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对男女早就跌跌撞撞下了床,瞧着这一幕说不出话来,只是满脸惊惧地发着抖。
沮渠金阙却滚了一下,躲开了那一剑,他猛地朝谢扶扑过来,眼里寒光一闪,便制住了谢扶拿剑的那只手,他捏着谢扶提着剑细瘦的腕狠狠一错。
“咔嚓”、“晃当”
骨头折断和剑掉在地上的声音便混在一起。
沮渠金阙将谢扶猛地拽到跟前,他狠狠捏了对方的下巴,野兽似的眼里酝酿着疯狂:“不,你是丹漆,永远是丹漆。丹漆,”他对上他的眼:“认错。我便绕过你。”
谢扶却像未感觉到疼痛一般,只是用那双裹了寒光和夜色的眼与他对视,突然,他面上浮出一个冰冷的笑。
“噗呲”
是利刃扎进血肉的声音,沮渠金阙睁大了眼睛,他怔怔松了谢扶的腕,低了头,便见谢扶的另一只手握着一把匕首,那匕首的刃,现下正端端正正插在自己的胸膛。
沮渠金阙的口中溢出大口的鲜血,他往后跌跌撞撞踉跄了几步,心口还插着那把匕首,他看向谢扶,眼里爱恨交织:“你真的要我死。你这般恨我。”
谢扶面上却浮出一个笑,眼里平静无澜,他道:“不,你死了,我报了仇,我便不会再恨你。”他一字一顿道:“你不配让我一直恨下去。”
说罢便转了身,往殿外走去:现在,还有别的事要做。
沮渠王睁大了眼睛,终于倒在在地上,他口中溢出更多鲜血,眼睛却依旧看向青年的背影,泄着恨与偏执。
走到殿门口处,谢扶抬头看了眼天空,现下已是破晓了,太阳正往人间投射了第一道光明。
“啊!!!”一道尖利的叫声响起来。
谢扶后心一疼,他身子颤了颤,转了身便看到刚刚那女人,她眼下挂着泪,面上满是惊惶,她手里握着那把沾血的刀,一对上谢扶那黑漆漆的眼眸,刀便掉落到地上,她咽了口唾沫后退几步,颤着声道:“你、你杀了大王……你要我怎么办……”北凉王一死,她这样的妃子日后便再无活路,都怪这人……都怪这人……
“啊!”妃子突然尖叫一声。
谢扶瞳孔一缩。
又是利刃刺进血肉的声音,妃子睁大了眼睛,一把剑从她腰腹处穿出,她口中溢出大口鲜血,瞳孔便渐渐涣散,她的身子倒下去,那男宠还残留着狠意的脸便露出来,他猛地跪下,抓住谢扶的袍角,道:“丹漆,求你,求你救救我,我都为你报仇了,求你救救我!”
即使看惯了人心险恶,这一瞬间谢扶还是觉得这一切都恶心得让人作呕。他狠狠踹在那人身上,那人身体飞出去落在地上,谢扶便利落地转身出了门。
“滴答”
谢扶披了黑色的披风,血迹并不显,浅色的地砖上却清清楚楚现了几滴红。
朝阳已经散了满天,天彻彻底底亮起来来,宫里现下虽已全然乱了套,但幸好有谢扶带来的兵马压制,此时并未出什么太大的意外。
谢扶走至一座殿前,殿门虚掩着,他轻轻一推,门便开了,此时正是冬天,殿内却冷得很,宫女宦官们都已逃得不见影子,只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正躲在一方桌子后,手里拿着把匕首,面带警惕地看向他。
那孩子生得瘦,脸上有些脏,身上的衣裳也脏兮兮的,却有一双倔强的灰绿色眼珠。谢扶静静看向他,道:“你小时候偷偷为我送过一次药,今日,我便来还你的恩情。”还了这个恩情,他与这个国家便再无任何干系。
这孩子是个舞女生下的孩子,有双奇异的眼珠,平日并不受沮渠金阙的待见,母亲去后从小受尽冷眼,可他小时候,却为他送过一次药。他是个心冷之人,本来并未把这小小的恩情放在心上,但是现下既要断,到底该断得干净些。
那孩子灰绿色的眼珠里现了些茫然,一瞬,不知想起什么,便放下了手里的匕首,眼里也卸了警惕。他用稚嫩而沙哑的声音道:“我只是举手之劳,不图你报恩。”更何况,只那一次罢了。
谢扶一挑眉,便往前走几步,他伸了左手用力牵住那孩子的腕,道:“这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说罢便不顾那孩子的挣扎,用力拉了他的手往一个方向走去。
他带着那孩子进了大殿,大殿之上,便有几位将军正在等候,还有几个老臣,正狠狠瞪向他——王都里并非没有大王亲兵,可这人这般迅速就占了王宫,宫里有大王与王子为质,亲兵不敢轻举妄动,现在正堵在宫门口,与这人带来的兵马对峙着。
老臣们和将军们见了谢扶手里牵着的孩子眼里泄了些惊讶,谢扶并未理会他们,只是拽着那孩子的腕,一步一步走到王座前。将军们看向谢扶,眼里满是期待——这样的王,才能拯救北凉现下的危机。他们等着谢扶坐到那座位上,再心甘情愿朝拜,那些老臣则满脸绝望——他们的北凉,便要落在一个大盛人手里……
接着,他们却同时猛然睁大了眼睛,只见谢扶拎着那孩子的衣领,将他摔在王座上,那孩子亦满面震惊,他刚要挣扎着起身,谢扶便伸了左手,狠狠压在他肩上,于是他再也动不了分毫。
谢扶站在王座边,一手按在那孩子肩上,看向高台之下,面无表情,大声道:“他是你们新的王!”
