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门口他又转过身,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幸灾乐祸:“我觉得,陆大人的话一定比在下的真心,殿下也更爱听。告辞。”
谢乔:“……”
陆玦走了几步将空了的杯子放到桌上,又坐下来,笑眯眯地抬眼看向谢乔,道:“乔儿,你想听我真心夸你?”
谢乔痒着牙根儿看了眼那个白色背影,又迅速将脸上的表情收好转过身,他走了几步到陆玦身边,脸上是十二分的真心和乖巧,道:“只要是怀瑜哥哥的话,我都爱听。”
陆玦一挑眉,单刀直入,道:“那便说说吧,乔儿你远在金陵,是如何得知这里的事情的?”
谢乔知道躲不过这个问题,重生的事情是他的秘密,也是他最不想让陆玦知道的事情——他不敢想,若是陆玦知道自己逼死过他,陆玦会怎样待自己……但是,他不想对陆玦撒谎……
谢乔抬眸,有些小心翼翼地看着陆玦的眼睛,道:“怀瑜哥哥,我……我若是不想说也不能说呢……”
陆玦看着谢乔那显而易见有些心虚的眉眼,默了几瞬,道:“无妨。”
“但是,”他说着站起来,曲起玉似的手指敲在谢乔前额,道:“日后若再有这样危险的事情,你得叫我及时知道,你不能再孤身一人前去,你可答应?”
谢乔睁大了眼睛,他紧紧压抑着什么眼里快要涌出来的什么情绪,看着陆玦此时已经含了笑意的眸子,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陆玦一笑,又敲了下谢乔前额,道:“乔儿,你可答应?”
谢乔哑着嗓子,他用黑沉沉的眸子看着陆玦,低声道:“我答应。”
“殿下!陆大人!”徐来此时从外面进了房间,他肩上背着个包袱,道:“老先生已经歇息好了,殿下,我们现在就启程?”
陆玦笑着朗声道:“那便走罢。”他说着负手出了房门,只留下谢乔在那发愣。
“殿下?”徐来此时终于发现自家殿下不对劲,他上前小心翼翼道:“咱们走?”
谢乔哑着嗓子低低笑了几声,清俊的眉眼里此时有光华流转,他看了眼徐来,道:“走罢。”
……
长江边上劲风阵阵。
徐来已经找好一艘大船,老大夫已经进了船舱早早休息。他有些担心地看看他家殿下,又有些为难地看向陆玦:自家殿下一向怕坐船,也不知等会儿到了船上会怎么难受……
“厉…厉大人?!”
厉鸣悲拉着徐来袖子干脆利落地上了船,徐来急得直叫唤:这被这么拉走了等会儿他还怎么照顾他家殿下?
厉鸣悲将人拉上了船,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对方,道:“有的人都不急你瞎操心什么?你殿下能想跟你呆一个船舱么?”
徐来一脸莫名其妙和理直气壮:“厉大人您这话说的,我家殿下怎么就不想跟我呆一个船舱了?”
徐来这话说得大声,谢乔在底下也听到了,他便朝徐来摆摆手,道:“你就忍忍跟着他一起吧。我今日,”相当微妙地顿了下,还是道:“确实不太想与你一个船舱。”
徐来:“……”
徐来满脸委屈地跟着厉鸣悲进了一个船舱。厉鸣悲看着他,面上似是带了单纯的疑惑,道:“我以往也没觉得你这般笨——怎地你们一碰到咱们小王爷的事脑子都不太好使的样子。”
徐来是,陆怀瑜也是。
陆怀瑜为人虽光风霁月磊落坦荡,但也绝不是个任人拿捏的笨人,这次却被他们那位坏水憋了一肚子的小王爷一路牵着鼻子走,他瞧着都觉得憋屈得不行。
陆怀瑜是那个高傲清贵的陆家养出来的人,瞧着好像温润如玉,可那玉棱角锋利,又比石头还硬。那位外人眼里的谦谦君子其实骨子里傲得很,从不忍人从不饶人,也没几人能入得了他的眼,他哪里受过这样的憋屈。
厉鸣悲笑着装模作样叹口气:也不知他们小王爷是哪里来的妖精,专克某些人。
被双重打击的徐来:“……”
等那两人进了船舱,谢乔便看向陆玦,道:“怀瑜哥哥,我们也上船?”
