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儿。”
“父皇?”
冉星辰心中一紧,全身肌肉紧绷,暗道一声来了。
冉苍将冉星辰叫住,却没有说话,冉星辰于是也保持着半弯腰的姿势不动,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了轻轻的一声叹息。
“辰儿,你还记得你母亲的样子吗?”顿了顿,冉苍道,“不是德皇后。”
冉星辰瞳孔一缩。
不是德皇后。
那就是……他的生母。
冉星辰低头,眸光微暗,“儿臣不敢忘。”
他的母亲,若是连他都忘了,还要谁记得。
若是冉苍俯身去看,便能看见在被长睫遮住的,在冉星辰眼底闪动的森森恨意。
冉苍看着明黄的床帐,不知怎的,又想起了当年文小姐,一身鹅黄衣衫自树上正正落到的怀中的模样。
“你是哪家的公子?”
“好俊的功夫!”
冉苍闭了闭眼,支起床帐,遥遥看见了低着头的冉星辰。
像,真是太像了。
尤其是那双眸子,与她生的一模一样。
冉星辰生的巧,五分像他,另外五分像极了文皇后。当年的文家小姐,还不必顾忌世俗礼仪的皇子妃,曾巧笑倩兮捏着怀中奶娃娃的鼻子,语气温柔,“看啊苍哥哥,这是咱们两个的同心结呢。”
许是经了一回生死,便总会想起故人。
冉苍闭了闭眼睛又睁开。
“你娘亲温柔仁善,你要记得她的品行,不要让她失望。”
冉星辰双拳在袖中握紧又松开,身子几不可查地微微颤抖,有什么终于探出了头。
“父皇,当年、娘亲病逝,可有什么话留给儿臣?”
说出来。
母后不是病逝是毒杀。
说出来。
毕竟娘亲对你如此情根深种。
说出来。
只要你说出来,那我就给你一次干脆利落的解脱。
冉星辰喉头梗住,几乎抑制不住自己冲上去的冲动。
你说出来啊!
让娘亲瞑目,至少她当年付出半生的人对她还有那么一丝良心!
冉星辰能听见血液在耳畔喧嚣,心脏在胸腔中鼓噪,隆隆巨响炸裂在脑海,仿若站在悬崖之上,头顶是电闪雷鸣,脚下是隆隆飞瀑,脚尖踏在边缘,一块碎石滚落崖壁。
殿中随着冉星辰的一句话安静下来,孙公公蓦地眉心一跳。
冉星辰盯着明黄床帐中朦胧的人影,那双被保护明亮的眼睛隐隐可见血丝。
最终,他听见了冉苍的声音。
“……你母亲在临走前还念着你的名字。”
“所以你切莫忘了她。”
***
“……让小三子继位?”洛书听到这个消息倒是没有太惊讶,“是冉苍又有什么打算,还是终于良心发现了呢?”
“师父,需要我动手吗?”兰追低声问。
洛书摸了摸兰追的脑袋,“先不用。”
兰追是凌晨赶上的马车。
想着师父可能睡了,便悄悄落在了马车上,却没想到洛书缠着二零八八看了一场电影,还没歇下。洛书以为是哪个小贼,便从窗户轻手轻脚地翻到了马车上,画了个鬼怪妆,上演了灵异版的“您的小可爱突然出现”,与兰追对视的那一刹那,他明显看见自己可怜的徒儿呼吸一窒,浑身一僵。
要不是兰追这次戴着的是穷奇的面具,换成白泽的,没准就从马车上翻下去了。
兰追道,他想着这次可能会对敌玄黄军,所以便将自己的暗影阁带了出来,由他带队。
他说得一本正经又没什么表情,显得尤为真诚,若不是洛书看见暗影阁左护法捧着一摞悬赏一脸怨念的样子,没准就信了他那“这次带队之前把任务都处理完了”的借口。
“你三师兄那边有小七派过去的人,至少有什么风吹草动能提前知道,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说实话洛书其实对冉苍让出皇位来这件事不是很惊讶,他也在生死之间走了很多次,最能体会到冉苍的情绪,现在的问题是,冉苍究竟是看破生死,还是心如死灰。
若是已经将一切看淡,那边这张圣旨就是出于真心,小三子继位这件事是十拿九稳。
若是心如死灰,便要小心外界的星火,死灰亦可复燃。
洛书沉吟间,车帘微动,有听风者落在了车辕上。
“洛师父,这是武林盟和魔教那边的消息。”
听风者将信件放在洛书手边的桌旁,洛书拆开,细细看去,微微皱眉。
“师父,怎么了?”
