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乔大步走在城里,边走边用视线扫着周围——他现在,只想迫不及待见到陆玦。
经过一座不知供奉着哪里神仙的庙,谢乔终于在一棵干枯的树下看见陆玦。
他此时黑发髙束,身披铠甲,红色披风浓烈而耀眼,他的面上不出其然沾了血污,铠甲上不出意外浸着红黑的血——敌人的和他自己的掺在一起,便成了那样子。也不知,那冰冷的铠甲之下,会藏着多少新鲜的伤疤——他是人,当然会受伤,也会疼。
离他这般近了,谢乔却慢慢走向他。
走到他身边,却只是静静站在他身后,也不说话——他也说不出话。
感受到那熟悉的气息,陆玦瞳孔一缩,他慢慢转了身,看向谢乔,眸子便下意识弯起来,刚刚还浸着些戾气和杀意的眼珠瞬间褪去了那抹红意,变得柔软又清亮,他道:“乔儿,你来了。”那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仿佛怕惊吓到谁。说着,他便朝谢乔伸出手,就要抚上谢乔的脸。
谢乔向下抿着唇线,他扫着陆玦身上浸血的地方,唇便抿得更向下。陆玦的手就要抚上他的脸,谢乔却后退一步,陆玦的手便落了空。他讶然地看向谢乔,伸出去落空的手顿了顿,还是收了回来。
陆玦难得垂了眼眸,面上浮出一个无奈的笑——这人,真的生气了,这下不知怎地才能哄回来。
他看向谢乔,正要说什么,便见谢乔突然睁大了眼睛,他紧紧盯着一个方向,瞳孔紧紧缩着,面上是将陆玦的心都刺透的惊惧——“乔儿!”
他再也不顾什么,刚想上前抱住他瞧瞧他到底怎么了,便见谢乔猛地朝他扑过来,两个人的位置调换过来,谢乔紧紧抱住了他。
“噗呲”
是利箭穿透皮肉的声音。
那箭,就插在谢乔的后心,箭羽微微发颤。
陆玦瞳孔一缩,他抬了手,手上便满是温热又新鲜的血,他的手剧烈颤抖起来,那一瞬间,时间仿佛都停止了。
剧烈而又冰冷的疼痛,五脏六腑仿佛一瞬间纠结在一起,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那瞬静止——谢乔没想到,冷箭刺入身体会是如此疼如此痛苦,上一世,陆玦也是这般痛么?
他用尽力气抬了手,覆在陆玦的脸上,轻轻擦了那一小片血污,他有些涣散的瞳孔对上陆玦满是惊痛的眸子,道:“怀瑜哥哥,对不起,我不知,你那时竟是这般痛……”说着齿间便溢出鲜血。
“怀瑜哥哥,是我对不住你。”
“乔儿……”陆玦眼眶红得吓人,他颤着手擦净谢乔口中涌出的血,却怎么都擦不尽。这一瞬,他觉得自己的心仿佛疼得失去知觉,那疼痛下,掩盖着他这辈子都未体会过的、空虚又无尽的恐惧。
谢乔吃力地用最后的声音道:“怀瑜哥哥、我总算理解你的心情了、你说得对,我们、同生便好,我不想你与我共死。”
说罢,便缓缓闭上了眸子。仿佛再也不会睁开。
陆玦张了口,却仿佛失声般说不出话。
突然,他的脑海里仿佛劈开一道冷厉的雷,一阵剧痛,他的额不知不觉沁了冷汗,一些黑白的、陌生得彻底却又熟悉得过分的记忆仿佛要撑破他的脑袋化作血色的蝴蝶向什么地方飞去。
那一瞬间,他的心脏和额头同时痛得快要失去知觉。眼眸里仿佛有什么浓烈的东西在剧烈翻滚。
手突然颤了颤,谢乔温热的身体的触感便如此清晰而深刻,陆玦眼里那些浓云终于褪去,只留纯粹又柔软的心疼与恐惧,他低头吻在谢乔苍白的额上,接着便绕开那羽箭,他将谢乔小心翼翼地抱起来,轻声道:
“傻。”
“我这次明明说了,陆玦属于你——有的时候我能说,有的时候我却不能,我不能说的时候你却偏偏看不出来。”
……
“乔儿,莫怕,我这就带你看医生。”
那声音沙哑得彻底,又有些诡异地虚幻。
仿佛,是从另一个时间和空间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撑不住了,去睡觉啦~明天醒过来继续写,一定要写完正文
放心吧,他俩不会虐哒~
比心~
第85章
辽郡城里道路两旁种了许多高大的榆树,此时正是冬天,叶子自然掉光了,只留枯骨似的枝干。
谢扶站在一棵树后,手里提着一把长弓。他看着不远处的陆玦,握紧了手中的弓箭,眼中却全无愤恨,只有奇异的平静。
不久前,乌狼领着不到几百人的残兵狼狈地回到辽郡,被他亲自就地正法,那些将军和士兵虽都震惊至极,却也到底说不出什么。
“大将军,”一人满身狼狈、涨红了脸问:“我们现下要怎么办?”主力折损了个干净,辽郡便只余两千多人,辽郡的城池再坚固,也挡不住陆玦。
谢扶摘了面具随手丢在地上,露出一双平静无澜的眼,眼尾的刺青仿佛一朵诡异的花朵,那些将军看了那刺青满脸震惊,却哑口无言。谢扶全然不在乎他们的眼神,他道:“你们带人撤到代郡,我留下为你们断后。”顿了下,他一字一顿道:“我一人留下。”
辽郡是决计守不住了,这些人留下来只会战死,可他留着他们还有用,所以只能弃城撤到代郡。刚刚斩了乌狼是立威,现下,该施恩了。
“大将军!”那些人惊讶得睁大了眼睛:“您、您一人?!陆玦他带了几万人——”
谢扶利落地打断他的话,道:“就我一人。我会为你们挡住陆玦的追兵。你们现在就走。我现在还是你们的大将军,这是我的命令。”
“大将军……”他们在谢扶面前半跪下,看向谢扶时已全无以往隐晦的轻蔑,他们红了眼眶,终于答了声:“是。”说罢又道:“我等在代郡等大将军!”
