兖州城有关她的流言已经够多了,如果再被人看到她主动上一个男人的家门……
苏兰伊嗤笑一声,眉眼里渗出些冷意,道:“我要那劳什子闺誉作甚?”古往今来为谋士者都是男人,成就大业的都是男人,在史书上留下一笔的也大都是男人,她却偏偏不信女子做不成。为成那事,她可以不计代价。
……
厉府。
谢乔道:“这里便交给你们了。我和顾大人现在便去寻人。”
厉鸣悲点点头,难得说了句安慰人的真心话:“玉牌那事,不可过急,只要人活着,慢慢寻便是了。”
谢乔眼里划过一道流光,缓缓点了点头。
走在街上的人流里,谢乔抬眼看了看天:这时候,如果陆玦在便好了。在他心绪杂乱晦涩的时候,陆玦是他定心的糖,只要能瞧着他,触到他,他便知道该如何做了。
就快过年了。谢乔低垂了眉眼。可是,这年,他恐怕赶不回冀州同那人一起过了。
“小王爷,人若有缘法,总会相遇。”顾望突然道。面上虽还是无甚表情,话里却还是带了些温度。
谢乔一笑,道:“顾大人安慰起人来真是别扭。我无事。”他眯了眯眸子:“现在自然是眼下的事为重。”
这边谢乔刚走,苏兰伊便上了厉府的门。
言瑛在前院无意中晃见苏兰伊娉娉婷婷的身影,瞳孔便一缩,他连忙躲起来,紧紧握着拳,指尖要刺透手心,黑白分明的眸子盯着对方像要燃烧起来,那里头是满满的恨意……
厉鸣悲虽搬出了苏府,却也不断有官员过府应酬,厉鸣悲全部照接不误。是以,他每天要很晚才能回院子。今日他回了院子,便见到那少年正抱臂倚着棵树,见到他进来便放下手,抬眼看向他。
厉鸣悲一笑,那双桃花眼的眼尾就上翘,像一弯新月。他却不问他何事,只是道:“今日的饭菜,可还喜欢?”
言瑛一愣,他眨了眨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道:“好吃。”顿了下,面上泄出些怀念和涩意,他道:“那些都是扬州菜,我母亲是扬州人氏,我只在很小的时候随她去过那里。我已经很久没吃过扬州菜了。多谢大人。”
厉鸣悲笑笑,这才问道:“何事?说罢。”
言瑛直直看着厉鸣悲的眼睛,抿了抿唇,才道:“大人对苏兰伊,可有好感?”
厉鸣悲似笑非笑瞧他一眼,道:“你瞧见她来了?”顿了顿又轻笑一声:“言瑛啊,我这人心肝全是黑的,里头便装不得人。我是天煞孤星不得善终的命数。你说我对她有无好感?”
言瑛睁大了眼睛,眼里刚泄出些庆幸,便又覆了浓浓的失望和不赞同,他微微皱着眉,眼珠漆黑清亮,整张脸便显得更加倔强,他道:“大人是好人。”再想说什么却如何都说不出了。
厉鸣悲笑着使劲儿揉一把他的头,说了句“快去睡罢”,便转身进了屋子。
言瑛紧紧抿着唇,就站在树下看着那紧闭的房门良久。
厉鸣悲下午和晚上和那些官员应酬,苏兰伊便每日上午都来,厉鸣悲在府上宴筹了一个半月宾客,苏兰伊这一个半月便一日不落。
这日,她刚进院子,便看到一个少年立在一块石头旁,朝她看过来。
苏兰伊眸子一眯,艳红的唇便勾出一个笑,她走近几步,轻声道:“阿瑛。真没想到,你平日里呆呆笨笨的,竟也有爬床的本事。”
言瑛朝她一笑,颊边便陷出一个浅浅的酒窝,他睁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似是满脸天真无邪,轻声道:“是呀,我不光有爬床的本事,还有进你们书房偷看账本的本事——那日的人正是我。若想我保守秘密,小姐可要与我谈个价钱?”
苏兰伊瞳孔一缩,随即看了看四周不远处站着的金甲士兵,面上浮出一个笑:“你想在这谈价钱?”
