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那破口大骂声音浑厚的人,不是举止粗鲁的大汉,而是一个书生模样的人,他的他双腮绯红,发丝凌乱,连头顶束发的头巾都不知道被扔到了哪里,一身酒气,放在书院里要被说上一声“有辱斯文”。
大概是他的同伴也看不下去了,一边不住地向着周围的一圈人道歉,一边拉扯着书生让他坐下,“王生,别喝了,你醉了。”
“我没醉!”喝了酒的人力气格外的大,一挥手把同样是书生打扮的人推了个踉跄,“我、嗝,今天就是要说个痛快!”
“那血蛊师血洗碧鸢山庄,本就是罪大恶极,那些人居然还因为他杀入土匪营寨里说他是‘正邪莫测’‘亦正亦邪’,我看他本就是为了他的蛊虫!所有人在他眼里就只是饲料,哪来的什么正邪之分!现在好了,他开始对我们这些平民百姓下手,早晚有一天,他会像屠杀碧鸢山庄一样搅乱整个苍……呜呜呜!”
书生到底还是被同伴架了下去,同伴惨白着脸把书生拖出了茶馆,丢下一锭银子,连找零都等不及便急匆匆地跑了。
茶馆里一静,而后又慢慢恢复了吵嚷的样子。余千秋把脑袋向着旁边的一桌凑过去,笑着问道:“兄弟,问一下,刚刚那人说的是什么啊,我和我家公子来得晚,没听全。”
那被问的人显然也是个好说的,他刚待开口,眼神瞟上了子车痕桌上的一筐饼子,余千秋连忙道:“来来,一起一起。”说着不管那人客套的推拒,又叫着上了一壶好酒,一盘牛肉,这下可就真的不用再催,那人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听完了这人的所说,子车痕皱紧了眉头。
奇怪,为何江湖上的事情竟然连平民百姓都知道了?
血蛊师的“罪名”,又是何人定下的?
***
“不。”
曲青邪已经早在来人时便带上了斗笠,看不清面容,他声音冷冷清清,依旧带着奇异的金属声,与在楼下的样子别无二致。
来人是在楼下的那名女子,她坦言在楼下纠缠,就是认出了曲青邪腰间的扇子,想向曲青邪求一幅画。想求曲青邪画的人多了去了,若是每个人都来请,那曲青邪忙到地老天荒也忙不完。况且因着楼下的事情,曲青邪对这种死缠烂打的人升不起半点好感,以是拒绝得干脆。
“公子,若您能为妾身画一幅,妾身必定……”
“不必了。”
女子还待说,曲青邪毫不迟疑地打断了女子的话,无论是丹青还是教主,都不是什么怜香惜玉之人。
“公子,我可以以重金求画!我这里还有上好的松烟墨,等画一成,尽数可赠与公子!”女子见丹青不吃美色,便收起了柔柔弱弱的样子,急急诱之以利。
“不。”只可惜,曲青邪又何时少过钱财,有一整个魔教为他所用,每年的上供又怎么少得了各种好东西。说着曲青邪站起身来,竟是要直接走了
既可以躲开这女子,又可以离开这尴尬的环境,简直一举两得。
女子握紧了拳头,看着曲青邪一步步地向她走来,在曲青邪与她擦肩而过的瞬间,她突然低声说:“要是我知道当年左护法被老教主追杀的真正原因呢?”
第63章
“要是我知道当年左护法被老教主追杀的真正原因呢?”
曲青邪身子一僵,豁然转头。@无限好文:尽在
下一瞬女子便觉颈间一凉,一条泛着血色的黑色长鞭不知何时缠上了她的脖颈,冰冷的鞭子紧贴着娇嫩白皙的皮肤,只要鞭子的主人一发力,她便会身首异处。
但是真正让她心惊的,不是近在咫尺的威胁,而是对方身上猛然爆发出的、压迫到令人窒息的杀气,她就像是被毒蛇盯上的老鼠,没有丝毫还手之力,一双不知道浸过几遭血的手,竟然在微微地打着颤。
曲青邪盯着她,压住的记忆猝不及防地被人撕开伪装,露出了血淋淋的不甘与执念。
他已经没有心情去想,为什么这个人会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她是谁,她的目的是什么,他思绪翻涌,看向女子目光阴冷,哪怕隔着挡风帘,也隔不断他眼中的寒意。
方尚清与曲青邪相识多年,还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虽然对曲青邪的心情依旧复杂,但还是眼疾手快地一边以内力拨动屏风,将这一处围地严严实实,一边将洛书叫了进来。
洛书一见房中情景,当机立断,将一行人带到了二楼的房间。
“小姑娘,说说吧。”
洛书端起茶碗轻轻抿了一口,他是少年的外貌,语气却老气横秋,就像是学大人说话的小孩子,但这明明是让人发笑的一幕,女子却看得遍体生寒。他笑着看着她,就像是一个长辈看着不懂事的小辈,甚至带着几分温柔的意味,但是一双眼睛就像是寒夜里的星空,美虽美矣,却能将在冬夜里流浪的人慢慢冻到身死魂僵。
这个人,比曲青邪更可怕。
但是她就更不能就这样把唯一的筹码让出去。
洛书看透了她的想法,在她开口之前先行转移了话题,笑着问道:“在下洛书,敢问姑娘芳名?”
