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得这样好,人便自然也多,路两边的桃花树下摆满了小摊贩,来往的人们面上皆带着喜色。
这是最好的人间烟火。
陆玦面上带着笑,也不说话,只是拉着谢乔在这条街上逛。一阵春风吹过,二人身上便都落了粉色轻薄的花瓣,陆玦也不在意,谢乔是顾不上在意。
他根本不知道陆玦在想什么,想做什么,是以心里七上八下的,根本没有赏花的心情。
他们一个有心一个无意,兜兜转转便将这条路逛到了底,路尽头再拐个弯便是谢乔的王府,王府再过两条街,便是秦淮河边的陆府。
走到尽头,陆玦便停了脚步。这里人少得很,桃花便开得分外茂盛,陆玦负手走到一棵花树下,便伸出了手,折下开得最好的那枝花,他拿在手里轻轻拎了一下,便在花树下回头看向谢乔,面上带着笑:“我们继续走罢。”
又走几步,便到了谢乔的王府。
谢乔看向陆玦,陆玦一挑眉,道:“伸手。”
谢乔伸出手,陆玦便将那枝桃花放在谢乔手里,道:“你回罢。我也要回了。乔儿,好好休息。”
说罢便转身潇潇洒洒走了。
谢乔:“……”
徐来走的是最近的路,自然比谢乔早回府。是以他这时一出府门,便看到自家殿下站在府前黑着脸发呆的样子。
他觉得自家殿下自从下了船就不太正常的样子,此时看谢乔的样子便更加着急。
他上前,才看到他殿下手里握着枝桃花,刚刚就是看着那桃花发呆,只不过面色全黑着,一看就是心情不好的样子。
“殿下?”他上前轻轻拍拍谢乔的手臂,道:“咱回家?”
谢乔看他一眼,道:“这是什么?”
“桃……花枝?”
“有甚特别么?”
徐来盯着那枝桃花眼睛都快变成绿豆,最后只能颤巍巍说道:“这……开得特别好?”他左看右看这确实是一枝……再普通不过的花枝,金陵桃花正开着,他殿下如果想要,他能给摘一麻袋……
谢乔将手里的花枝小心收进袖中,道:“走罢,回家。”
只能以后再问了。
在舟中,他虽没把那歌谣念完,但是,他已经挑得够开了,可他千算万算却没算到陆玦是这个反应。
没答应,却也没拒绝。这根本不像陆玦的性子。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顽而不绝兮,知得王子。
还有最后一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谢乔踏进王府的门槛,难得叹了口气: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山有木兮……
谢乔顿住步子,睁大了眼睛。
他飞速地抽出了袖中的那枝桃花,因为动作太急,带得花苞掉了几个……
谢乔看着那枝桃花气便喘得越来越重,心脏也跳得越来越快。
“殿下?您怎么了?”徐来看着眼睛睁得巨大死死盯着那枝花的谢乔,满脸担心。
谢乔“唰”地收回步子,对徐来道:“我出门一趟。”说完便转身大步往一个方向走去,手里提着那枝娇艳欲灼的桃花。
第41章
谢乔手里紧紧握着那枝嫩挺的桃花,大步往一个方向走去。他现在恍如置身于梦中。
到了陆府的后门,看着紧闭的大门,他才想起今日没带钥匙——连自己的府门都没进,自然是拿不到钥匙的。但是绕到前门又浪费时间。谢乔抬头看看陆府墙边枝叶蔓延到府里的那棵树,向下抿了抿唇。
……
陆玦洗漱罢从房间里出来,一抬眼,愣了下,便噗嗤一笑。
只见谢乔满身狼狈地站在院中,衣裳还是那身,却脏兮兮的,上面还挂了不少口子,脸上也不知从哪里抹的灰,几片叶子零零散散插在发间,一枝桃花被他揣在怀里,这时正从他怀里探出来。花枝顶端一个花苞摇摇欲坠将掉不掉——一阵风吹过,终于飘飘荡荡落在地上。
看着既滑稽又可怜。
下人们看着谢乔的样子捂着嘴偷偷笑两下,又对怎么侍奉谢乔有些棘手——这位主儿一般是不让下人近身的。陆玦便朝他们摆摆手:“他不用你们伺候,你们都下去罢。”下人们闻言便都朝谢乔行完一礼后离去了。
陆玦这时穿着一身雪白的亵衣,肩上披着件外袍,他刚洗漱罢微湿的黑发也没有束起来,就那样随便披在肩上。
他闲闲散散抱了臂倚在柱上,朝谢乔扬扬白皙的下巴,面上浮出一个笑:“你怎地搞成这副样子?”他又看看落了一地的碎枝叶,忍俊不禁道:“你爬墙了?乔儿,是谁说绝不会做爬墙这样不雅的事的?”
