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堇静了片刻,却见方季眉头紧锁,双手紧握着拳,唇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他站起了身,解下狐裘,拢在方季的脖颈上。温热的触感将方季从愤懑中拉了出来,他抬眼望了一眼莫堇,眼神微微闪烁,面红耳赤,羞愧之心更加溢于言表。
“莫公子,那县令怎就敢祸害王世子,他难道就不怕我们王爷吗?”方来愤愤不平地说,“镇南王说到底不过是个异姓王,我们王爷才是正统王爷!”
“住嘴!”方季狠狠瞪了一眼方来,方来绞了绞手指不敢再造次。
良久,方季才冷冷道:“其实我本无意去劫狱,我不过是想看看他,待我见着他时,他便就这模样,我就想着先把他救出去,其他的后作计较。不曾想我这样做倒是正确的。”
莫堇深深看了一眼方季,依旧坐回凳子。
略微思索了一下接着说,“罗县令定然是不敢明目张胆地除掉王公子,所以他下了百日醉,等到三月后毒发身亡却早已与他脱离了干系。何惧之有?既不得罪明王,还能取悦镇南王,岂不美哉。”莫堇冷哼一声,脸上一片轻蔑之色。
“那我王大哥是否有救?”方季明知道他对莫堇的本事以及身份一无所知,但是他潜意识里却认为他无所不能。想到这里,他自己也是暗嘲了一下自己,果然是关心则乱,病急乱投医。
“自然是有救。但……很难。”莫堇眸底快速闪过一丝忧虑之色,瞥了一眼床上那个羸弱的王世子,站起身来朝方来淡淡地说了一句,“有笔墨纸砚吗?”
方来一个激灵,瞌睡之意一下全部飞了,低声答了一声“有”,便转身将桌上的包袱打开,掏出了笔墨纸砚,一一摆放好,又移过身子去研墨。
方季将一腔复杂的心思一一按捺了下去,他站起身走到桌旁,方来迟疑了一下,便闪身退到一旁。
莫堇垂了垂眼,低声道:“你……怎能替我研墨?我本该是你的下人。”莫堇似笑非笑地说道。
“是,说的你好像服伺过我似的。”方季眉间一舒,揶揄道。
“我,那个……不是没寻着机会吗。不如你写,我来研墨?”莫堇暗自捏了捏手指,另一只手将毛笔递过去。
方来见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硬是奇怪的很,心道,不就写个字磨个墨么……又突然觉得自己挺多余,便低下头来,装看不见。
“我与那目不识丁相距不远,这活做不来。呐,好了。”方季推过砚台。
莫堇右手执笔,左手撩起宽袍袖口,微微垂着睫,沾了沾墨,一行行字跃于纸上,直至最后一扫笔,轻搁下笔,拿起写满字的三页纸递给方来,方来接过,小心翼翼揣进怀里。
“什么药方如此多味药?”方季一脸疑惑。其实他心里的疑惑何止这一点,他很想问清楚,又怕自己过于唐突。
“恐怕不久将有几番恶斗,需做好准备。那些便是我需要用来制毒药的药材。”言罢,莫堇对方来吩咐道:“天亮即刻去买来。”方来点了点头,躬身走了出去。
“你不会武功不必出头,危险。”方季拽着他的衣袖,双眸忽显锐利。
“我一无牵无挂的江湖人,得罪谁不一样得罪,死了便罢了,倒是你,你有家人,有王爷,其实劫狱这等事你本不该参与进来。”莫堇又盯着方季看了看,放佛要把他看穿似的,看得方季心里七上八下的。
“何为死了便罢!”方季甩开他的衣袖,艴然不悦。
莫堇不由得好笑,眸色深深,笑声淡淡,眼尾那抹深绿之色更显得妖冶艳丽起来。
“我知道你一直在疑虑什么。我早说过我叫莫堇,家在尤县,此话不假。我父莫北行……”说到这,莫堇顿了顿,便没了声。
“既有难言之隐,便不说了罢。天快亮了,都回房休息会。有一九和二一守着,放心。有事我会过来。”方季声音明清,不再过多疑虑,转身便要走。
“等等,我……我父亲其实是毒医门的人,我……并非乞丐。”此刻的莫堇想把一切都说了出去,可,他想了想,便还是未说出口。
方季回头看了看莫堇,淡淡说了一句:“我知道。”
方季可能是会错意了。
他真的知道?他知道啥呢。
“哦?”莫堇凑近沉声道:“你如何得知?”
