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乔一愣,还是点点头,道:“好。”
杨肃看着谢乔和陆玦的背影,又想到自己下面要去寻的青年,终于忍不住深深叹了口气。
御书房。
谢乔和陆玦踏进门槛,便看到一张置了软垫的椅子上坐了一人,那人是个妇人,满脸皱纹满头白发。谢乔见着那妇人动作便一顿,谢铮朝他看过来,道:“等等罢。等等、他。”
谢乔点点头。
一炷香的功夫不到,杨肃便回来了,他朝天子摇摇头,面上似带了些不忍,却还是道:“他说,没有必要,亦无意义。”
谢铮闭了闭眼,哑着嗓子道:“好。”
说罢,他走到那位老人身边,对谢乔道:“当年的人几乎都被钱楚翘杀了个干净,只有淑妃娘娘身边一位侍女因着和一个侍卫交好,被砍后未死被那侍卫所救,之后便逃出宫去一直避居岭南。杨肃费尽力气才找到她。”
他说着看向那老人,放缓了声音道:“老人家,将您知道的事情,说出来罢。”
那老人一顿,她一直低着头,这时才木讷地抬了头,先看看谢铮,便又看向谢乔,一看着谢乔,她一怔,眼眶便红了,缓缓道:“殿下的眼睛是皇族人的眼睛,鼻头,却像娘娘……”
尘封的往事便从这句话缓缓被揭开……
“当年,娘娘诞下两个孩子,她给哥哥取名叫乔,弟弟取名为扶——陛下那时是不管这些的,娘娘虚弱得满头冷汗,却仍舍不得放下那两个孩子……”因为她知道,放下了,便再没有抱的机会。
“想这两个孩子活下去,就得把他们送出宫,还要往北方送,因为钱家根基在南方……娘娘找了两个身边的老人,把两个孩子分别交给她们,叮嘱她们要分开跑,告诉她们,她所求惟愿这两个孩子平平安安……那时候时间急,她们每人只来得及带上二百两黄金和一些碎银子,连细软都来不及收拾……”
“送走了人,娘娘又说——”老人的脸上有清泪蜿蜒而下:“说、说……”
弱不禁风的女子看着自己空空的怀抱,她怔了下,迟缓又吃力地望向殿外那狭小的一角天空,喃喃道:“乔儿是哥哥,长大后是山上高高的松树,自然该顶天立地,保护弟弟……”她吩咐道:“谁来问,便说,我只生了乔儿……算我求你们……”只要这里守住了口,外面人决计不会想到会有两个孩子,来此处问也只会查到一个奶娘,日后,那追兵便自然只会循着这个奶娘的线索将目光集中在一个孩子身上。
这样,另一个孩子活下去的机会便会大些。
“乔儿,扶儿。”女子面上终于流了两行清泪:“母亲对不起你们……是母亲无能……”她母家几乎没了人,宫里不知飘着几个孩子的冤魂,连皇后娘娘都要拼着命才能护住自己的孩子,她想她的孩子活下来,千想万想,便只能想到这条路……
“后来……后来……”老人哽咽着,终于说不下去……
后来,钱楚翘亲自来了淑妃的寝殿,盛装打扮、高高的发髻上插着金凤的宠妃手上依旧染了红红的豆蔻,她婀婀娜娜在一方凳子上坐下,看向床上虚弱的女子:“本宫平日里看你还顺眼,我便给你个机会,用那孩子的命来换你的命,这买卖,你可做?”妃子能留下,姓谢的孩子却万万不能留,他们小时候这般可爱,长大了却是一个又一个碍着她步子的硌脚石。
看似弱不禁风的女子慢慢拭干了泪,她朝她看过来,一向温润明秀的眼里是平静而坚定的恨意,她一字一顿道:“苍天无眼人有眼,你必有报。”
“你可真傻。你们可真傻。”钱楚翘伸手抚了抚自己的金簪,似是感叹道:“你们总是愿为没有意义的事丧命。哈哈,报应,本宫,等着。”说罢便起了身,踏出了那扇门。
淑妃宫殿里的仆从一应被抓了去审,审到最后一个人丢了命,便终于有人忍不了那酷刑说出了谢乔的奶娘。只是,从始至终,到底没人去主动提还有另一个孩子。
宫里没了侍从,便也再没人会照顾那女子,也再无人为那女子准备吃喝。那女子起了身,下了床,踉踉跄跄走到门口,倚着那门栏看着冬季傍晚昏沉的天空,看着看着她苍白的面上便浮出一个虚幻的笑,那双眼里恍若有春暖花开。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山有乔松,隰有游龙……”
她轻轻哼唱起家乡的歌,无怨无悔地走向毁灭。
最后的幻境里是她的家乡,那山上有郁李花热热闹闹开放,一棵直而挺的青松挺立在那郁李花旁,为那棵花树遮风挡雨。
她终于笑着闭上了眼睛。
……
一室静默。
谢乔晃了晃身子,他跌跌撞撞后退几步,眼眶已然全红了,却到底咬紧牙,没有让眼泪真的流下来。
陆玦也顾不上天子还在,便上前一把将谢乔摁进怀里,不一会儿,便感觉衣衫湿了。他瞳孔一缩,便伸了手,将手轻轻放在他脑后。
老人抹了把泪,道:“那两块牌子,是娘娘要那两个孩子相认所用,她说了——”
“我的孩子们,以后自然是要相认的。自然不求滔天权势富贵,惟愿此生平安康乐。”埋在陆玦温热的脖颈处,谢乔眼里仿佛起了雾,那雾里,一个女子眉眼明秀温润,她浅笑着对他这般说。
可他此时偏偏心如刀绞。
……
丹漆负手走在宫里,问了几个宫人,才终于找到开得最好的那片丹桂林。
八月十五明月高悬,洁白的月光灌入桂林,丹桂在银色的月光里闪着金子般的光,枝叶疏影横斜,恍若人间仙境。这里丹桂这般多,那香气便有些甜腻,青年却喜欢得很。他伸手轻轻抚过一小簇桂花,面上便浮出一个深深的笑:金陵有这般好的花,果然是个好地方。
“小叔叔!”