谢扶点了点头,那些人便咬了牙转身离去。
最后的人马撤离,辽郡便成了一座没有士兵驻守的城,陆玦拿下它自然如探囊取物。想到这,谢扶自嘲地笑笑,其实不只辽郡——其他五郡虽还有北凉兵马驻守,但北凉真正的精锐其实已经被吞了个干净,只要拿下辽郡,陆玦攻取另外五郡自然会成摧枯拉朽之势,全部拿下只是时间问题。
他要他们撤往代郡,不过是饮鸩止渴罢了。不过他需要他们彻彻底底服了他,他还需要用他们去做最后一件事。
站在树后,谢扶面上突然浮出个冰冷的笑——战报刚刚送往北凉王都,他们那个大王若是知道他派来牵制他谢扶的蠢货彻彻底底断送了他吞并大盛的野心,也不知会怎样歇斯底里怒不可遏,想到他那样子,却也叫人有些痛快。
城里到处都是大盛的士兵,想来是陆玦派他们清理北凉的残兵,还需要接管衙署和安抚百姓。但即使是做这样多的事情,一旦城里料理清楚了,陆玦便会分派出人手去追击北凉的残兵。
谢扶眯着眸子看向不远处的陆玦——想彻底断了大盛的追兵,现在最好的法子是让他们的主心骨出事,陆玦在军中威望甚高,只要他出了事,大盛军队必乱——哪怕只是乱一小会儿,他们之后也会再加派人手对城里加紧排查,这些时间对正往代郡撤逃的北凉残兵来说,也足够了。
他抬起手中的弓,紧紧拉了弓弦,对准了陆玦的心脏。突然,一个人从城门的方向向陆玦走来,他走到陆玦身边,同陆玦说起了话。谢扶看到那人,瞳孔一缩——长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身体里也流着和自己一模一样血液的那个人,用那样滚烫而深重的眼神看着陆玦……
谢扶垂了眼眸:原来如此。想到那枝桂花,他手里的弓突然卸了力道……就连他这样的人,都不忍心伤害这世界上另一个“自己”。
可是,他还有最后一件不得不做的事要做。
这样想着,他的眼眸渐渐聚起一道亮光,他重新朝陆玦抬了手里的弓箭,拉紧了弦,那箭,却到底往下挪了一寸,没有再对准对方的心脏。
弓被拉满,谢扶松了手,那箭便“嗖”地一声射出,正在这时,他瞳孔一缩:只见谢乔满面惊惧拼命朝陆玦扑过来,将陆玦挡在身后,于是,那箭便刺入了谢乔的身体。
谢扶握着弓的手猛然颤了颤,那一瞬间,他仿佛觉得自己的身体也痛了一痛——到底是流了一样的血,他有些自嘲地想道。
他闭了闭眼又睁开,眼里重新变得平静:谢乔贵为王爷,此时出了事,与陆玦出了事并无什么不同,他的目的到底达到了。
那里出了事,大盛的士兵连忙朝陆玦的方向大步走去,谢扶扔了那弓箭,隐入了身旁的小巷——那里,有出城的密道。
……
深夜。城内医馆。
谢乔身子朝下枕在陆玦膝上,他眼睛紧紧闭着,唇色苍白,面上全无血色,额上却渗着汗。
上衫早就被褪去,箭取了整整一下午,现在已经被取出,药也已经上好,大夫小心翼翼为他缠好最后一段绷带,终于松了口气。
陆玦看着那雪白绷带上正往外渗着的新鲜血气,眼眶隐隐发红,他看向大夫,道:“他如何?”