“可我想快些见到你。”谢乔直直看向那人,哑着嗓子道。他黑沉沉的眸子里有什么在上下翻滚,仿佛深不见底。
陆玦仔仔细细看着谢乔的眉眼,半晌,面上便浮出一个笑。他走下台阶,又走几步来到谢乔身边,牵起他的腕。谢乔刚刚走得急,那腕似乎也沾了些热意,陆玦握着他的腕,便仿佛能触碰到流淌在谢乔身体里的血液现下是在怎样发着烫、听到谢乔的心脏此时是在怎样剧烈的跳动着。
似是轻叹了口气,他曲起白玉似的手指敲在谢乔眉心:“傻,你直接叫门不比爬墙快么?”说罢便牵了人往一间屋子走去。
屋子里热气蒸腾,显然已经置好了热水,陆玦把人牵进来便放了手,道:“洗罢。”
谢乔一愣:“洗,澡?”
陆玦抱着臂眉头一扬,一脸理所当然:“不洗澡你还想上我的床?”
谢乔瞳孔一缩,他直直看着陆玦,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下,呼吸都开始变得不稳,那双眼睛里起了无垠无底的涡旋,仿佛要把人狠狠地拖入,再也不得脱身。
陆玦瞧着这样的眼睛眯了眯眸子:那晚,谢乔便是用这样的眼睛看着他,他到底心多大才会觉得谢乔只是喝醉了,才会觉得谢乔才十八岁根本不通男女之情……
陆玦轻笑了声,接着又敲了下谢乔的前额,留下句“你洗罢”,便潇潇洒洒转身出去了。
……
谢乔洗好澡,便握着那枝桃花进了陆玦的屋子,陆玦坐在床上,根骨分明的手正轻轻拿着什么东西摆弄,谢乔走过去,看他一眼坐在他身边。
“怀瑜哥哥,这是?”谢乔问道。
陆玦将那样东西放到谢乔眼前,谢乔便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静静躺在陆玦掌心的,是一片干枯的树叶。这树叶枯黄而薄脆,仿佛一碰便要化为齑粉。
他猛然抬眼看向陆玦,陆玦挑了眉点点头:“这是你当年吹过的那片叶子。”他微眯着眸端详谢乔一瞬,似乎在找什么影子,随后他将那片叶子收起,又夹到手边的书里。
他垂着眉眼低低笑开,似乎在感叹什么:“乔儿,没想到你都长这般大了。”
谢乔用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紧紧盯着他,他情不自禁朝陆玦伸出手,就要碰上陆玦的肩——他的指尖甚至已经感触到陆玦身上微湿的体温,就见陆玦转了身,他瞧着谢乔快要伸到自己身上的手,挑了眉道:“你既都洗漱好了,我们便睡吧。”
说罢便转身上了床躺好,看到谢乔没有动作,便看向对方:“你不想睡?——我以为折腾了这两个多月,你很累了。”
谢乔:“……”
谢乔的手干巴巴伸在空气里,分外尴尬。他深吸一口气收回手:“怀瑜哥哥,你要我洗澡,就是为了睡觉?”
陆玦一笑,半撑起身子用手臂支了头,一脸戏谑,道:“不然你还想作甚?”
谢乔:“……”
……
谢乔上了床在陆玦身边躺下来,陆玦身上特有的清冽香气便带着湿意和暖意扑进他的鼻尖。
心猿意马。
那枝桃花就放在他的枕边,他微歪了头,便能看到陆玦那张白壁似的脸。这样看人其实并不方便,但哪怕看得眼眶发涩,谢乔也没有移开目光。
被人这样看着、距离又这样近,陆玦自然忽视不了,他微叹了口气,也微歪了头,对上谢乔的眼神。
“乔儿,你是想问我什么么?”陆玦的眼里带了笑意,似有星辰闪烁。
“你……”谢乔哑着嗓子低声开口:“你送我的花枝,是什么意思?”
陆玦转了头,看向帐顶,悠悠道:“你不是知道什么意思么?”
