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长鞭要卷上龙韬手臂的刹那,周灵扑了过去。
两只手腕还挂着绳子,帽子被吹开,长发满卷,一身狼狈,却笑得快意。
这一鞭结结实实地打在了周灵的身上,被强行改变了轨迹的鞭子化柔为刚,将周灵的背后抽地皮开肉绽。
周灵紧紧地抱住龙韬,口中咳出一口鲜血,却扬起了笑脸,笑得如同初见时的羞赧又温柔。
“老爷。”
那年草长莺飞,纸鸢落在高高的树枝上颤颤巍巍,他自树顶一跃而下,将纸鸢递到了她面前。朗然一笑,便造就了此生的孽缘。
周府和龙府早有定亲,本是做潜在周府小姐身边的丫鬟,伺机将龙府的财产供于施己教,却不想一见动情,再难动心。
我喜欢你啊。
那被称赞的茶是我亲手所制,那一身身合你心意的布料是我亲自去买,我这样喜欢你。
由爱则生忧,由爱则生怖。
若不离于爱……
她总归是坐上了龙府夫人的位置,为了做出和他胃口的饭菜,放下了染血的蛊皿为他洗手作羹汤,放下了锐利的弯刀为他一针一线做衣裳。她以为她对他好,总有一天他能看见他,却没曾想竟有这样的人,爱过之后心便成了一片荒芜,再无寸草可生。
由爱则生痴,由痴则生恨。
若不离于爱,困痴怨妄恨。
他敬她信她,却独独不爱她。
那新婚夜的红烛她剪了一夜,独坐到天明。就像是自此以后的三年日夜,他再不曾迈入她的房门。他叫她灵儿,却再不曾叫她夫人。
就好像那夜醉酒之后的巫山云雨俱是一场梦境。
可不是一场梦境吗?
鲜血流出,蛊虫越发疯狂,场中不知何时已经爬上了细小的蛊,密密层层的一地,周灵毫不抵抗地死死勒住龙韬,笑得越发痴狂。蛊顺着脚迅速地爬了上来,她能感受到皮肉离体的痛楚,就像是她喂给蛊虫的每个人一样。但是她望着龙韬,就像是毫无所觉似的,笑得甜蜜,眼神迷离。
“下次小心些,可不要在近树的地方放了。”
他一身玄色长袍,逆光而立,五官朦胧在春光里,只有一双充斥着柔和的眼睛,在记忆力格外清晰。
心跳就突然露了一拍。
怎么能小心。
若没有刻意靠近大树,怎么能让纸鸢留在树上,怎么能让你驻足,怎么能让周府的小姐看一眼你。
怎么能让我爱上你。
蛊虫将身体覆盖,外面的人似乎在大声喊着什么,但是她已经听不清了,被注入毒素的他也一定听不清了。
只能看着她。
只能听着她。
他的眼睛里终于只能看见她。
她在尸山血海里闯过,她自小就被扔在蛊虫里挣扎,她何曾感受过这种温柔。
既然感受过,待惯了的黑暗便突然显得格外肮脏,格外让人难以忍受。
所以他一定是她的。
不管怎么样都没关系。
不管是用毒让周思柳慢慢死去,不管是操纵蛊虫控制周思柳让她叫龙韬娶她为妻,不管是用了梦蛊让醉酒的龙韬认她为周思柳。
不管是让手下将龙宇扔进南风馆,不管是挑拨方尚清与龙韬的关系,不管是想将人蛊的事情栽在龙府上。
我这么喜欢你,你怎么可以不喜欢我。
周灵的意识渐渐地模糊,她用力地将龙韬抱紧,但是已经用不上力了,她的身体几乎只剩下了白骨。她竭力地靠近龙韬,靠在他宽广的胸膛上,隔着衣料,混沌中似乎能感受到他身上的绵绵热意,她贪婪地汲取着,好像要和他融为一体。
终于永远……和你在一起啦。
……
又是这种细小的蛊虫,他们像蝗虫过境一样,将两人包成了两个黑色的团。洛书指尖颤抖着,不敢回头看龙宇的表情。
他怎么办?他只有七岁啊。
四岁丧母,被继母离间与父亲的感情,好不容易重新缓和了关系,又亲眼看见父亲的死亡。
上天无情,为什么要把诸多苦难加到一个孩子身上?!
洛书咬着牙眼眶泛红,回过头正正对上了一双茫然的眼睛。龙宇就像是失了魂魄一样看着父亲的方向,就像是迷了路的幼兽。
洛书深吸一口气,慢慢地将龙宇从方尚清的手里接了过来。
龙宇长得很高,甚至比起十二岁的洛书也差不到哪里,但是在这一刻,洛书感觉他那么小那么小,小到蜷缩在地上,被轻轻一碰就要碎了。
“洛、洛洛……”他看着洛书,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爹呢?他这么讨厌虫子,肯定早就跑掉了吧?”