方季冲着他邪魅一笑:“一张小脸脏兮兮,一双手却干净地不染一丝尘埃……”
随即又意味深长地看了莫堇一眼,幽幽道:“我心瞎,眼未瞎……”
作者有话要说:
当我朝你看去时,你也在凝视着我。
并非你自作多情。
咳咳咳,话太少的悲哀。
第12章 开棺验尸
清晨,刚入眠不久的方季便被几下叩门声叫醒。冬日的暖阳隔着门窗照射进来,一道美丽的剪影印在门窗上。
方季“咻”地翻起身开了房门,莫堇衣着单薄地现在门口,眼睫上还沾着薄薄的雾气,双眸中布满了红红的血丝,向来苍白的脸上被冻出一片潮红。
“你……这是做什么?进来罢!”方季又疲乏又生气又于心不忍,半眯着眼盯着这个一晚不睡觉在门口挨冻的人。
“我有急事!”
方季愣了愣神,心道,再大的事也要吃饭睡觉!这傻子真是不要命的狠!可转念一想,莫非他们劫狱的事这么快就被朝廷发现了?难道是追兵来了?这来的也太快了点!
这么个想法一出,瞌睡瞬间跑的一干二净!
不由多想,方季赶紧引他到桌前坐下,又拿起莫堇昨夜给他的狐裘拢在他身上。
“这么早究竟为何?你……一晚上没睡?”方季心里一阵波澜,稍稍看了一眼他的指尖,十指泛红,还隐约有一股淡淡的药草香。
莫堇并未接下他的话茬,而是将手藏于袖中。
“陪我去一趟邱府,再有几个时辰石沐的灵柩便要运回西南王府,尸身已停放十日有余,越往南,天越热,尸身腐败后,我们将无法再查到有效线索了。”言罢,莫堇从袖间掏出一张字条。
方季接过展开,轻轻问道:“你召唤了多少猎鹰?”
“景州境内所有猎鹰不过寥寥数十人,明王与镇南王皆在边疆抽不了身,我怕是难以保全王世子。所谓强龙难压地头蛇,且望县乃镇南王夫人娘家地盘,府兵三百余人,个个好手,恐不比猎鹰差多少。”
“现在就去邱府?”方季站起身来拿起剑,披上大氅。
莫堇点点头,“嗯,此时邱府上下都在着手处理启程事宜,据猎鹰报告说灵堂内只留有几个家丁和两个守灵的家眷。速战速决便是。”
邱府此时却愁云密布,下人们一个个都沮丧着脸,来来往往行色匆匆,偶有声声抽泣声传来,每道院门口都守着一排府兵,个个穿戴着盔甲,手握兵器。
方季搂着莫堇跃过围墙,挨着墙壁蹑手蹑脚地走到内院。
“过不去!里三层外三层都是府兵。”方季揪着莫堇的手臂,退后几步。
“无妨,一会猎鹰会把他们引开。”莫堇瞅了一眼方季那只抓的他生疼的手,“你,松开……”
方季这才发现自己下手实在是重了点,把人揪疼了也丝毫不觉,遂将手迅速收了回来,抬眸看着眼前这个过分单薄的身躯微微地打着颤,面色苍白,薄唇微紫,实在是心疼的紧,撩开大氅将其又裹了一层。
“抓刺客!”一声尖厉的声音传来,几个蒙面黑衣人从屋顶窜出来,顿时一片慌乱,府兵们鱼贯而出。
机会来了!
“走。”方季沉声道。
两人趁乱从后门溜进了灵堂。灵堂内挂满了白色的挽幛,一排排白色烛光在微微寒风中悠悠荡荡。几名家丁和丫鬟跪地,一名女子神色恍惚地坐于软垫上,似乎对外面喧闹慌乱的嘈杂充耳不闻。
莫堇从袖间掏出一白色瓷瓶,递与方季,沉声道:“吃了它。”
方季眉头一蹙,抬眼看了他一眼,却也不说话,一饮而尽。
不管是什么,既然他让他吃,便是毒药也甘之如饴。
莫堇盯着方季将瓶中之物吃下,眼神复杂。
他朝窗户内一拂袖,一股浓浓的香味弥漫开来,堂内所有人便都失去了知觉。
“他们只是手无寸铁之人……”
方季怕是毒药,又瞧着室内毫无威胁的人,实在不想他们死于非命,于是便忍不住说了这么一句。
虽然他对莫堇毫不设防,掏心挠肝也在所不辞,但是有时候他真的看不穿他的内心,总觉得他身上有很多未解之谜,他想问,又怕唐突了,反倒疏离了,这种想去探究却又不敢的行为,就连方季自己都觉得怂的厉害。
“不过是寻常熏香,加了点安神药,不多一会便醒。此物也只能对普通人使用,不伤身。”言罢,莫堇将那小瓷瓶朝草丛中掷去,
“抱歉,是我多虑了……”
“不妨事。”莫堇看起来倒是毫不在意。
方季微微侧头看了一眼莫堇,两人一齐向堂内走去。
白色的帐幔后,一口深红色的金丝楠木棺材静静地横在当中。上边盖了一张白绸莽纹盖布。棺前烟雾萦绕。
方季迅速掀开白绸布,拔出剑嵌入棺材缝中,手腕一翻,“砰”的一声,棺材盖飞起,方季抬腿一勾,稳稳置于地上。一股腐臭气味扑鼻而来,令人作呕。
莫堇掏出帕子递给方季。方季迟疑片刻,接过帕子,问:“你呢?”