陆玦挑眉看他一眼,将一个锦布小包扔到他怀里,便往船上走了。谢乔一打开那布包便笑了:正是他九岁那年第一次渡江陆玦买给他的糖块。
他将布包收好,便跟着陆玦上了船。
徐来这次为了照顾谢乔怕坐船的毛病,找的自然还是大船,大船上自然不仅仅只有两个船舱。谢乔理直气壮地跟着陆玦进了一个船舱,陆玦也不觉得没什么不对,也不赶人。
船舱里有木桌木凳木床,可供客人休息。
陆玦坐在木床边看向谢乔,谢乔面上虽无疲态,眼底的乌青却还没消下,他们昨晚也是赶夜路,谢乔自然没有时间好好休息。陆玦便道:“这里有床,你要睡一下么?”一会儿船就要起行,谢乔睡着了也会好受些。
谢乔瞧着那张木床,相当意味深长道:“怀瑜哥哥,这里只有一张床,我看你也该和我一起好好休息。”
陆玦一笑,也不答,只是朝谢乔招招手:“乔儿,过来。”
谢乔睁着黑黢黢的眸子看着陆玦,船舱里甚暗,陆玦的脸便显得更加白,那眸子里光华流转,仿佛夜里的星辰。谢乔喉咙动了动,便往前走了几步。
刚走到床边他便被陆玦一把拉住腕,陆玦用了力,谢乔便朝床上倒下去,他睁大了眼睛,等反应过来,已经枕着陆玦膝躺在床上。
谢乔瞧着上方陆玦流光溢彩的眸子,喉咙又动了动:“怀瑜哥哥?”
陆玦微低着头看着谢乔一挑眉:“这里没有备枕头,这样你睡得舒服些。”
谢乔睁着眼睛看着陆玦低垂的眉眼,“砰、砰”,心脏快要跳出胸腔,好半天憋出一句话:“这样,确实,舒服,些。”
陆玦面上带出一个笑,便伸了冰冰凉凉的手覆到谢乔的眉眼上,谢乔一愣:当年,马车里,他也是这样覆着自己的眼睛……
“睡吧,乔儿,等醒来,你便能看到金陵的草木了……”当年的话仿佛在耳边回响……
谢乔眨了下眼,陆玦感觉到谢乔的眼睫扫过自己手心,有些痒,他面上便带出一个笑。
外面船已经动了,船帆在冬末初春的风里发出猎猎声响。
陆玦低头看着谢乔露出的半截白皙的下巴,道:“乔儿,那晚的事,你可有话说?”
谢乔身体一僵:他那晚只是想探探陆玦的心意,想陆玦哪怕体会到一丁点自己对他的心意……但是,总要循序渐进,总不能一蹴而就,他和陆玦时间都多得很,可以慢慢来……他不想这人到了金陵又不理他……
于是谢乔便“咳”了声道:“我那日醉得厉害,第二日醒来什么都不记得,只发现自己眼睛青了,想来是不小心撞的——不信你可以问徐来。”
陆玦一挑眉:“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谢乔一脸坚定:“真的不记得。”
陆玦低头抬了手,谢乔便猝不及防对上陆玦微眯的眸子,他一怔,便听到对方一字一顿道:“乔儿,你长大了,喝了酒以后胆子大得很,你那晚专往我嘴上啃——”
“——小王爷,你这是在外喝惯了酒啃多了人,所以这样容易便忘了?”
第40章
“砰、砰、砰”
谢乔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陆玦会把事情直接挑破。但是又那样顺理成章:这才是陆玦,那个坦荡磊落得容不下任何晦暗不明的陆玦。
哪怕是在这样的事情上,哪怕自己也有过纠结,但最后还是会将事情完完全全挑开。一旦想通了一些关窍,他的骄傲就绝不允许遮遮掩掩不明不白——不允许自己遮掩,也绝不允许对方退缩。
谢乔的喉咙动了动:陆玦就是这样的人,吸引着那么许多人飞蛾扑火般扑上来,想独占他的一切。但,比起得到他,明明更容易失去他,因为他的心地那样磊落骄傲,他便不会容得下任何不清不楚的暧昧。
要么爱,要么不爱。再没有任何缓冲的余地。
你得不到他,就会永远失去他。
谢乔觉得自己根本赌不起,如果失去了陆玦,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谢乔就枕在陆玦的膝上,陆玦自然能感受到谢乔此时飞速跳动的心脏,他就这样看着谢乔翻滚着各种情绪的眸子,也不再说话,好像就为了等一个答案。
沉默几瞬。
陆玦难得轻叹了口气,冰冰凉凉的手便又覆上谢乔的眉眼,似是在叹息又像在命令:“乔儿,说话。”
眼睛被陆玦的掌心覆上,谢乔便看不到陆玦此时的表情。他觉得自己像是在接受一场最终的审判。要么成人,要么成魔。
他喉头又动了动,哑着嗓子低声道:“怀瑜哥哥,你如何看凌道远?”
陆玦眉头微皱,话里是单纯的疑问:“这种时候,你提他作甚?难不成是他要你啃我的?”
