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信了吧?”
风涉凑过去看,他整个人在微微地发抖,怕碰到了师父,又怕自己的动作太大将纸张损坏,看起来竟然有几分可怜了,若是又不明真相的人看到这一幕,怕是奇怪得很,诧异被伤了经脉的究竟是谁。
七律看着纸张,他低头,又抬起眸子,笑了。
也没有欣喜若狂。
倒像是看见了一位久别的老友,不见面,知道他在远处安好,便也不惦念,但若是来,便有浓茶清酒,喜悦相伴。
***
“小鸣同学说,在很久之前地蛊的人就开始准备转移了,留下的这些都是早就准备扔出去的。”
“地蛊里多是蛊师,在蛊王与风涉面前也是徒劳,若是被碰见了,也只有被活捉的命,所以从某种意义上,地蛊只给咱们剩下了一具空壳。”
“不过这次之后,明面上的施己教地部已经清理干净,不管做什么都方便很多了。”
洛书一边接受着二零八八的投喂,一边将七律说给他的,再说于方尚清和曲青邪。
今日来,洛书的胃口越来越大了,他的新陈代谢速度越来越快,睡眠时间也越来越短,但是本身没有变的憔悴,反而越发活泼精神——吃得也越多,二零八八索性就做了半空间的吃食,随时抱着洛书投喂,洛书小小的一个,抱在怀里暖融融的,一点也不会觉得累。
尤其是洛书吃东西的时候,像只细嚼慢咽的猫儿,眉眼都弯起来,满足又惬意,让人不由想去尝尝,他吃的东西是不是当真那样令人迷醉。只是他一路走一路吃,因为吃得太香,带得不少侠士都去后厨点餐,结果就是让在场的女侠默默地加强了健身的力度。
方尚清看着师父津津有味地吃着一个小笼包,面皮带着韧性,内侧涂抹着汤汁,里面的肉是师爹一早起来选的,多瘦少肥,在包子皮里蒸成一个带着韧性的肉丸,柔软多汁而弹牙,鲜咸的汁水溢出来。
小笼包的香味变成了一只小爪子,轻轻地勾了一下方尚清的鼻子。
这段时间跑断腿,依旧许久没食欲的方尚清突然觉得有点饿了。
“小清清要不要尝一笼,你师爹的手艺好得很。”
二零八八配合着拿出一个纸包递过去,方尚清道了声谢,二零八八又递过去一只瓷瓶,里面是调制的酸辣的蘸料。
方尚清一边吃着一边走,突然有点明白,为什么方才看见不少熟悉的面孔,好像比以前……圆了点。
此时他们正在醉仙楼的后院闲逛,醉仙楼很大,当初作为南风馆的时候,便已经是一整个地金的据点,后来被洛书改造得越发地大。
醉仙楼里人很多,五十多位正在恢复的侠士已经可以被人扶着慢慢走出来晒晒太阳,经历过生死一遭,彼此之间有嫌隙的也尽数消散了,昔日的仇家能笑着打闹,爱侣越发如胶似漆起来,尤其是扈大姐和铁启山那一对,如非必要,没人过去吃狗粮。
江湖上的神医难得聚得这样齐全,他们常年在外,或是云游诊断,或是进深山采药,或是研制新的药方,罕能凑在一起,此次相会,索性就将自己无法的病症拿出来请教,若是都不会,就一起讨论。越来越多的大夫聚集过来,洛书索性将他们放在一个院子里,又有慕名而来问诊的病人前来。
不少侠士专程到醉仙楼来访,去看看自己想见的人,去吃一顿醉仙楼的招牌菜,再去看看能不能撞上哪位神医,给自己看看身子,还有当场收徒的……一时之间醉仙楼当真是客似云来,不论是正道邪道在醉仙楼内都和平共处,好像这里是什么人间仙境,进来的人俱消了怨气,变得平和起来。
菜刀门也慕名而来,非要和醉仙楼的大厨比比手艺,师父和师父打擂台,徒弟和徒弟拼厨艺,醉仙楼的大厨艳羡地看着菜刀门连剁一个时辰肉馅手都不抖一下,菜刀门的掌门直叹这些年他们过于追求厨艺,反而轻慢了感情,两队到最后反而惺惺相惜起来。
唯有以洛晴为首的四个掌柜满脑门子乱账,这边一个“这几桌我看着顺眼,给免单”那边一个“今天的饭菜我包了,大家随便点”,洛晴瞪着那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太阳穴突突地跳,把夜明珠当碎银子用的某位武林世家公子还在等着洛晴找钱。
“掌柜的!这大账房我不当了!”
