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乔睁大了眼睛,他将脸埋在陆玦颈侧,以遮挡自己此刻的表情。
“嗯。”
陆玦听到自己怀里的孩子的应答声,面上便又带了璀璨星芒似的笑,道:“那我们现在便去拿吧。”
……
谢乔那天在陆家用过晚饭后才回宫,他回殿时一手提着瓦罐一手拿着金袖箭,满身挂满了小玩意,简直琳琅满目。来看他的谢铮瞧着他一副满载而归卖货郎的样子,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谢乔心情好,也由得他打趣。
谢铮走后,谢乔便吩咐宫人去找养鱼的器物:虽然这两条鱼蠢,但到底是陆玦送的,他到底得好好养起来。
宫人找来养鱼的物什,谢乔便吩咐他们把鱼摆在窗边的案上。谢乔站在窗边看了会儿鱼,越瞧越断定这鱼蠢,偏偏陆玦还要说这鱼像他。两条鱼刚进了新地方,团团转着去撞壁。
谢乔抽抽嘴角,嘴里嘟囔着:“我哪有你们这么蠢?”
一抬头,便望见窗外一枝腊梅结了花苞。按理说现下腊梅早该开了,可他殿里这一株开花晚,花期也长。谢乔看着这花苞,手里掂掂陆玦给他的金袖箭,眼里一暗:几日后,这腊梅就要开了。
上一世他遇到那宫女,是这腊梅盛开的两天后。
……
谢乔殿里的腊梅盛开后一日,陆玦便来赏花。这花开得热闹又脱俗,香气也甚为幽深清冽,陆玦便赞它是株好梅。谢乔想起厉鸣悲来为他授课临走时瞧见这梅花也赞了几句,最后面上却挂上一副遗憾的样子,嘴里也说着极损人的话:“可惜这一株好花却开在俗人的院子。”
说完怕谢乔整他,就大步走了。谢乔气得牙痒痒,却毫无办法。
梅花开得这样好,陆玦却见谢乔的小脸儿全黑了,便忍不住好笑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厉鸣悲又欺负我。”谢乔卖个惨,本来是想陆玦更疼他,结果却见对方失笑道:“你和厉大人,还真是一对冤家啊。厉大人虽…”可疑地停顿了下,陆玦才道:“不是那么好相处,但我以前也从没见他和你这般大的小孩过不去。”
谢乔瞪大了眼睛:“谁和他是冤家!”
他们明明是天敌,天生相克的那种。
陆玦哈哈笑起来,眉疏目展,笑得身上的落梅都抖落下来。
谢乔见陆玦笑得好看,便也忍不住开心,想到第二天他要做的事,他眼里的笑意褪去,对陆玦道:“怀瑜哥哥,我昨日看了本《群芳谱》,里头讲这世上有种红色栀子花,你明日能为我寻来么?我以前从未见过红色的栀子花。”
陆玦捏捏谢乔的脸:“你这院里的腊梅都不够你看么?”他笑道:“我日后为你寻来便是。”
“可我明日就想看。”
陆玦无语半晌,点点谢乔脑袋道:“你是在故意为难我么?乔儿,我就是翻遍金陵城,也不可能找到冬天开花的栀子。”
谢乔顺杆往上爬地接一句:“那你就翻遍金陵城,找到会在来年开花的红色栀子,我不介意先看看它的花根。”
陆玦看着谢乔,谢乔也看着陆玦。陆玦一看谢乔的小脸儿有垮下来的迹象,便赶紧道:“好好,我答应你。我明日下了朝,便去为你翻遍金陵城,找红色栀子花的花根。”他再也不想在谢乔脸上看到委屈又失望的表情。
看到谢乔脸上总算露出笑,他曲起手指弹弹谢乔脑门,含着戏谑道:“哪怕把金陵城翻上一遍都找不到,我也会翻上两遍为你寻到。”
谢乔只觉得心脏温暖得发麻。
他不是故意为难陆玦,他只是不想明日陆玦进宫找他。上一世,明日陆玦会进宫寻他,最后是在冷宫寻到他,没有陆玦,他便死了。可这一世,他明日手上要见血,他不想陆玦撞到他沾血的样子,就只能拖住他,不让他来寻自己。
陆玦有洁癖,爱洁净,他便要自己在陆玦心里,永远一副干干净净的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章奉上~
