如同一条肥硕的虫。后裔双臂都被卸了,脱臼的痛苦让他面色惨白,他一身功夫都在双手上,这一动,算是将他逃离的想法给断了。
三人都没有想到,不过短短半日,再相逢,竟然是在这种境地。
班主怔怔地看着失态的老大,喃喃道:“原来老大说的钉子,就是自己啊……怪不得我说那小妮子好看,被罚了一个时辰的马步。”
后裔嘴里发苦,连老大都被捉住,看来他们今天就要折在这里了。
被告知断绝了所有的希望,往往会有两种反应,或是放手一搏,或是心死如灰。后裔大概是心死如灰的,班主与赵柯,大概会以命相搏。
而班主想得少,要是没有人引着带着也不会起别的心思。
唯一要在意的是赵柯。
可是现在的赵柯,却开始奇怪地发起疯来。
洛书看着发疯的赵柯,嗤笑一声,摇头道:“赵柯,你在假惺惺些什么呢?”
赵柯血红的眼睛望过来,狠狠瞪着洛书,眼中有泪,若是不知名的人看见了,没准还要指责洛书一番。
可是在场的都是知道内情的,哪怕不知道,也猜出了七七八八来。
洛书摇头,冷笑道:“你对阿荼做了什么,你自己都不记得了吗?”
“你引诱阿荼被下蛊,将阿荼炼成人蛊,甚至不惜以自身作为驱动人蛊的道具,你不记得了吗?”
“你用的催蛊手段,让阿荼来做这样的事情,但凡场中有人能狠下心来,或是一个不慎,阿荼就要死于刀下,你不记得了吗?”
“这些事情有多危险,你这么疼爱阿荼,你怎么不将自己炼成人蛊呢?”
洛书冷笑着一字一句地说着,字字诛心。
“枉你被空中楼阁的人这样尊敬,被吴妹子这样爱恋,被阿荼这样仰慕,你做了就做了,为什么还不敢认呢?当了垃圾就别想着别人再把你当做知己,你还在装些什么呢?”
赵柯咬着牙摇头,身子发抖,却一字一句都无法辩解。
是他做的。
他没有忘记。
他想说这是阿荼自己选的,他将阿荼救下来难道还不应该有什么报酬吗?他心里的愿望他们怎么知道,他所有要做的也不过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罢了,他们懂什么。
他想说的很多,可是一字一句都说不出来。
洛书扯了扯嘴角,突然觉得索然无味。
弄明白了他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又有什么用,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失去的都已经失去了,他又何必浪费时间,去弄懂一个钉子的心里路程。也许人家本来就是钉子,所有的柔情蜜意,不过都会为了那个该死的施己教呢?
洛书意兴阑珊,眉间带了几分疲倦。“算了。”
“你们把人放到听风阁那吧。”
他只想好好睡一觉,他太累了。
可是就在这时,自后院到大堂的偏门,传来了一道……声音。
“赵哥,洛师父说的,都是真的吗?”
愤怒,难过,不可置信,希冀,侥幸……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让赵柯突然止住了发疯的动作,僵住了身体。
他几乎不敢回头了。
“赵哥,你看着我。洛师父说的都是真的……吗?”
看着赵柯的动作,分明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可是却固执地想要他的承认,或是将她带上桃园,或是将她踹下地狱。
赵柯嗓音干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像已经成了一尊雕像。
脚步声渐渐靠近,直到停在了赵柯的面前。
“赵哥。”
“赵哥……”
洛书抿了抿唇,看着吴晓云红着眼眶,木着表情看着赵柯,任他口绽莲花,也说不出安慰的话来。
他忘了,他确实不想耗费心思去理解赵柯的心理历程,可是有人会。他不想,归根结底是因为不在乎,但是还有与赵柯再亲密不过的人,她哪怕要将自己心揉碎了,也要把心当做趟着过河的石头,一步步地摸索着去到达那个人的心里,去看看与她错落在河岸两侧的那颗心,里面究竟藏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