莫堇蹙着眉未答话,俯身探进棺材内,石沐尸身肿胀,呈灰褐色,已看不出原貌。
莫堇伸手拉开他的袍子,一共九层,不禁面色凝重。扒开层层衣袍,腰间那道致命伤口呈现出来,伤口处已泛白,淌着淡黄色液体,打湿了周围的衣料。
“王大哥长年吸食五石散,早已亏损了身子,何来如此气力一刀毙命??”方季垂着眼帘,一脸疑惑。
莫堇勾起手指,触碰了一下那道狰狞的伤口,“伤口上有蚀骨散。一旦流血止不住,不久便身亡,看来凶手丝毫不给两位世子活路。”莫堇冷声道,“有时候人在愤怒之时,往往失了分寸,何况邱府阻扰验尸,王公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他,这是不争的事实,苦主都不深究,谁又在乎真正的隐情是什么。”
“蚀骨散忤作无法查验出来?”方季难以置信。
“无色无味,无症状。无从查起。”莫堇边说边把石沐衣袍整理好,又道:“此毒药只有毒医门中人才知晓。”
正在此时,外头却传出一阵喧闹声,紧接着沉重的脚步声此起彼伏。方季拉起莫堇从窗户口跃了出去。
刚到院口,正对上邱老夫人带着一众府兵怒目而视,“大胆狂徒,竟敢扰我孙儿亡灵!”言罢,手中权棍用力一遁地,一声脆响,府兵便冲了过来。
方季将莫堇拽于身后,寒光一闪,剑已出鞘。剑锋一扫,凌空一翻,呼啸不绝,前排几名府兵已无法躲避,脆生生被削了半边身子,哀嚎不已。
“铛……”一声声脆响,十几名府兵凌空飞起,一人手中各持一条长铁链,齐刷刷地朝方季甩来。
方季反手握剑一挑,扑上莫堇的几个锁链府兵应声倒地,背后却寒光一闪,一把长剑朝方季背上砍来,电光石火间,“嗖”的一声,一只袖箭射出,背后偷袭者两眼一翻,闷声倒下,莫堇冷峻的脸上露出了令人心寒的狠绝。
看来今日是逃脱不掉了。
方季微微侧过头,深深看了莫堇一眼,像是要生离死别一般哑声道:“你快走,快!”言罢扬起手中的剑,剑还在,却被锁链生生打掉了一截。锋口也出现很多翻起的豁口。
莫堇静静地看着方季,微微一笑:“你让我上哪去?你死我能出去?”但两人都知道,今日凶多吉少了。
方季双眸微闭,剑气潇潇,一片肃杀之气,残剑迎风起舞,满院飞花落叶,寒意凌凌。
邱老夫人静静坐于太师椅上,一脸冷漠地看着这个白衣少年困斗。遂一抬眼,瞧见了他身后的莫堇,弱不经风却显得有点妖艳的黑衣少年。
邱老夫人朝两边的府兵使了一个眼色,十几个府兵便从方季身后绕过,朝莫堇逼近。
一阵刺耳摄人心魂的笛声响起,呜咽着,抽泣着,此起彼伏,像是一群饿鬼从地狱爬出,嗜血蚀骨,惊心动魄。
不一会四面八方涌来无数毒蛇,舔着信子,“嘶嘶”……邱老夫人大惊失色,指着莫堇喃喃道:“灵蛇谷……”
莫堇握住方季的手,“快走……”言罢,宽袍袖口一拂,一道迷雾弥漫开来。
方季揽着莫堇的肩,飞身而起,跃过屋顶,向外飞去,瞬间消失在艳阳之下。
回到客栈,二人均已精疲力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静静地,突然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那是劫后余生,生死与共之后的灿烂笑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累,方季脸色有一丝苍白,沉沉睡去。
莫堇淡淡一笑,拉过被角盖在他身上,指尖掠过他的发顶,轻抚了一下。
“少主!”一猎鹰跪在二人面前,“派去的十名猎鹰均……均丧命。属下无能,未能救下一人!”
“知道了……”莫堇收起了笑容,“起来罢……”
猎鹰双手撑地艰难爬起,抹了一把脸上的灰,看来受了伤。莫堇摆摆手,默默地退下。
不一会,二一走了进来,看着一脸憔悴的两人,垂头丧气地说道:“衙门停尸房里的霓笙尸身已不知去向,怕不是被盗去作鬼新娘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