谢乔:“……”
不,不是他要我啃你的,是他和我一样,巴不得天天啃你。
看吧,就是这样。谢乔想。怀瑜哥哥,我现在没有得到你,但到底对你来说还是有些特别的存在,但是,一旦挑破了……一旦你知道了我对你的想法和觊觎,我便也会和凌道远一样,被你排除在你的世界之外,变成可有可无之人。
就如上一世的凌道远,挑明之后,便再也得不到你任何一个眼神,你从此之后再没同他说一句话。
但是,都到这种时候了……
陆玦现在既已这样发问,便不会接受任何晦暗不明的遮掩和敷衍。
陆玦感觉到掌下谢乔的眉眼发着烫,他看着谢乔白皙的下巴,看着谢乔向下抿成一条线的唇。他养了他近十年,自然了解他的一言一行、每一个小动作。所以他知道,谢乔的心乱了。
但是,总要有一个答案,总要赌一个答案。谢乔对他做了那样的事,这个答案便是他该得的。
谢乔的喉头滚动一下,额上也沁出些晶莹的汗滴。
这是一场豪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谢乔的声音低沉而喑哑,有些颤又好像带着热烫的温度。
下面的字句却无论如何都说不下去了,仿佛被什么堵了口。
又是一瞬沉默。
“呵。”
陆玦发出一声轻笑,他的眉眼似天上的新月般弯起来,眸子里流光溢彩,仿佛天上璀璨的星子。可惜谢乔此时被覆着眼睛,所以看不到。
他心跳如擂鼓,几乎无法呼吸。他像罪人一般,在等待一个审判的结果。
“怀瑜哥哥?”他看不到陆玦的表情,所以根本不知道陆玦刚刚的轻笑是什么意思。
“乔儿,”陆玦的声音含着些笑意,可惜谢乔的耳边全是自己的心跳,根本听不出来。他道:“你才是王子呢。”
有舟,有河,舟行于江心,舟中也有王子。这《越人歌》确实应景。
谢乔一愣:“就这样?”
陆玦点头:“就这样。”
谢乔:“……”
陆玦转头看了眼窗外明亮的江面,又道:“乔儿,睡一会儿罢,睡醒了便到家了。”
谢乔:“……”
他现在是恨不得立刻睡过去,但,也要能睡着。现下的情形,他怀疑自己以后都别想睡觉。
……
整个渡江过程里谢乔的心脏起起伏伏,是以倒是没顾得上难受了。
等船停到渡口,陆玦便抬起了自己的手,只见谢乔果然没睡着,只是睁大眼睛,有些呆愣地看着他。
陆玦很少见谢乔这样的模样,此时觉得有些新鲜,是以看了一会儿,才并指敲在谢乔额上,挑眉道:“起吧。走了。”
谢乔听话地起了身,陆玦瞧着他一时半会也恢复不了,便拉着他的腕往外面走。这种时候谢乔听话得很,只是乖乖任人拉着。
下了船到了岸边,老大夫的家人已经等在那里,是以老大夫便来朝他们告别。
“他这是怎么了?”刚上前要说话,他便看到了谢乔那副,不怎么正常的样子。
“他无妨。”陆玦放了谢乔的腕,朝老大夫端端正正行了个礼,道:“此次一行,多亏有您。陆玦在此谢过。”
老大夫笑道:“应该的,应该的,小陆将军日后若还有旁的事,尽管来找老朽。”
陆玦面上浮出一个温和的笑:“多谢。”
老大夫走后,徐来才面带焦急地上前,朝陆玦问道:“陆大人,我们,我们殿下这是怎么了?”
陆玦看谢乔一眼,便笑道:“他没事。你,”他又朝厉鸣悲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要不和厉大人先行一步?厉大人要进宫,你要回府,你们顺路。”
徐来刚想说他和他家殿下才同路,就见厉鸣悲挡在他面前,朝陆玦行了个手礼,笑眯眯道:“那我和徐公公就先走一步了。”说罢便拉着欲哭无泪的徐来走了。
陆玦看着他们背影渐行渐远,便转身过来,看着谢乔,道:“我们今日走另一条路可好?”
谢乔黑沉沉的眸子看他一眼,便点点头。
陆玦一笑,便上前拉了谢乔的腕,往人群里走去。
……
现下是正是初春,金陵的桃花都刚刚开放,天气虽乍暖还寒,但到底是开始暖和起来了。正是赏花的好时候。
陆玦拉着谢乔拐上了一条小路,这条路也可通往他们府上,只是需要绕得远些。这条路两旁都栽满了桃花,此时青色地砖微湿,空气里漫着一股清淡湿润的桃花香,粉意如云彩般在这路上连成一片,映着南方的粉墙黛瓦,好看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