洛书的身体已经十二岁了,已经可以控制住自己的泪腺了,已经到了可以称得上是男子汉的年龄了。可是看着龙宇的眼睛,呼吸都哽咽。
要是我能再快一点就好了,要是当时我据理力争将周灵当场处死就好了,要是我将九生神功练到极致……就好了。
龙宇的目光一点点地暗淡,就像失去了颜色的油彩,渐渐褪色成纯粹的黑与白。
洛书红着眼睛握住龙宇的双臂,龙宇的脸上却平静到可怕,连泪水都干涸了。他连恨的对象都没有,那个害死他父亲的人也随着他死了,那么他……
洛书一把将龙宇抱住,将龙宇的脑袋按在了自己的肩上,声音带着丝丝的颤抖,与强大的温柔。
“小宇,以后我来教你习武,我来教你识字,我们总有一天要将施己教彻底推翻!”
以后我陪着你,我护着你,我陪着你。
所以你能不能哭出来?
龙宇抬手慢慢抓住洛书的衣襟,越来越用力,越来越用力,他靠着他的兄弟,慢慢地抽噎出了声,从一开始的小声呜咽,终于变成了嚎啕大哭。
在混乱的蛊虫中,两个孩子抱在一起互相搀扶,明明是与年龄不相符的滑稽可笑的画面,却让人屏住呼吸不敢接近,那从孩子身上迸发出的痛苦与悲伤,就像是浪潮一样将众人的心脏卷起揉捏,流出酸涩的水来。
“真是废物。无怪乎玄金六在龙府当了龙府夫人那么多年,却没捞到什么东西。”
“女人就是女人,沉溺于情爱,又有什么抱负。”
黑红袍看着底下的生离死别,眼神冷冷带着嘲讽笑意,旁人的痛苦在他看来却像是一场闹剧。
他的声音太过冷情,哪怕下面的众人在抵挡着蛊虫的进攻,也能听见。
“什么女人就是女人!你当本姑娘是吃素的吗?”
韶斩一声叱咤,一点寒光射向黑红袍,一道蛊丝织就的白色网挡在了他的面前,峨眉刺被网紧紧缠住,慢慢地竟然被腐蚀了。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幸好刚刚没有贸贸然上去作战,否则怕是无力回天。
可是这下有蛊虫,上有毒网,又是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看守着周灵的武当弟子突然开始疯了似的自残,一道道血痕将黑衣染成了奇怪的颜色,同门师兄赶着上前阻挡,身上便也多了道道伤痕。
雪暮枝上前查看,最终从两名弟子的体内各引出了一条肥胖的蛊。在蛊虫出体的一刹那,两名弟子就彻底地昏死了过去。
黑红袍低头看着下方的一片混乱,笑得志得意满,就像是看见了什么令人心情愉悦的事情一样。
洛书一只手轻轻拍打着龙宇的背部,向着黑红袍抬起了猩红的眼睛,而后之间一动。
“啊——!!!”
刚刚还一派春风得意的黑红袍突然捂着肚子滚到了地上,冷汗自额角淌了下来,他也是一名蛊师,怎么能不知道他这是中了蛊。
可是他明明有这样多的蛊虫护着他,怎么可能会无声无息地中蛊?
他痛不欲生,哆嗦着手将一颗褐色的药丸塞进了嘴里,自从众人进了大厅之后的一幕幕在眼前浮现,最终定格在了洛书的那一跳,他劈向他的手。
是了。
他没有碰到他,但是带起的掌风刺激他眯起了眼睛。
混账!
第90章
用蛊者,阴诡奇巧,防不胜防。
黑红袍将蛊虫炼制得这样大,虽说加强了攻击的力度,却不得不牺牲速度与隐蔽性,这蛊虫已经不配成为蛊虫,而他已经不配被称为蛊师。他习惯了把蛊当肉盾,以至于忘了真正的蛊是如何杀人于无形。
莫说是拥抱接触,哪怕是从未相见,只要有对方身上的物件,也能以一蛊断人肠。更不要提洛书与他相距不过一尺。
洛书面带寒霜,迎着众人敬佩赞赏,甚至于惊恐忌惮的目光,直直地看向了高台。
“你太高了,下来。”
黑红袍面容扭曲,“小畜生,你……唔!!”
洛书面无表情。
“下来。”
黑红袍还要说话,腹中的疼痛一下子更为剧烈。他能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腹中横冲直撞,甚至吮血啃食。
怎么办?