兰追将糕点往洛书那边推了推,洛书将信纸递给兰追,随手拿起一枚糕点,糕点鲜甜。
兰追看着也皱起了眉头。
“殷国动乱……”
洛书点点头,沉声道:“不仅仅是边境,在武林中也抓出了殷国的奸细,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已经潜进了平民之间。”
兰追按住脸上面具,思考片刻道,“殷国近些年虽臣服于穹国,每年上供,但是因为两国互通往来,倒是将中原高产作物的种子引回去了好些,粮仓充足,不会是被逼无奈而起攻之。”
洛书颔首,冷笑一声,“看看那幽冥墓,恐怕当年殷国败退之时,就有不少人隐在了穹国内。这是早有预谋。”
“之前小三子守卫边疆,不但压制了殷国的蠢蠢欲动,而且在几次小型对战中占领了殷国的部分土地,他们怎么会甘心。”
“穹国占地广大,地大物博,水草丰美,在周围国家眼中就是一块大肥肉。”
如今这个世界可没有什么世界和平组织、保护条约,弱小就是原罪。
征战四方,扩展疆土根本就是每一个皇帝的野心,哪怕邻国与本国并无争端,也会暗暗戒备,甚至派兵出战。
这种心态类比于买房子,谁都希望自己的房子越大越好,对于一个国家的皇来说,这片江山,这片国土,就是他们的房子。
洛书的指尖在桌子上打着圈,突然想到了什么,手上动作停下,眸色微深。
“不对,小三子有危险!”
***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冉苍第一次没有在宁恒走后梦见宁恒。
时日正是初春,天已暖,地上是芳草萋萋,空中是暗香阵阵。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想起这次是要和阿恒探讨一下功法,这里环境很好,人又不多,他找了很久。
他左右看看,走到树下,这次约好了要在这里等他。
时日还早,阿恒还没有来,只是一想他就心生欣喜,忍不住提前动身了。
阿恒、阿恒……
正喃喃间,忽然听见一声惊叫。
“快闪开!”
冉苍还未反应过来,头顶突然传来一阵风声。
躲避不及,他下意识地一接,一阵裹挟着温暖的鹅黄色香风落入怀里。
抬眸,正对上少女怔愣着的眼睛。
她的睫毛长而上翘,像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第288章
巧遇春意浓,暖风起,从家中溜出来放纸鸢的少女不慎将纸鸢挂在了树上,那只做工简单却有趣的燕子风筝随风招展,却无论如何都落不下来。
左右看四下无人,便提起裙摆爬上了树去捉,偏巧有黑衣少年打树下路过停驻,又偏巧她躲得太久麻了腿脚,一脚踏空。
春风正巧,春意正巧,那一身鹅黄衣衫正巧,那挂在树上的燕子风筝正巧,那少年的怀抱正巧,所以才会让她在那个春日那么巧得一眼钟情,一遇误终生。
当初以为所有的巧合都是缘,后来才知道那是孽。
……
冉苍睁开眼睛,房中暗淡,也不知是几时了,梦过留痕,眼前好像还残存着少女笑颜,她一身鹅黄衣衫,当真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眸光流转之间,尽是融融的爱意。
冉苍怔忪片刻,那些画面便都如同梦似的消散了。
他的声音因为久睡有些干涩沙哑,“孙公公,几时了?”
“寅初。”
冉苍刚要再吩咐,浑身突然紧绷。
这不是孙公公的声音!
床帘猛地被掀开,一张带着半脸狐狸面具的脸展现在了冉苍的面前。
“好久不见,圣上。您的情况好像有些不太好。”
冉苍的身体微微放松,冷声道:“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来人笑道:“圣上别担心,就是在下来的时候您正酣睡,外面的人不给通报,您这里的守卫又太多,我们进不来,在下用了些小手段,孙公公他们正睡着,一觉醒来什么都不会记得。”
说着他又作出的有些肉疼的表情,配上他的那张半脸面具,显得好笑又有几分诡异,“见您的代价太大了,在下用了足足半年才能养出来的蛊,就为了给您带能治愈您身体的消息,您看……”
治愈?