“大将军!”那些将军满脸震惊。
“这是你们的国家,不是我的。”谢扶道:“你们的国家,自然要你们自己来救。”
“你们的王,你们要自己辅佐。”
“新王已登基,尔等还不跪拜!”
老臣们看着王座上的孩子——那毕竟是,北凉的王子,于是,他们猛然跪下,拜了一拜:“拜见大王!”
那几个将军却还怔愣着站着,谢扶扫向他们,他们对上谢扶的眼神,叹了口气,终是朝那孩子心悦诚服地跪下来,朗声道:“拜见大王!”
那孩子猛然扭头看向谢扶,面上满是震惊,谢扶轻轻看他一眼松了手,便一步一步走下高台,那孩子突然看见地上的血迹和他青肿的右手腕,瞳孔一缩,他猛然站起来:“你——”
话还未说完,便见谢扶转过身,面无表情,道:“从今日起,我谢扶与这里,再无任何干系。”说罢便再不回头地走向殿门。
走至门口处,一位将军伸手拦住他:“您——”为何不自己……
问到嘴边,还是变成了:“您去哪里?”
谢扶道:“去我该去的地方。”说罢,便在一片天光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些将军看着他的背影,眼眶便有些红:大王现下想来已死,那人若是想自己坐那王座,他们必定相扶,但那必定会见血,老臣们不会服,宫外还有大王的亲兵,必定会与他们兵刃相向,或多或少都免不了一场流血。可若是扶这位王子上位,老臣会服,外头那些兵,亦会服,如此,便免了一场兵戈……
……
谢扶大步踏出宫门,那些亲兵都在另一扇宫门对峙,这门此时竟无一人,荒凉得诡异。他一抬头,便看到那天上的太阳,即使是冬季的太阳,也耀眼得让人无法直视。
他静静看了那太阳一瞬,便从怀中拿出个小瓶子,将那瓶子里的东西猛地倒入口中——这是种毒药,却可止疼,他其实最讨厌疼痛——生死现下对他来说已经无所谓了,在决定做这件要拿命搏的事前,他便已经想好了,这事之后,若是生,他便生,若是死,那也无所谓。现下拿这条命来换这几个时辰不疼,也不是什么亏本买卖。
他吹了声口哨,不一会儿,便有一匹马踏踏走到他身边,他利落地翻身上马,单手拉着缰绳控制着马往一个方向赶去。
最后几个时辰了,他要,再去见个人。
……
许郡。
许郡已经拿下,陆玦正在城里扫尾和安抚百姓。谢乔便在临时搭起的大帐中,闲闲散散翻着一卷书——还是那卷里头讲着无聊的圆满的野史。
薄薄一卷书很快翻完,谢乔便将那书丢在案上:这书果然甚是无趣。
可明明,这甚是无趣的书,他已翻了不下五遍。
“报!”一个士兵进来,他看向谢乔,面上欲言又止,眼里还含着震惊。
谢乔心里一凛,以为是陆玦出了什么事,他连忙道:“何事?”
那士兵似是仔仔细细看了眼谢乔的脸,才终于道:“小王爷,外头有人找您,他、他……”
谢乔眉头微皱,道:“他什么?”
那士兵横了心,终于道:“他长了和您一样的脸!”
谢乔猛地站起来,他看向帐门方向,半晌,他哑着嗓子吩咐道:“带他进来。”
“是。”
……
谢扶掀了帐帘进来,便对上谢乔那双含了太多情绪的眼。
他看向谢乔,似是无意地道:“你的伤如何了?”