谢乔却依旧没有移开目光,他哑声道:“可我想亲耳听你说。”
陆玦唇边绽出一个带着些狡黠的笑:“可你也没有亲口与我说过啊。”
谢乔正要说什么,视线一晃便无意中晃见了陆玦的耳朵,陆玦生得白,耳朵自然也白,但此时他的耳尖却是红的……红玉一般,仿佛含了血……他的耳后有一颗红痣,也不知道此时是个什么样子……
谢乔睁大了眼睛,只觉得心里软得一塌糊涂。这是他第一次知道,陆玦竟也有害羞的时候:面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云淡风轻,可耳垂却红得像要滴下血……这样的陆玦,这样新鲜,也这样——诱人而可爱。
谢乔低低笑出了声,便也正了身子躺好,他看向帐顶,道:“是我的错,是我那日未将那歌谣念完。”
既然陆玦现在不想说,那他便等着他有一天与他说。他和陆玦都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说无数无数的话。
“怀瑜哥哥什么时候想听了,我便什么时候将那歌谣完整地念与你听。我也等着你与我说那些话。”
说罢,谢乔便闭上了眼睛。
陆玦听罢这话看着帐顶看了几瞬,面上便浮出一个笑。他闭上眼睛,手却朝谢乔那边伸了出去。
探到谢乔的手,他便将自己的手指一个一个卡进对方的指缝,谢乔一愣,便紧紧回握住。
外面天已经渐渐暗了,院子里便点了温暖的灯火。老管家知道他们刚从外地回来累得很,便特意吩咐下人要轻声慢步。因此此时这方天地里便是安全的静默。谢乔和陆玦的呼吸渐渐变得绵长起来,那两只手却还是扣得紧紧的,仿佛什么都不能将其分开。
海棠花已经长了满树叶子结了沉甸甸的花苞,它张着自己茂盛的枝叶,仿佛在守护着这一方夜。
第42章
第二日。
“殿下!”徐来跌跌撞撞闯进陆玦的书房,陆玦此时正在案前埋头批这几日的公文,谢乔正舒舒服服靠在另一边的小塌上,手里拿着本书在闲闲翻着看。
徐来气喘吁吁,谢乔便放下手里的书看向他:“昨日不是有人去府上告诉你我在这了么?你怎地还跑得这样急?”
徐来便道:“陛下派人传了口信,要您进宫呢……”
他正说着,便有一下人进来,陆玦一摆手,那下人便行了一礼,道:“公子,陛下口谕要您入宫。”
谢乔一笑:他和陆玦也确实应该入宫一趟,他两月有余没见过他兄长,苔县的事情虽然厉鸣悲会一事不落地上奏,但有些细节到底是亲历者才能说得清的。
谢乔放下书站起来看向陆玦,陆玦便点点头。徐来不用吩咐便去为这二人准备进宫的车马——他跟着他殿下在这陆府混了这几年,陆府的管家早就不把他当外人了。
宫中。
陆玦和谢乔前后脚踏进御书房的门,谢铮一瞧便笑了,他摸着下巴面上有些纳罕,便打趣二人道:“这是在路上撞上了?孤先派人去传的乔儿,再派人去的陆府,这样你们都能撞到?”
谢乔便道:“我那时刚好在陆府,便跟着怀瑜哥哥一起来了。”
谢铮负着手走到谢乔面前,眉一挑便敲了下谢乔的脑袋,看了眼边上的陆玦笑骂道:“到底谁是你的亲哥哥?孤怎么看着这两年你往陆府跑得比进宫勤快多了。”
谢乔摸摸自己前额,“咳”了声道:“兄长,我已不是当年的孩子了,你以后莫要再这样敲我——至于进宫不进宫,我瞧着兄长有嫂嫂陪着也不用我陪。”
谢铮眉一扬,便又往谢乔脑袋上敲了下,道:“你才多大?能大得过孤么?再有,怎地怀瑜敲得你亲哥哥就敲不得了?”
他看向陆玦,朗声笑过后道:“得亏我们乔儿是个男孩儿,他若是个女孩儿,孤就得怀疑他是不是看上你了——若是那样,孤可就不得不揍你一顿了。”他身在皇宫都知道,金陵城里爱慕着陆玦的女孩不计其数,若谢乔真是个女孩儿,他是决计不敢放他与陆玦走这样近的。
陆玦和他情同手足,但妹妹么,做哥哥的自然是防着全天下的男人。
谢乔:“……”
陆玦听到这话难得呛得咳了几声,天子便关切地问道:“怀瑜,身体可还好?”
晃见谢乔朝自己投来的掺着戏谑和担心的眼神,陆玦终于面无表情吐出句:“臣无事。”
谢乔瞧着陆玦有些红的耳尖一笑,但还是见好就收,连忙转开了话题,道:“兄长今日传我们入宫何事?”
说起正事,谢铮便收起了脸上的笑,道:“自然是苔县的事。”
谢乔便道:“详情厉鸣悲应该已经与兄长说过,兄长还有什么不清楚尽管问我。”
谢铮却看着谢乔轻叹了口气,眼里含着温度,道:“乔儿,以后莫要自己一个人做这样危险的事情了。”他看向陆玦,道:“孤毕竟在宫里,许多事照看不到,他听你的话,日后你多看着他些。”
谢乔心里一暖,面上便浮出一个笑,道:“兄长放心,我惜命得很,日后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