一个孩子朝这边跑过来,地上却横着一块石头,那孩子果然被那石头绊倒,就要脸朝地摔下,地上更好横着根尖利的枝杈。丹漆任凭那孩子被绊倒,看那孩子就要摔下,却到底伸了手,拦了一下,那孩子便终于稳住身子。
“小叔——叔?”那孩子看到他本来面上全是孩童的兴奋,此时借着月光看清青年的脸,面上便划过一丝成熟的怀疑,不知想起什么,他还是卸了犹疑,笑着朝那青年认认真真叫了声:“小叔叔。”
丹漆看着那孩子,笑道:“你也是这般喊他的么?”
谢昭眨了眨黑葡萄似的眸子,面上泄出几分在谢乔面前从不会露出的早熟,他道:“若是能和小叔叔相处久了,便自然和与小叔叔相处时一样了。”
这话说得绕口,青年却到底听明白了,他揉了揉那孩子的发,那话里却不含任何感情:“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所以以后便不要认错人了,你的小叔叔另有其人,不是在下。小鬼就该滚回宫早点睡。”
说罢便转身进了那桂林,再不回头。
谢昭怔怔看着那背影消失不见,他撇撇嘴,到底转身往自己宫里的方向走去。
第72章
苍白的月光洒了一地,殿里只回荡着老人沧桑的哽咽声,谢铮无言半晌,他看一眼谢乔,终于道:“杨肃,带老人家下去好生休息。”
“是。”杨肃领了命,便来馋老人,老人颤巍巍站起来,往外走去,经过谢乔时却停下来,她将满是皱纹的手放在谢乔肩上,仰了头。谢乔一顿,到底转过身,对上老人的双眼。
“殿下,”她看着谢乔通红的眼,一字一顿道:“找回,您的弟弟罢,娘娘在天上看到你们团聚,定会开心。”
谢乔的心尖像被什么扎了下,他握握拳,到底答了句:“好。”
老人面上露出一个欣慰的笑,便跟着杨肃走了。
谢铮负手走几步到谢乔身边,他伸出手,揉揉谢乔的发,面上浮出一个带着暖意的笑,他道:“乔儿,莫担心,金陵才是他的家乡,我们会留下他。”
谢乔看着谢铮,喉头动了动:“好。”
谢铮明亮的眸子里沁出些暖意,他伸手弹了下谢乔的前额,又看向陆玦,道:“怀瑜,今日有些晚了,你们便先在宫里歇下罢。乔儿原来住过的殿孤一直命人打扫着,你们直接住那里便是。”
陆玦看谢乔一眼点点头:“是。”
……
陆玦没有要侍从跟来,他牵着谢乔的腕走在路上,月色洒了两人满身。中秋节的月光如此明亮,他们便连照路的灯笼都省了。
要到谢乔的殿便要经过一片丹桂林,这也是宫里开得最好的一片桂花。谢乔被陆玦牵着腕在不远不近处瞧见那片林子时步子便一顿,陆玦看向他,谢乔便道:“怀瑜哥哥,他说他喜欢金陵的丹桂。”
陆玦微叹一口气,他伸手抚上谢乔的脸,额头抵上谢乔的额头,鼻尖碰着他的鼻尖,道:“乔儿,我知你难过。我会永远都在。”我也许不能不让你难过,可我会永远在你的世界里陪着你,哪怕有一天你的世界全部崩塌掉,我也会为你撑出一方天地。
谢乔漆黑如墨的眼里沁出些柔软的亮光,他伸了手覆上陆玦的腕,道:“嗯。”月色洒进那双眸子,谢乔眼里的亮光便突然化成银色的漩涡,仿佛深不见底,他歪了歪头,唇便贴上陆玦的白皙的腕,他认认真真看着陆玦的眼睛,喃喃道:“怀瑜哥哥,这是你说的,你永远都会在。你可莫要骗我。”如果有一天你不在了,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陆玦抬起一只手点点他的眉心,月色积在他眸子里,清明柔软如水,他认认真真向他承诺:“好。”
说罢,便拉了他的腕,进了那片桂林。