洛书笑起来的时候,就像是天空的的云朵被擦得干干净净,露出了满目星光。女子晃了一下神,等回过神来,强行压住自心底升起的巨大恐惧,勉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发颤。
“小女子名为……程倩。”
刚刚那一笑,她竟然不自觉地放下了恐惧和警惕,就在这样的环境下。
洛书看着程倩握得紧紧的拳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漆黑的眸子,语气带着安抚性的温柔,“姑娘,别害怕。”
“你的消息是从哪里得来的?”
程倩双手勾着一块帕子,低声说:“这是奴家偶然得知。”似是觉得这句话说了和没说一样,怕惹得洛书不快,急急道:“若是、若是丹青公子肯为我作画一卷,奴家定然将全部事情原原本本告知。”
洛书不答反问:“你是如何得知丹青就是二、青邪的?”
程倩轻声道:“奴家曾恰巧看到过丹青公子与魔教护法相见。”
洛书点头“嗯”了一声,似是信服。
只是以曲青邪的武功,怎么可能有人接近他,却没有被他发现?
毕竟洛书最先教给曲青邪的,就是“侦查”。
程倩攥紧了手里的帕子,眼中满含希冀,她早已经看出,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少年,才是掌握这一间房中话语权的人,其他的,却再也不敢多想了。
洛书侧过头,曲青邪斜斜靠在椅背上,看样子对他们的对话满不在意,但在看似漠不关心的姿势下,那一块块肌肉全部绷紧,就像是死死盯住了猎物的毒蛇,只等一个机会,便能毒液注入猎物的脖子。
洛书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依旧是笑着问曲青邪:“二青,这一票干不干?”
活像是要打家劫舍的劫匪,透着一股子混不在意的漫不经心。
“随意了,老头子你决定吧,我无所谓喽。”曲青邪的回答更是懒散,与方才杀气弥漫的样子判若两人。
方尚清微微皱起了眉头。
为什么他感觉,他……在害怕?
笑话,这种情绪怎么会反映在堂堂魔教教主身上。
他可是以一己之力,抗衡了半个魔教的人啊。
方尚清想把这种突如其来的奇怪感觉挥出去,但是越是看着曲青邪,这种感觉就越是清晰,哪怕他懒洋洋的样子一如既往的欠打,却无端带出了压抑和痛苦。
方尚清叹了口气。
若他是教主,他才不会管他,但谁让他是自己的师弟,而且身上还穿了这样一身衣服呢。
方尚清侧过身子去拿桌上的茶壶,这里面的茶名为“音韵”,是丹青最喜欢的茶水,他见着曲青邪的一身月白衣衫,鬼使神差地下意识就叫了一壶,茶已经不烫了,温口,虽然不是最合适的品茶温度,但却是最合适的入口温度。
方尚清左右看看,也没有拿配着的小巧精致的茶杯,而是找了个碗,倒了足足一碗递给了曲青邪。
曲青邪一愣,嘴角习惯性带出了让人想打上一拳的笑容,“盟主是把本座当牛了吗?此等好茶,竟然……唔咳咳!”
曲青邪被方尚清面无表情地掀开挡风帘灌了一脸,倒出去的半碗茶基本都当了曲青邪的洗脸水。方尚清把挡风帘放下来,茶碗往桌子上一放便转身回了自己的座位上,徒留曲青邪咳得天昏地暗。
冷静,这是自己师弟,跪着也要控制住自己的手不招呼上去。
方尚清保持着面无表情的样子,将茶杯中的水一饮而下,想再倒一杯浇浇火气,却刚好看见了一双手。
这双手骨节修长,白皙有力,如同天神精心雕琢的美玉,似乎就天生应该被养尊处优着,但是这双手,现在一只拿着一个杯子,另一只端着一个盛满了糕点的托盘,杯子里绽放着朵朵茶花,上下起伏的是蜜渍的果块,散发着诱人的甜香,与另一边紧张冰冷的气氛格格不入,一看就知道是端给谁的。
方尚清的目光上移,果不其然看到了护卫小兄弟那张让人头晕目眩的脸。
他向着方尚清点点头,然后侧身走到洛书身边,熟练地将糕点茶水布置好,都是洛书一伸手就能抓到的地方。做完了这一切,他又悄无声息地站到了洛书身后,从头到尾,他那张脸竟然没有引起旁人的半分注意。
方尚清注意到这一点时微微一愣,再仔细回忆,愕然发现在这一路途中,那护卫除了在师父身边的时候,存在感极低,几近于无,甚至明明只有三个人的行程,他却会忘了他的存在。这对于面容惊为天人的护卫小兄弟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
方尚清越想越心惊,往日里被忽略的种种异常尽数浮现在眼前,他想起三人每每过闹市,都未曾有过骚乱,哪怕说是骚乱太过夸大其词,但是以这个小兄弟的身量容貌,为何竟然连引起别人的注视都不会?