冉苍心跳一顿,面上却没什么表情,“多谢地狐仙,只是朕现在这幅身体已经没了治愈的可能,也不必再浪费时间。”
被称为“地狐仙”的男人摇摇头,夸张地做出了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圣上,您是当今的天子,怎么能说这样的丧气话。之前我教的蛊王实在是没有空闲,正巧忙着研制人蛊的事情,没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情,我们教主也觉得很抱歉,这次这不是就将蛊王请过来了?”
他说着拿出一把小刀,在手腕上猛地一划,血液喷涌而出,令人惊愕的是他面上竟然全无痛苦神色,反而带着几分狂热,好似他方才所为不是划开了血管,而是请出了神明。
随着涌出的血液,一条猩红的虫子爬了出来。
它体态细长如丝,然而令人惊讶的是,随着它爬出的动作,暴露在外面的身体迅速膨胀缩短,那原本长达三尺的身子最后变得不过一指长短粗细,在滚圆的身子上竖着细密的尖刺,看不到眼睛,菊花状的口器张开与身子同宽。
千丝蛊。
细若游丝,伸展于全身经脉,中蛊者全身血液被吸干而死,状若干尸。
“您别担心,您不过就是血液受阻才导致得半身不能动,千丝蛊可杀人亦可救人,可吸血亦可返血,至于那修补经脉的方子,方子整个江湖只有一张,若说是有旁的,一定都是些江湖郎中博取虚名夸大其谈,但是里面有些药材可有可无,只要加一味药引子,就可以代替,像药庄的九色灵芝露这种千年罕见的药材,也不是必要的。”
正是深夜,大殿暗淡,唯有一点烛光摇摇,将地狐仙的面具映照得朦胧而暧昧,那自面具下露出的眼睛仿若与面具融为一体,好像面前这就是一个狐狸化作的人形。
“就是……这千丝蛊的返血,和方子的药引子,就要看您舍不舍得了。”
他的声音低哑仿若耳语,甜蜜而温柔,分明是男子,却带着说不出的魅惑。
冉苍看着静静伏在他指尖的千丝蛊,一点猩红如血,灼灼生辉。
“……药引子,是什么?”
地狐仙执烛台,缓缓靠近,双瞳中亦有两点烛火摇摇。
“是血。”
“至亲之人的血。”
“其中以母为先,父为次,长子再次,其余儿女为最末。”
冉苍父母早已故去。
“以母之血为引,取半碗,可重塑经脉,功力有进。”
“以父之血为引,取两碗,可重塑经脉,功力巩固。”
“以长子之血为引,取半身,重塑经脉。”
“以其余儿女之血肉为引,取三人之血,日夜熬煮,亦可重塑经脉,只是经脉脆弱,此后功力再无法寸进。”
“圣上,您后宫佳丽三千,儿女不少吧?我记得您的长子,好像就是当今的太子。”
“听说是个仁善的孩子,以后应当是位好皇帝。”
地狐仙直视着冉苍的双眼,说的分明是夸奖的话,语气之间却全是淡漠,仿若谈论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物件。
“但是这个孩子我记得天生体弱,身子极差,纵使有皇族的药材吊着,也活不过六十岁吧。”
六十岁,纵使是放在平民百姓之间,也不是长寿的岁数,便不要说在皇族,更不要说在武林。
“过不了十几年就没了,更重要的是他现在还没有孩子。”
“他若是继位,走的时候,孩子也不过是十几岁,那时候他的叔伯还称得上是年轻力壮,他能守住皇位吗?”
“圣上,您的这几位孩子……”
关系如何?
不言而喻。
本就是他用的制衡之术,将他的这些儿女们划分成势均力敌的势力,诱导成不死不休的场面。
说什么兄弟有爱,都是屁话。
即使是同一个阵营的,若是为首的落了难,也会扑上去咬一两口。
施己教的人在养蛊,皇城中也在养蛊。
施己教是以虫为蛊,冉苍是以人为蛊。
冉苍与蛊师,说到底也没什么不同。
“圣上,前几天您的房中进了奸细的事情我们也知道了,是太子殿下动虎符将御医院搬了过来,数年前,我记得他还曾为您挡过箭。”
“他孝心如此,想来就若是知道为您的身体能做点什么,是乐意至极。”
冉星辰好,很好。
他有勇有谋,孝心有加,行为果断,若是继位,一定会是一位好皇帝。
但是问题就是他太好了。
如果他用三名儿女的血将经脉重塑了,面对这样的一个近乎十全十美的太子,面对一个今日刚刚给他看了圣旨,传达了消息的太子,该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