……
正在和方尚清聊天散步的洛书猛地打了一个喷嚏,“我怎么好像听见洛晴在骂我?”
方尚清哭笑不得,“这些日子是有些累着大账房了。”
洛书心虚地摸摸鼻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我当初没想到四个账房先生还不够啊。”
洛书说着同一边打招呼的人拱拱手,他动作一本正经,偏偏只有三岁的外貌,看得人忍俊不禁。
方尚清将最后一口包子放进嘴里,想说什么,又笑着摇摇头,最终没有说出来。
想来师父也没有发现,现在的醉仙楼已经变成了一片桃源。
不论是如何发展,都由着师父心意,顺其自然好了。
他能做的,就是让下属都注意些,别混进来了什么不该进来的人。
洛书吃完了小笼包,又拿出一只竹筒,竹筒上掏了个洞,插着一只芦苇,洛书有滋有味地吸着里面的酸梅汤,说不出的惬意。
“洛书,你吃东西能不能老老实实吃别乱跑啊,我腰带都快系不上了!”
远处木卓扶着人,抱怨的声音远远传来,里面的怨念不加遮掩,洛书一听就笑了出来,“小木尽,那是你太瘦了,除了脸上有点肉,身上像竹竿似的,这不就是狗刚鱼吗!”
“敢说我是狗刚鱼?洛书你给我等着!”
木尽运起轻功,带着身边的人也气势冲冲地飞了过来,洛书笑着拍了拍木卓的肩膀。
“小狐狸,恢复地不错。”
木卓靠在木尽身上,眉眼修长,眼尾上挑,眸子中的情绪与往日一般无二。
“恢复地不错。”
他重复了一遍,语气肯定,又看向木尽,低头轻笑,长睫像是两把小扇子,将眼睛遮得隐约。
“多谢。”
第326章
据木卓所说,他是在幽冥墓被掳走的。
在隐门中,木卓的武功算是一等一的,但毕竟身处隐门,之前又消耗心里过多,没抵挡盏茶时分便被捉住迷昏了,再醒来,发现自己在一座地宫里。
正是地蛊的地道。
出乎意料,地蛊的人对木卓很客气,客气得令他有些不安,他们表示想让木卓对机关兽以及地宫阵法进行修补改进。
木卓见对方没有为难自己的意思,索性将计就计,装作同意,去进行查看。
然而当木卓看到阵法与机关兽的时候结结实实吃了一惊,这阵法与机关虽然生涩又老旧,却依旧能看出是师承隐门。
莫非隐门出了叛徒?
然而随着查看与探索的逐渐深入,木卓发现,这阵法在许久之前便已经改进过了,这些机关兽也各有不足,都是些已经被改进过的缺憾,若是隐门有奸细,不应该会留下这种隐患。
所以最大的可能是,这些技术是在早些年流传出去的,现在隐门内部是安全的。
毕竟这不足不止一两处,工期浩大,若是想用这个来考究他就是不是真心加入施己教,那代价也太大了。
施己教一向与武林不和,不用想都知道,这些机关兽与阵法将会用在谁的身上,木卓怎么可能真的助纣为虐,因此他装作对阵法与机关进行改进,表面上运作越发灵活,实则却大大削弱了机关的使用寿命,至于阵法,他信隐门的弟子能看出其中的缺陷,便也没有改造,只是说没有问题。
木卓在地宫的日子并没有受多少为难,周围的人对他的态度甚至说得上是恭敬,可是木卓却越来越不安。
他休息得越来越差,常常整夜地睡不着,又或是一入睡就噩梦连连,从梦中惊醒,不知是不是休息不好的原因,甚至开始出现幻觉与幻听,他有时候能看见木尽对着他挥手,有时候又能看见掌门躺在血泊中,对他怒喝一声孽障。
木卓意识到自己可能中了计。
这些人依旧没有相信,自己是真心臣服于施己教,他们从头到尾都只是想控制住他。
于是木卓加快了计划的进度。
在他被掳走之前,洛书曾给他一包驱蛊散,被他放在衣袖的夹层里,他撕开使用,发现自己并不是被下了蛊,更像是被下了药。
噩梦与现实重叠,有时候他甚至能摸到“木尽”温热的身体,和从他脖颈出破薄而出的血液。
他以为这是梦境,可是在再次清醒之后,却能看见衣袖上沾着的一抹血迹。
在他的世界里,隐门他的长辈,他的师兄弟,天天逗弄小师弟的老五,温柔的老三,泼辣的老七……他们都一一尝试着各种血腥又残忍的死亡,他无力阻止动弹不得,只能看着他们惊恐无助地惨叫,向他伸出的手由颤抖到冰冷。
他们到死都在看着他,死不瞑目。
好像在问他,他们的大师兄,为什么不救他们。
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端上来的食物依旧是在野外难以得到的精美,可是他却再也咽不下去,他看着碗里的饭菜,到觉得像是在吞咽着同门的血肉。
他开始消瘦,比他的幻觉,更像是幽魂。
木卓无坚不摧,唯独隐门是他的软肋。
疼痛不能使他清醒,他的大腿内侧被划地皮肉不整,却依旧逃不开这可怖的梦魇。
后来木卓开始习惯,习惯在断了手脚的隐门弟子面前,面无表情地修理着机关,整理着阵法,看着鲜血溅到碗上,依旧默不作声地填饱肚子,在惨叫声中强迫自己入睡。
偶尔清醒的时候,他会想起洛书,想起宁恒,想起方尚清,却再也不敢想起隐门,每每想起,他所惦念的人就会出现在他面前,然而被折磨到死掉。
他知道那是幻觉,但是却逃避不开。
也许幕后的人想将他逼死吧。
死是最好的逃离方法,但是他不想。
他还没有将机关兽改造完,还没有将这份大礼送给施己教,怎么能去死呢?