言瑛又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道:“自然不是。小姐跟我来吧,我知道哪个地方没有人。”
苏兰伊看着他意味深长一笑,缓缓道:“好,带路罢。”
言瑛带着她绕过一条小道,又拐了几拐,便到了一间亭外,那亭子上挂了匾额,上书“碧然亭”三个大字,亭子四周一片荒芜,空寂无人。苏兰伊看着那亭子一笑,便贴耳对着自己的丫鬟说了几句话,那丫鬟听罢点点头,便转身走了。言瑛也只当没看到,只是先进了那亭子。
苏兰伊看着那少年,眼里便有冷意划过:这人,她必须除掉……
她扶扶发上的玉簪,莲步轻移,踏上了碧然亭的一节阶梯。
听到后面动静,言瑛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女子。
苏兰伊正要说什么,就见言瑛朝她露出一个笑容,一口白牙也露出来,好看得很,但这亭中寂静得过了头,幽深得过了头,亭里四周皆是荒芜,言瑛背后是一汪不见底的碧色小谭,大概因为深的缘故,此时也没结冰,衬得言瑛面皮惨白,眼珠漆黑,那笑容就更见诡异。
苏兰伊一时间被吓得心里一凛,但还是立刻定下心来。
她面上浮出一个笑,正要说什么,就见言瑛的笑容猛然沉下去,接着就见言瑛突然用力朝她扑过来,她眼里飞快地掠过一冽寒光。
“啊!!!!”
苏兰伊倒在地上疼得尖叫出声,言瑛半跪着、面无表情地、慢慢把一柄刀子插进她的肩头——若不是她躲了一下,他本能插进她的心脏。
厉鸣悲今日正好上午也有应酬,他正和那些人推杯把盏,就见一个丫鬟跌跌撞撞跑进来,他正要喝问她如何能进来,就见丫鬟喘着气道:“大人,不好了!苏姑娘被那阿瑛轻薄了!”
厉鸣悲猛地站起来,满目冷意,那丫鬟被眼神激得颤了下,还是大着胆子开口:“您…您不…”
厉鸣悲像看死人一样扫了她一眼。然后面上带了些笑,对座位上的几个大臣道:“各位抱歉,今日先到这里吧,家里出了些事。”
几位大人忙道“不敢不敢”“大人自便”。
见厉鸣悲大步走了,几个大臣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相同的意思:这,这,这,那个传闻中心黑手狠的厉大人怕不是对苏太守的女儿动了心……
厉鸣悲来到碧然亭的时候,就见苏兰伊满身狼狈鲜血,尤其是肩头的地方,都被血浸透了,隐隐可见血洞,她正在地上哀哀地低叫,小幅度挣扎——大概也没什么力气了。
而言瑛,言瑛他满脸是血,眼神发着狠,像深山里被逼到绝境的小兽。他高高举起带血的刀子,正要用尽浑身力气往苏兰伊的心窝扎进去。
“住手!”
厉鸣悲上前一步,紧紧握住他要往下扎的手腕。
言瑛身子颤了下,刀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响,他猛地转过身,眼眶通红,眼中悲凉的绝望从彻骨的恨意中浮现出来,扎得厉鸣悲的心突然疼了那么一下。
厉鸣悲还是用了力拉他起来,把他送到跟着来的易桓手里,声音平静无波:“带他回院子。”
接着又补充道:“从人少的地方走,别让外人瞧见他。”
“是。”易桓答了后便拉着言瑛走了。
言瑛没有再挣扎,只是厉鸣悲看到,言瑛转过身时那灰败得像死了一般的眼睛。他便眉头一皱。
那丫鬟刚刚被吓住了,这时候才扑到倒在地上的苏兰伊身上,颤着身子看了下自家小姐身上的血迹,猛地朝厉鸣悲看过去:“厉大人!那阿瑛伤我家小姐如此之狠,您可一定要为我家小姐做主!那阿瑛,我们今日必须带走!”
厉鸣悲手负在背后,慢悠悠笑了一笑,接着便上前捡起地上那柄带着血的刀,翻了一翻,道:
“你刚刚说谁扎了苏姑娘来着?”
那丫鬟一愣。
厉鸣悲把玩着手中的刀,血迹便蹭了他满手,他也不在乎,笑着道:“这刀现下在本官手里,除了苏姑娘和你我,本官在这亭子里谁都没看见。”
“你……”那丫鬟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本官还要告诉姑娘,今日我这府上,死人出不去,你想活,最好想想明白自己该说什么。”
“否则,”厉鸣悲总算弯下身子看着那丫鬟,笑得满面春风:“这里便有两个死人了。到时候本官便说你杀了苏姑娘,左右死无对证,苏大人也不得不信,你说呢?”
面前这人明明在笑,可那眼睛深不见底,那丫鬟瞬间觉得背上爬了一条冰冷的毒蛇。
她猛地磕了个响头,额上后背满是冷汗:“求大人指点一条活路!”
厉鸣悲直起身子,看向远处,眼神明灭难辨:“苏姑娘把玩匕首时不小心扎了自己,又失足落入水中身亡。”
那丫鬟连忙磕了几个头,连忙道“是。”
“那你现在要做的是甚?”