他冷汗森森,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若是下去,必定会被他们围堵,若是不下去,自己恐怕也撑不了多久。他能看出来,下面的这个小孩不是正道那些会瞻前顾后的老头子,他是真的想杀了自己。
不行。他好不容易有了现在的地位,怎么能被一个小孩毁掉!
他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木盒,因为手抖地太厉害,足足开了三次。才把盒子上的锁打开。
里面是一枚药丸。
它是乌木般沉沉的黑,盒子一打开,便迎面扑来了一股诱人的芬芳,夹着一股淡淡的腥气,却越发让人想要吞入腹中。
他目光挣扎,就像是看见了什么鬼怪,一时之间竟然忽略了腹中的剧痛。
要不要吃?
他看向下方,那个小孩正好一头蛊劈为两半,血液四溅。剧毒的血水溅在他的脸上,他却似浑然不觉,脸上明明还带着婴儿肥,明明还只是个孩子,在扫过他时,他却感觉身体连同魂魄一齐被冻住,连反抗的念头都升不起来。
……不行!
他挣扎了这么多年才有了现在的地位,怎么能毁在一个小畜生身上!
他像是害怕自己会后悔一样,迅速地将左手食指咬破,血滴在了药丸上。
一滴,两滴……
鲜血被一滴滴地吸收,乌黑的药丸吸饱了鲜血,渐渐变为透亮的红,隐隐能看见在半透明的血色外壳下,有什么在微微地弹动着。
他咬咬牙,一口吞下。
……
“嗯?”洛书心口一痛,接着就感到自己与那只蛊失去了联系。
被吞噬了?
红柚的甩尾速度一顿,而后频率越发疯狂。
洛书心有所感,将血色的瓷瓶掏出来打开塞子,紧接着一道红色的残影射出了瓷瓶。红柚从沉睡中苏醒,前半身全部立起,一张小口张开,露出了里面细密而尖锐的牙齿。
那周遭的一圈蛊虫就像是被什么抵住了死穴,将自己最脆弱的部位完全展现在红柚面前。
蛊王现,万蛊臣服。
哪怕已经变了异,蛊到底还是蛊,无法抗拒本能的恐惧。
然而红柚全然没有将周围的巨蛊放在眼中,她死死盯住台子的上方,就像在与什么对峙。
能让蛊王露出这种情态的,只有另一只蛊王。
雪暮枝走过来站到洛书身旁,问道:“书洛,你……能将台上众人的兜帽掀开吗?”
洛书一愣,随之看向两旁,方才他的注意力全放在黑红袍身上,竟没有发现,方才这样大的一系列动静,那些黑袍子竟然没有丝毫的动作,就像是在那一身黑袍之下的,只是一座座木雕泥塑。
着实诡异。
洛书心里已经有了猜测,只差证实。
与此相比起来,雪暮枝的反应却更为奇怪。
明明他是见到自己的金蚕蛊都会露出狂热神色的人,此时见到红柚却神色淡淡,丝毫不奇怪自己怎么会有一只蛊王,甚至神色中没有丝毫的惊讶,反而有一种“果然如此”意料之中般的淡然。
就像是他与自己熟识,对红柚更是早已熟悉。
最奇怪的是他对自己态度的转变。最开始是面对一个小辈,在知道金蚕蛊是他自己炼制的时候,对自己的态度是待平辈,而在看见红柚之后,对自己的态度却变为了尊敬。
可是自己有什么值得他尊敬?
哪怕是蛊师之间凭蛊论高下,洛书就不信,雪教没有一只蛊王。
万虫为蛊王。
蛊王的确难以炼制,但是若一个蛊门没有一只蛊王,那许多蛊生活在一个地界便极易发生冲突,因此一个蛊门理应由一只蛊王来镇压群蛊。
所以雪暮枝对自己的敬意到底来自何处?
为什么他断定自己能将这些人的兜帽掀开?
这些念头在洛书脑海中一闪而过,口中却没有丝毫停顿地应了下来,“好。”
洛书摸摸红柚,红柚跳到他的手上,一股焦躁的情绪传到了他的心口,被压下的种种情绪一下子尽数爆发,连带着四肢百骸都疼了起来。
洛书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右手指尖刺破递到红柚嘴边,贪吃的红柚难得没有一头扎过去,而是甩了两下尾巴,发出“唧唧”的叫声。
“乖。”洛书再次蹭蹭红柚,红柚才把脑袋凑了过来。只是血液并没有起到安抚的作用,红柚吸一口,抬头冲着洛书叫两声,就像是在担忧着什么。
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洛书的脑海中,他心中一惊,喂食的手轻轻一颤,把血涂了红柚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