他当初被扔在破庙里没有想过死,当初和野狗争食没有想过死,当初被高烧烧得意识模糊,也没有想过死。
当初他年幼而单薄,没有经历过温柔,也不欠谁,像野兽那样只凭本能去活着。
这样都没有想过去死,现在他经历过这么多,为什么要死?
木卓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但是机关兽的完善却越来越快,他变得越发像一座木偶。
他的样子大大降低了施己教的防备,有些事情在谈论的时候也渐渐的不会刻意防备他,因为在他们眼中,这只是一个疯子。
所以日复一日,加上他的调查,木卓终于得知了这阵法与机关兽的秘密。
五十年前的掌事人,隐门一直在暗暗寻找的上任掌事人,真的没有背叛隐门,他们一直以来坚信的人,都信对了。
这阵法与机关兽老旧,是因为这都是五十年前的样式。掌事人虽然天赋平平,但是依旧热爱阵法,他随身带着机关兽与阵法的图纸,是为了能随时翻看。
他们的掌事人,在五十年前开战前夕被殷国暗算抓捕,威逼利诱想让他带着隐门背叛武林,在一轮轮的酷刑折辱下,掌事人终是命丧异国,只留下了几张图纸。
这几章图纸,殷国研究了五十年,也依旧没有研究透彻,于是绑来了他。
原来如此。
木卓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机会或者出去,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生命在缓缓流逝,他几乎没有清醒的时间,睁眼闭眼都是梦魇,他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在休息,也分不清送到嘴里的是饭菜还是瓦砾,他中间好像病了几次,不过他也没什么印象,反正与平时最大的不同,也不过是有没有修补机关兽而已。
洛书这个人虽然莫测,但是是信得过的,他也不知道这股子奇怪的信任是从何而来,大抵是他看向他的目光太过透彻,将隐藏在心头最深处的秘密一并挖出来了,亦或是在幽冥墓他两次问他,要不要他带些话给木尽。
隐门不会有问题,最多、也不过是像以前一样,再度隐居山林,这几次在江湖上的露面已经足够,也新收了不少有天赋的弟子,里面有弟子擅长管理事务也未可知。
木卓不想死,但是也不怕死。
尤其是想着还有几百座机关兽,以及地蛊的人为自己陪葬,就分外畅快。
但是他死了无所谓,他不想让前辈依旧被人误会,他们的前辈,理应是隐门的骄傲。
所以他将事情写下来,沾着血写在衣袖上,藏在机关兽的夹层里,想着有谁与它打斗时会发现,却没曾想,施己教在机关兽外面裹了一层铁皮。
这件事他不知道,直到看见成品机关兽时,才有些庆幸,又有些遗憾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小狐狸你蛮厉害的嘛,怪不得小木尽说用隐门的机关兽和这些半成品打,觉得它们弱得过分了,原来是你在捣鬼,干得漂亮!”
洛书笑眯眯地给木卓倒了一杯茶。
木卓笑笑,然后接过,倒是没有喝,只是捧在手心里。
……
木卓还有些被控制前的记忆,他依稀记得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站在他面前,在他面前跳了一支舞。
那舞的姿态他没记得多少了,只记得铃铛的声音清脆,像极了下山时给木尽带的九连环,环环相撞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