那丫鬟一愣,便转身看向苏兰伊,她颤巍巍道:“小姐……对不起,奴婢不能死,奴婢还有家人要照顾……”她一咬牙,还是拖着身上满是血的人往那谭边挪去。
厉鸣悲抬脚便要走,便感觉自己衣角被拉住了。他转过身,就见苏兰伊趴在地上,拽着他的袍角,此时狼狈又明艳的面上满是触目惊心的恨意:“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我不甘心……我不甘心……”今日她本想污阿瑛轻薄自己,只有这样,她才能带走这人自己悄无声息处置,左右一个娈宠罢了,她不信厉鸣悲不会给她面子,但她万万没想到,那个阿瑛会直接杀自己……
厉鸣悲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接着蹲下来,靠近她耳边,亲昵得像情人:“我连人心都不害怕,又何况是鬼?苏姑娘,欢迎你变作厉鬼来找本官。”
说罢便转身离去了,接着一声“噗通”的落水声传来。那丫鬟跌跌撞撞跑到厉鸣悲身边,满面苍白,厉鸣悲扔了碇银子在她手里,道:“若想活命,便带着你家人走罢。”
那丫鬟一愣,连忙道过谢转身匆匆走了。
厉鸣悲回到院子里进了书房,便见到言瑛跪在地上,身子直挺。
他走过去,用力把他拉起来。
言瑛眼眶还红着,眼里全是灰败。
厉鸣悲面无表情,却直直看进他的眼睛:“为何要杀她,我知你有仇报仇,不会滥杀无辜。”
眼前的少年微皱着眉头,微抿着嘴唇,一脸倔强,满眼死气。
厉鸣悲用力捏着言瑛下巴:“言瑛,说话。我再问一遍,你为何要杀她?”
言瑛眼眶红得更厉害,珍珠似的一串泪珠终于砸到厉鸣悲手上,烫得他放开言瑛的下巴。
“大人可会信我?”
“你说我便信。”
彻骨的悲哀和恨意爬上言瑛的脸,言瑛终于带着哭腔出声:“我亲妹言琅,当年才八岁!就因为做了首桃花诗,为苏兰伊所忌,便被她叫人活活打死!死无葬身之地!”
“我看着她活活被打死,我枉为言琅亲兄!”
“我言瑛发过誓,就是化为地狱恶鬼,也要拼着魂飞魄散来咬上她一口!”
“我要她为我亲妹偿命!”
苏兰伊从小便是高傲的性子,她有过人的美貌、心计和才情并引以为傲。言琅那时才八岁,却有好颜色,还能做出那样好的诗,苏兰伊便觉得那孩子长大后会威胁自己,便污那孩子偷了自己的簪子,将人活活打死。
“大人!”言瑛带着哭音道:“我给大人惹了祸,大人大可将我交给苏却,大人要的东西我已经全部写完,就放在大人的桌子上——”
“但是!我今日绝不后悔!我若死了,也不是为苏兰伊偿命,她不配!我是,报我的仇!我是,为自己而死,为言琅而死!我死得堂堂正正!”
厉鸣悲用难以言喻的眼神看着言瑛半晌,他便眯了上翘的眸子,又狠狠捏了言瑛下巴,道:“好一个死得堂堂正正。”
作者有话要说: 言瑛的故事~这是今天的更新~祝各位看文愉快~
第56章
“可是,本官不要你堂堂正正地死,本官要你堂堂正正地活。”厉鸣悲看着言瑛通红的眼,一字一顿道。
言瑛瞳孔一缩,两行清泪便顺着还带着些稚气的脸颊蜿蜒而下,他道:“大人缘何对我这般好?”
厉鸣悲不知想起什么,眸子里似有流光划过,他道:“因为,我们难得有些缘分。”说罢他狠狠揉揉言瑛的发,道:“去把自己弄弄干净,再去睡一觉。天塌下来,有本官顶着。”
言瑛睁着通红的眼直直看着厉鸣悲不说话,眼里的情绪浓得化不开,厉鸣悲便用力推他一把:“去。”
看着言瑛清瘦稚嫩的背影,厉鸣悲的眼里难得泄出些微真实的软意。
十四年前,扬州一别,便是物是人非。那次一别,他去了长沙辅佐刚刚失去母亲尚且年幼的谢铮,那孩子回了兖州,那时候的兖州,再过一年便是地狱。
当年,兖州遭百年一遇的大旱,朝廷拨了赈灾粮款,饿死者却依旧数万。兖州并非只有弃百姓于不顾的黑心官员,大多数,只是缺少勇气只求自保罢了。
言远洲却偏偏是个清高又有硬骨头的好官。他身为一县县令,眼见百姓受难,朝廷下发的粮钱在兖州呆了几日大部分便被吞得干干净净。更甚者,他发现了那些日子秘密往并州走的一辆辆马车。那马车上载着的,是百姓救命的粮。
苏却身为兖州太守,却置一州百姓于不顾,朝廷的钱粮一半被他与兖州上下官员合伙侵吞,另一半,被运往并州安王的封地。言远洲治下的宁县是兖州往并州走的必经之地,这事这才被他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