谢乔一愣,便道:“已无大碍。”
谢扶点点头,他面色平静地看着谢乔半晌,突然道:“谢乔,我并不是个好人。”
谢乔瞳孔一缩,刚要说什么,便见谢扶打断他,道:“我曾想过,借北凉的兵马攻下大盛,做了大盛的天子,再回攻北凉。我曾想过将大盛和北凉全部握在手里,这样,我便是真正的天下之主,万人之上。”
“我曾计划过杀谢铮,也计划过,用辽郡的百姓逼陆玦走回方谷那条路来打辽郡——若是陆玦那日未曾设计攻下辽郡,我会在冬天最冷的时候赶辽郡的百姓出城,将他们安置在冀州通往辽郡的路上。”陆玦看不得百姓受苦,便会去攻辽郡,百姓堵在路上,陆玦便不得不走回方谷,哪怕他明知道那里有诈。
谢扶想,所以,他确实不是个好人,那晚他用所谓的大义说服了北凉的那些残兵,但其实,只是为了他最后的报仇的私心罢了。他自己也想过那些龌龊的诡计。
“可我却失败了。说实话,当我知道自己彻底失败时,愤怒过后,有些如释重负般的释怀——可能就因为这点释怀,我今日才会来寻你。”
“谢乔,我很喜欢金陵的丹桂。”他这般平静地说着,嘴角却溢出些腥红的鲜血。他浑不在意,只是从袖中拿了把匕首出来。谢乔睁大了眼睛正要动作,便见他左手持刀,后退一步避开了谢乔的手,倏然间便朝自己眼尾处划了一刀。
刀子正好划在那刺青处,鲜红的血渗出来,便和那伤口一起,彻彻底底毁掉了那处刺青。
“晃当”
刀子掉在地上,发出一声清响。
他终于朝谢乔倒下来,谢乔瞳孔一缩,便大步上前撑住他的身子,突然,不知感觉到什么,他的手一颤,抬起来,果然满手都是温热鲜红的血……
“谢扶……”谢乔抱着他,声音发着颤:“大夫……大夫——”
“没用了。”谢扶凑在他耳边道。他歪了头,便看到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侧脸上,浮出彻骨的惊痛。谢扶想,这人真是意料之中地奇怪,他们虽长了一样的脸,也流着一样的血,中间却被时间和空间啃噬出大片无法填补的天堑,他自问对这人并无太深感情,这人,却偏偏为他如此难过了。
“哥哥……”他终于这样叫道。
谢乔瞳孔一缩,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在发颤,他将手覆在谢扶发上,声音里带着些恐惧:“你、你不要再说话,我为你找大夫……这里有很好的大夫,只是皮外伤而已,一定可以——”
“可我还服了毒……”谢扶打断他的话。
谢乔身子晃了晃又将人抱得更紧,却再也说不出话。
“哥哥,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他虚弱又平静地道:“这事也只有你能为我做了。待我死后,请你将我的尸身带回金陵。”
谢乔的手一紧。
谢扶却继续说着话,他的声音平静得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来,我喜欢金陵的丹桂,二来,我不想在黄泉路上碰到他——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不想再碰到他。金陵离北凉那般远,又有你们守着,想来他不会再敢来纠缠我。”
“三来……”他快要涣散的瞳孔仿佛亮起一道虚幻的光亮,仿佛在看向另一个时空:“金陵,是我的家乡。”
是在多久前呢,有人对他说过,金陵是他的家乡……
好像是很久远的事情,又仿佛近得只是发生在昨天……
他小时候与他的奶娘一起生活在辽郡,他的奶娘长了双江南女子特有的眼睫,那眼里仿佛含着江南明秀的山水。
“阿扶,我们的家乡是金陵。”三岁还是五岁,他的奶娘笑着对他这样说:“若有机会,一定要回去看看呀。金陵山水很好。”
“好!”他那时候年纪小,觉得这世间没有做不成的事,于是便这般轻易地许诺了:“等我长大了便带奶娘回金陵!”
“好。”女人笑着点点他的鼻头,又将他一直贴身带着的玉牌在他怀里塞好,道:“还要找回你的哥哥,他叫谢乔。”
“好!找回谢乔!”
相依为命的日子这般过着,倒也安然自在,后来他奶娘和一个人成了亲,还有了自己的孩子,哪怕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奶娘也好那个男人也好,还是对他一样疼爱。
直到他十岁那年,有一天,他的奶娘开开心心回来,对他道:“阿扶,今日有个从金陵做生意的人回来,他说,你那位叫谢铮的兄长已经做了大盛的皇帝,害死你母亲的人也死了,他还说,陛下接回了他的弟弟——那一定是乔儿,阿扶,你的兄长也一定很快便来接你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