陆玦的兵到这城里并无失礼之处,且在极力安抚百姓,大夫便对这位大盛的将军甚有好感,他恭敬又真诚地道:“这位公子幸好并未伤到要害之处,这伤虽不好养,只要仔细着些,过了发热那一关,之后按时服药换药,总能养好,将军莫要太担心。”
陆玦伸手拨了拨谢乔额角散下来的发,将毯子轻轻搭在谢乔身上,道:“好,劳烦您为他拿药。”
“哎。”那大夫说罢便转身拿药去了。
这时,凌道远从外头进来,他朝大夫告了个礼以安大夫的心,便朝陆玦这处走来。
陆玦看向他:“如何?”
凌道远皱了眉,想狠狠骂一句‘他奶奶的’,看着谢乔的样子却到底压住了,他刻意压低了声音,道:“城里全部排查过了,那帮孙子一个都不在城里,想来早逃了。”他看了眼旁边小几托盘上那枚带血的箭头,道:“末将请命追击,只要二百人马,我一定将那帮孙子一个不剩抓回来。”
陆玦眼里划过一道寒光,声音却平静得很,他道:“没用的,想来他们现下已经到代郡了。”他们已经错过了最好的追击机会。
“那末将就攻下代郡!”
“不,”陆玦道:“我们今日虽胜,将士们却已疲惫不堪,现下并不是拿代郡的时候。传我命令,各营将士这几日好好休整。”顿了顿,他伸出一根洁白如玉的手指,道:“只一点,不可惊扰城内百姓,违令者军法论处。”
凌道远睁大了眼睛,他指指昏迷着的谢乔:“就这么算了?!大将军,他不光是你的心尖子,还是我大盛的王爷!”
陆玦面无表情看向他,一字一顿道:“凌道远,执行命令。”
凌道远深吸一口气,憋出句:“是。末将告退。”说罢便转身离去。
大夫帮谢乔拿好了药,知道谢乔现下最好不要挪动地方,便直接转身进了自己生活的地方,要家里的下人去煎药。药很快煎好,大夫端着那药来到陆玦身边,他将药放在一旁的小几上,道:“这位公子暂时不好动地方,至少今夜,将军和公子便在这里歇息吧——将军放心,这屋子暖和得很,也方便得很,若有吩咐,公子直接唤在下便是。”
“好。多谢。”陆玦朝大夫抱了个手礼,道。
大夫一笑,道:“将军客气了。”说罢他又看向谢乔,对陆玦道:“将军叫醒公子喂公子吃药罢。今夜这药VX攻重呺:tbook520,必须要吃。”
陆玦放在谢乔身上的手一顿,他点点头:“好。”
大夫便道:“那将军请便,在下先告退了。若有事,将军记得唤在下。”
“好。麻烦。有劳。”
大夫走后,这空间便只剩下他们二人。
屋外寒风凛冽,屋里烛火暖黄。
陆玦低头看着枕在自己膝上还在昏睡的谢乔,便伸了手李白,轻轻覆在他发上。
他静静看着他,仿佛永远都看不够一般。在那既虚幻又真实得可怕的记忆中,他永远闭上眼睛前最遗憾的,便是在那夜,没有再多看几眼这人的脸——那时候,这人高高坐在皇位之上,他们之间隔着永远都不可跨越的天堑,他没有那夜一般那样近地看着这人的机会。除了那仿佛于人生中多出来的那一夜,他们只能是君臣,必须是君臣。
烛火发出“哔啵”一声轻响,陆玦到底还是俯下身,凑到对方耳边,道:“乔儿,醒来喝药了。”
谢乔在一片混沌的黑暗里,隐隐约约听到了最熟悉的声音。那声音虚幻又真实,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他吃力地睁开眼睛,终于看到了陆玦的脸。于是面上下意识浮出一个清浅的笑:“怀瑜哥哥。”
陆玦揉揉他的发,道:“疼得厉害么?”
谢乔摇摇头。
陆玦小心地绕开他的伤口将他扶起来圈在自己怀里,谢乔睁大了眼睛,便见陆玦拿了旁边小几上的药,凑到他唇边,道:“喝药。”
谢乔此时刚醒来,其实意识还有些混沌,只是下意识觉得要听陆玦的话,听陆玦这么说,他便拿了药碗,一口将那药喝了个干净。那药苦极,谢乔忍不住微微皱了眉,只是药苦也有些好处,谢乔现下倒是清醒不少。
陆玦不知从哪里弄来了糖,他圈着谢乔,将一颗糖塞进谢乔嘴里,道:“以后莫要这样做了。”
谢乔含着糖的动作一顿,却没回答,只是垂了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