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书忍下心里好奇,暂且歇了探究的心思,等到出去再问不迟。
这么想着,洛书往旁边一扫,透过墙壁所看见的,却让他僵在了原地。
这是……什么?
点点血色蔓上了洛书的眼角,二零八八看向洛书所看的方向,眸色亦是一沉。
他将手压在洛书的后颈,一股清凉的气息撞进了穴位,洛书随之头脑一清。
‘小八,咱们……过去看看。’
洛书压下心里的杀意,顺着墙壁飘了过去。
现在,他大概知道雷世苍究竟是为何而来了。
“勺子,雷兄,在下洛书,河图洛书的洛书。”
洛书到两人面前站定,看着两人瞬间的警惕,倒是没有在意,他现在的样貌对于他们来说应该只是陌生人,更何况之前自己用的一直是“书洛”这个……
“洛洛弟弟!”
洛书目瞪口呆地被韶斩来了一记摸头杀。
不是、等等,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洛洛弟弟收到我送给你的礼物了吗?”韶斩亲昵地揉了一把洛书的脑袋,就好像对洛书的样貌变化全然不好奇,“啊……不对,圣手毒医来的应该比我晚些。”
“圣……阿痕?”
“对呀,圣手他不是洛洛的弟子吗?因为我在被追杀,所以就把东西给圣手了,不过没想到最后遇到了洛洛。”
洛书很想知道到底放生了什么,但是现在显然不是叙旧的时候,旁边的雷世苍好像也从韶斩的一声“洛洛弟弟”想起的什么,但是脸色似乎并不好看。
奇怪,他也没怎样他……老实说他对这位大侠的好感度还挺高的,除了他为自己争取到了好多顿美食之外,他洒脱豪放的性格也和小清清很像,这种性格很难让人生出恶感来。
洛书不再多想,现在的情况显然不适合叙旧,洛书简单地叙述了一下来意,就看见雷世苍的面色郑重起来。
“不知那白日救了黄不知和芸娘的,是不是就是少侠?”
黄不知和芸娘……空中楼阁班子的人?
洛书点点头,下一瞬雷世苍就向洛书行了一个大礼。
“少侠救了我兄弟,就是有恩于我,从今往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洛书被吓了一跳,连忙将人扶起来。白天不过是顺手施为,他都快要忘掉的事情,突然被人郑重地道谢,一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只好将话题转移开来,一行四人便虎头蛇尾地向着牢笼中潜行。
只是洛书依旧有些奇怪。
‘小八,老雷怎么对我还是有敌意啊?’
洛书欲哭无泪。
更奇怪的是,经过洛书的感应,这敌意貌似是雷世苍无意识散发出来的,换而言之,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对洛书有敌意,这不就是见了鬼了吗……
二零八八安抚地摸了摸洛书的脑袋。
开锁是一门技术,江湖人居家旅行之必备良品,在场的四个人都能轻易地将这锁撬开。
可就是这样简陋的一把锁,将这一群本该无忧无虑的孩子锁在了牢中。而被关在牢笼中的孩子们,脸上尽是麻木,哪怕看见四个潜入者,也全然没有什么激动的情绪。
二零八八在门前站定,四方八里的风吹草动尽入耳中,雷世苍与韶斩查看着这些孩子们的情况,而洛书,则是开始询问。
洛书笑起来的时候,能让人想起冬日的阳光,温温融融,将整个身子都暖地妥帖,他能把七个宝贝徒弟拐进师门,也少不了这一笑的功劳。但是这些孩子看见洛书,却与漂浮在牢房空气中的尘埃没什么两样。
洛书半蹲下,对着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孩子问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女孩看了洛书一眼,又慢慢地将头转回去,继续整理着身下的铺子,一床已经不知道用了多少年的旧褥子,破口处的棉絮都变成黑色的,小姑娘依旧整理得很认真。
洛书又问了另外一个男孩子,男孩直接躺下睡了,不过是转瞬,竟然响起了细微的鼾声。
洛书看着男孩眼底的青黑苦笑,再次将目光转移,一个看起来只有三四岁的小娃娃向着洛书看过来,洛书若有所感地与他对视,却见他身旁一个大概有十二三岁的孩子,将小娃娃略带强硬惊慌地揽进了怀里,彻底地阻断了洛书的视线。
嗯?