他第一次见着这位小兄弟时确实被容貌惊了一下,但是在往后再见面,却往往忽视对方的存在,他身为一盟之主,怎么会出现这种问题?
二零八八察觉到方尚清带着疑虑的目光,却并不在意,俯下身子给洛书换了一盘糯米糕。
哪怕挡住了程倩的视线,程倩也只是略微侧了侧头,没有把注意了分到二零八八身上一丝半点。
方尚清看着这一幕,一个荒唐诡异的念头浮现在了脑海——
这位小兄弟,就像是一个精致的假人。
……
洛书没有察觉到自己大徒弟内心的波涛汹涌,甚至还回了一个眼神,赞叹贴心的小清清干得漂亮。
看看看看,这被泼了一脸水马上就冷静下来了吧,那一口下去小半碗没了的牛饮气势就应该用海碗!原来敌人才是最了解你的人这句话是真的~
洛书面上不显,但见曲青邪不再魔怔似的瘫在椅子上,心情也轻松了许多,于是看向程倩的目光就多了几分和颜悦色,目光中满满的都是慈祥。
“程姑娘,你想要什么画呢?”
程倩没想到如此轻易,生怕洛书反悔,忙不迭道:“我想要一副人像。”
洛书奇道:“画谁?”难不成是某个家喻户晓的大人物?
程倩起身行了一礼,轻声道“是……奴家的相公。”
嗯?
竟是个痴情姑娘。
程倩带着些许歉意地道:“奴家的相公只是一介乡野村夫,想来公子是没有见过他的模样,因此想奴家说着,请公子将他的相貌画下来。”
洛书本能地觉得哪里不对。
程倩既然能为相公画像,来冒着危险用消息来交换,那么她对他应当是情意深厚,那又为何要在楼下演那一场戏?
程倩应该是极为冷静,甚至有些薄情的女子,又为何会甘愿冒着风险来求画?
莫非真有哪个好男儿,竟然能让她不管不顾付出一片真心吗?
最后,她又为什么要求画像呢?
洛书还不等将脑中的疑惑整理好,就听见一声冷笑。
“水倩奴,你什么时候有了相公?”
第64章
迎合着声音,百骨知从窗外一跃而入。
听风楼楼主?
他怎么会在这里?
要说这江湖上有谁不能惹,听风楼绝对算一个。行走江湖,谁没有几个把柄,若是惹到了听风楼,就要做好自己的功法弱点、干过的见不得人的事尽数被抖出来的准备。而听风楼多年的口碑可以为听风楼作证,凡是放出的消息全部属实,到时候真是任有巧舌如簧,也无力回天。
因此武林盟与魔教都小心地与听风楼交好,不求有消息奉送,只求不与之交恶,被搅一个天翻地覆。因为听风楼的性质,听风楼楼主行踪莫测,连带着让某些刻意交好的人也歇了心思。却没想到,那江湖上人人想一见,却无法觅其行踪的楼主,竟然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这里。
曲青邪本能地警惕起来,哪怕他似是在帮着师父。
虽然他方才有些精神恍惚,以至于对周边的感应变弱了,但也不至于有人在外偷听他会发现不了,如此,只能说这位楼主的潜行能力极高。
高到……不得不防。
“我、这位公子,奴家眼拙,竟一时之间没有认出来是哪位公子?”程倩被戳破了真名,却只是慌张了一瞬,看起来是被突然出现的人吓到了,这样看来反倒是百骨知在咄咄逼人了。
百骨知一看水倩奴这幅做派就头疼,明明是杀伐千万的鸳鸯谷二长老,偏偏作出这种被欺辱了的小女儿做派难道不会觉得别扭吗?她的年纪明明都可以给他当妈了!身为消息灵通到连华山派三弟子偷偷欢好的小情儿的肚兜颜色都知道的听风楼楼主,百骨知自然也知道江湖上众人对于女性敏感无比的年龄,包括他面前这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