丹漆说要去赏这宫里最好的一片桂花,此时林子里却并未见他的身影,想来已经回了休息的地方。出了这桂林,再走过一条小径,便能看到谢乔的殿门口——其实这条小径比较偏僻,还有另一条大路可走,只是陆玦瞧着谢乔满脸疲惫,想快些回殿里休息,便还是牵着他进了那条小径。
那小径两旁种了些清挺的毛竹,月色下倒是有几分雅意,只是小径中间两边的毛竹高过人头顶,挡住了不少月光,便显得有些阴森森的。
陆玦心性磊落,自然从未把怪力乱神放在心上,是以照常牵着谢乔往前走。
突然,一边的毛竹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陆玦和谢乔对望一眼,眉头微皱,接着便见挨着路的毛竹被彻底压弯,一个身影拖着什么东西,猛地出现在二人面前。
陆玦眯了眯眸子,下意识将谢乔护在身后,他正要说什么,便见那人转了身。
月色正巧打在那人脸上,谢乔便将那人的脸看得清清楚楚,他瞳孔一缩,手便猛然握成拳,微微发着颤。
那人一转身突然见着二人,便睁大了眼睛,发出“呀”地一声尖细的叫声,叫到半截又夏然而止。他看清二人的脸身子便微微颤了下,接着面上立刻换上讨好的笑,接着行礼:“奴,参见小王爷、大将军。”
陆玦瞧着那人身后的东西,眸子里划过一道寒光,道:“你是何人,在此作甚?”
那人连忙再俯身行一大礼,道:“奴、奴是御膳房的人,这、这是御膳房的一些垃圾,都是些动物内脏之类的,奴正要去丢掉。”
那人身后的麻袋里确实隐隐散发出动物内脏腥气,陆玦看清这人眼里的心虚也只当这人是从御膳房拿了些玩意儿打牙祭,此时便也不欲再为难他,只是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那人愣了下,连忙道:“是、是,大将军教训得是。”
“乔儿,我们走罢。”陆玦说着便又拉上谢乔的腕,带着他往前走。那人连忙让开路。
经过那人时,谢乔停了步子,他抬了眼,眯着眸子看了看那人的脸。
那人小心地抬起头,便直直对上了谢乔的眼,只见谢乔那双眼瞳仁漆黑,阴沉得可怕,那人咽了口唾沫,吓得几乎要尖叫起来。想起他与这位小王爷平日里并无交恶,那东西也不可能被认出来,这才稍稍定下心来,面上攒出个笑:“殿下还有何吩咐?”
谢乔看了眼那麻袋,鼻尖一动,接着便又直直看着对方的眼,面上浮出个让对方寒毛直竖的笑,道:“无事。你走罢。”
说罢便随着陆玦离去了。那人一直在原地看着二人,直到二人的背影消失,这才重新俯下身子,拖着那麻袋往一个方向走去。
一进殿,陆玦便抬手碰碰谢乔的前额,觉得那额上的温度正常,眉头才微微展开些,他道:“乔儿,你刚刚怎么了?”
谢乔深深看陆玦一眼,他突然倾身过去,紧紧抱住他,哑着嗓子道:“怀瑜哥哥,你自己说过的,永远不会离开我。”
陆玦被对方扑了个满怀,他拍拍对方埋在自己颈边的脑袋,失笑道:“我是说过。你这到底怎么了?”声音里却到底带着担忧。
谢乔起身,静静看着他,面上便浮出个奇异的笑,道:“无事。”说罢却倾身过去,覆上陆玦的唇,喃喃道:“我只是,想你了。”这样说着,手便放上了对方的腰带。
陆玦身子一顿,却到底没阻止。
……
云雨过后,谢乔俯下身子,将唇轻轻印在对方白皙如玉的额角。陆玦今日大概累了,此时睡得已睡熟了。谢乔看着他的脸,漆黑的眼眸里是铺天盖地的占有欲。
看了半晌,他才抬起头,看向殿外的方向,眼里有阴狠的浓云翻滚。
他小心翼翼地绕过对方的身子下了床,又穿好衣裳,便轻轻打开门,又小心关上。接着,便往一个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