洛书直起身来,将不大的屋子慢慢扫过。
‘小八。’
【宿主,正东方三米,那个扎着一对羊角辫的。】
洛书与二零八八心意相通,转瞬就锁定了一个人。
她穿着一身看不出原来颜色的衣服,扎着一对羊角辫,看起来大概是七八岁的样子,单眼皮,鹅蛋脸,大众的发型和衣饰,不好看也不难看的外貌,令人见之则忘。
洛书笑了笑,将一个问题顺着孩子们一个一个问过去,最后问道了这个小女孩。小女孩的反应与众人如出一辙。
洛书又向前动了一下身子,下一瞬,就像是瞬间移动一般,死死地捂住了小女孩的嘴巴!
“唔!呜呜!”
小女孩拼命挣扎着,周围的孩子们惊恐地看着洛书,不由自主地向后蹭去,显然是根本没有料到洛书有此一举,还有几个看起来年龄比较大的挡在了前面,看向洛书的目光既是惊恐,又是警觉,奇怪的是,却没有丝毫的愤怒。
洛书的动作半点谈不上“怜香惜玉”,甚至可以用粗暴来形容,洛书单手掐着她的脖子,另一只手则捂住嘴,明明那一双手玉白修长,似乎是理应执笔泼墨或勾弦奏乐,却让她如何都挣脱不开。
“你……你放开玉玉!”
为首来交涉的男孩语气急切,却也能听出是压低了声音。
若是声音大了将守卫招来,这几个人气急败坏之下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况且若是招来了守卫,情况甚至可能会更加糟糕。
洛书笑了笑,将手松开,小女孩的脸已经红地发紫,洛书在她喊叫出声之前点了她的哑穴,戳了她的麻骨,从怀里拉出了一条麻绳,将人困成一个粽子,男孩急切却无计可施。
“洛兄,你……”雷世苍终于忍不住开口,虽然知道洛书此举必有缘故,却也有些不忍,小女孩的脖颈上已经多了一圈青紫,足以看出下手的人用了多大的力气,“毕竟还是个小女孩……”
话音未落就被韶斩拍了一下后脑勺。
“小女孩?大块头你的内功白练了?!”
说着径直蹲下身来,只听咔咔两声,那“小女孩”的脸色就在一瞬由猪肝红变得惨白,周围的一圈孩子脸色也尽数变了,却不是因为恐惧——
在那两声骨头碰撞的声音响起之后,接连的是一连串的“咔咔”声,竟然有点好听的意味。随着由人骨演奏的乐曲奏响,那“小姑娘”的身形迅速拉长,洛书在“她”耳后摸了摸,用力一撕,一张与玉玉截然不同的脸露了出来。
细眼细眉,眉极淡,唇色苍白,被拉长的身形略显瘦削,若非是脖颈上的那一圈瘀血,全然无法将小女孩“玉玉”,与这个中年男人联系起来。
“你不是、你不是玉……!”
男孩的惊叫被雷世苍捂回了嘴里。
现在,哪怕雷世苍的目力再怎么不好,也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个男人,恐怕就是混在这一群孩子中负责“看管”的那个。
洛书从一开始就觉得奇怪,这么多的孩子,一柄简陋的锁理应是锁不住的,但是他们不但乖乖地被束缚在这里,还对于外人的交谈讳莫如深,半句话都不敢多说,若是理解为害怕与不信任倒也罢了,但是这些孩子对洛书的态度却是无视。就好像洛书做出什么都无所谓,无论洛书是想救人还是害人都与他们无关,有个男孩子甚至就在洛书的眼下睡了,没有丝毫的好奇心。
这无疑是不正常的。
所以,洛书想,也许真正将人束缚住的不是锁,而是别的什么。
比如故意让他们看见这把简陋的锁,就在他们策划着逃出生天,就在离出口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将他们抓获。
给予过希望的绝望,往往比纯粹的绝望更令人崩溃。
而这件事的一个必不可少的环节,就是“探子”。
将这群孩子们的消息传达给班主的探子。
自古以来获取传达消息的方法有很多,听风楼便是其中的佼佼者,有人夜潜入房,做一回梁上君子,有人威逼利诱,许以重诺,而最普遍的,就是潜入并扮演。
若是这群孩子里出了“泄密者”,那这一群孩子都会被班主死死地抓在手中。
无处不在的眼睛,会在任何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但凡是说出口的,便再不是秘密。内心所有的欲望,所有的计划都被看穿,无处躲闪,无处可逃。
就是这样,消磨他们的意志,铲除他们的信心,直到变得对什么都不再在乎,哪怕是洛书一行四人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也只是看做班主的示威或是警告。
洛书心有疑虑,便让二零八八扫描了这些孩子的身体状况,太详细的自然做不到,但是简单的生理特征完全没有问题。洛书便轻轻松松地,看到了在一群身体处于亚健康状态的孩子间,一个身体强壮地全然不像孩子的人。
就是他了。
洛书看着地上被强行破了缩骨功的人,感觉手有些痒。
他刚刚是真的想把他活活掐死,但是这样死却太便宜他了。
周围的孩子小心地凑过来,除了那些尚且懵懂的幼童,他们已经知道小女孩玉玉已经被掉包了,而这些年监视他们的眼睛也被揪了出来。
“大、大哥哥,这是……”男孩显然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有些手足无措,最终他咬了咬嘴唇,问道:“玉玉呢?”
洛书咬着牙一言不发,最终苦笑着摇了摇头。
人皮面具,制作的材料很多,最好用的,是动物的皮。而在皮的选择上,又以人皮为最。
武林盟与魔教早有禁令,但是有些人却早就踩在了黑暗里。
而人皮所制的面具,最好的,当然是从要被易容成的那人脸上的一张。
男孩看着洛书,几乎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但是依旧站的直直的,一瞬不瞬地盯着洛书。
“我爹娘走的早,全靠陈叔家把我拉扯大。”
“玉玉就是我亲妹妹,我和陈叔保证过,要一辈子护着她的。”
整个房间里安静极了,只能听见地上中年男人粗重的喘息声。
洛书握着手里的人皮面具紧了又松,仰起头呼吸着,仿佛是一条离了水的鱼。
最终他慢慢地、慢慢地,将手里的人皮面具,交到了男孩的手上。
……
二零八八自他身后扶住他,洛书的眼睛闭上又睁开,看着他。
“小八,我不想慢慢地钓鱼了。”
“我忍不住了。”
洛书从来都不是什么圣者,甚至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前,他崇尚的是暴力美学。若非如此,早在南风馆,他就会不顾三七二十一,直接取了馆主的项上人头。
他是真的忍不住了。
他知道,现在最好的做法,是用催眠将这段记忆遮掩,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也免了打草惊蛇。但是他一想到,让这个将孩子们一次次踹下深渊的畜生,继续无知无觉地活下去,就打心眼里不甘心。
他感觉自己一刻也忍不了了。
二零八八摸摸他的脑袋,他想起第一次见到洛书的时候,一只手死死压住心口,另一只手抓向床头的呼救铃,修长白皙的脖颈让人想起濒死的天鹅,明明有如此孱弱的身体,双眼中却透出了极其旺盛的生命力,和与什么对抗到底的执拗。
就是他了。
二零八八想。
我会守着你的,不管你是沉睡还是清醒。
……
那一晚,世锦潜进了一个小毛贼,显然是业务不熟练,狠狠偷了一笔之后,不出意外地被人发现了。像只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的小毛贼一路溜门撬锁,一直蹿到了班子里孩子们休息的屋子,随手抓起一个小孩想加以威胁,因为太紧张把人掐了个半死,等到发现时手忙脚乱之下,一不小心把人割了喉,惊慌失措,逃之夭夭。
第113章
“这里便是师父的居所。”
子车痕带着半夏与余千秋,遥遥望向了醉仙楼。半夏的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余千年担心地看向他,安抚性地揉了揉他的脑袋。
“洛师父在前些日子将南风馆改为醉仙楼,不必担心。”
半夏仰头笑了笑,只是依旧有些勉强。
哪怕知道他已经不是当初的夏至,却依旧难以将往事一笔勾销。
子车痕看着半夏,垂眸沉思片刻,自怀中拿出了一个瓷瓶。打开塞口,自其中倒出了一枚药丸。
与大多数褐色的药丸不同,这枚药丸带着玉石般的光泽,以白为底,翠为纹,便是如同点在牛乳中的翠色染料,精致无比,比起药丸,更像是艺术品。
子车痕将药丸递给半夏,半夏一路已经试过许多药,此时顺手接过,便习惯性地放进了嘴里,那味道令人难以忍受的古怪药丸,对于他来说仿佛是吃什么糖豆一样。
一股清凉的薄荷味道自舌尖冲向天灵盖,然后又自喉咙向下,转瞬席卷了五脏六腑,舌尖都被辣到没了知觉。半夏的眼泪都被呛了出来,狠狠地咳了几声,子车痕颔首道:“走罢。”
半夏才发现,自己的周身一凉,那被暑气放大的惊慌与烦躁一扫而空。他抬头看见子车痕已经走向前方,连忙快走两步跟了上去,双眼中点着点点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