红色栀子花真的存在的,古书里记过,迅哥的《秋夜》里也提到过。不过很珍贵,所以难见。
第10章
想避开宫人到冷宫里,并不难。侍奉他的宫人既怕他又疑他,所以并不亲近他。谢乔心里清楚得很,因为宫里从来没有从民间接回皇子的先例,更没有兄长从民间接回弟弟的先例,所以这些宫人也只是把他当成需要好好照顾的烫手山芋罢了。
宫里宫外谁都在观望,谁都在等着谢乔的下场,以观天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院子里腊梅盛开的两天后,他须得去一趟冷宫,去冷宫是去杀一个人——哪怕杀不了也可以,只要惊了人抓到她,便是救下了谢铮未来的皇后。
这件事情只能他来做,他虽重生而来,却因为种种原因,只见过那个宫女的背影。重生是他的秘密,那个宫女又太过特殊,贸然告诉兄长他们,难免打草惊蛇。
他也考虑过两年后在兄长的封后大典上加强防备,但他还没心大到将一个藏得如此之深的隐患埋在身边两年。他上一世是皇帝,生性多疑,最厌恶之事便是自己身边埋着果果钉子,哪怕要伤筋动骨沾血带肉,他也得把那颗钉子彻彻底底□□,方才舒坦。
谢乔往自己手臂上绑好陆玦给他的金袖箭,又用衣袖遮盖好,想了想,又去拿了把匕首,塞进怀里。这匕首是谢铮给的,轻薄锋利,适合他用。谢铮给自己弟弟这把匕首倒是没想着让弟弟防身用,他觉得自己能护好谢乔,给谢乔这把匕首单纯是觉得它精致好看,谢乔会喜欢。
……
快到未时,谢乔避着宫人出了自己院子。趁着侍卫换班的那一盏□□夫,他偷偷溜进了冷宫的巷道。
谢乔踏在荒草丛生的灰白地砖上,拐过一个弯,便是一个荒废的池塘。那池塘虽已经荒废了,但不知为何里面的水依旧满着,只不过因为是死水,那水呈现出诡异又浓稠的暗绿色,便显得深不见底。那水上面飘着几片枯叶,枯叶上布着清晰的蛛网,便和那水呈现出诡谲的和谐。
谢乔看着那水,身子便不自觉地抖了抖,面色也有些发白。这里,就是他如此怕入水的渊源了。哪怕是他已经历一世,再看到这仿佛会把人一口吞噬的池塘,额上到底冒了冷汗。
上一世,就是在今日,他不小心误入了冷宫,就是在这里误打误撞碰见一个太监和宫女在窃窃私语,他不小心被他们发觉,他们竟就要将他溺死在池塘里,以绝后患。那个宫女一听到声音便立刻警觉地转过身急匆匆走掉了,只留下一句‘不想暴露就杀了他’,声音嘶哑可怖。
那太监便狰狞着脸来捉他,在他叫出声前先捂了他的嘴,再拽着他的身子来到池塘边,用狠力压了他的头在那诡谲的绿水里,见他不再扑腾,便直接把他的身子丢进池塘里。
他在被摁进水里前急匆匆吸了一口气,为了保命便假装溺死不再挣扎,可小孩子的一口气总有用完的时候,当他的身子在池塘中心开始下沉时,他触摸到了死亡。
在这暗绿粘稠的水里,冬日的天光透不进来,他的眼里便只有一片仿佛看不到头的浓绿。冬天的池水冰冷而沉重,池底的污泥里像是伸出了千百只手,拖着他的身子缓缓下沉。他向上无措地伸出手,却只能无望地感到虚无的水像带了嘲讽的笑意般从指缝划过。底下,仿佛深不见底。
池水千军万马般进攻着他的身体,他溃不成军,那水终于灌进了他的鼻腔和口腔,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仿佛浑身失去了知觉,连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和茫然,那向上伸着的手便不自觉地想要落下,融进这片水里……
他的瞳孔开始溃散,连冰冷和窒息的难过都感觉不到了……
那手彻底落下之前,一只手用力握住了他,有个温暖而有力的身体破开这张牙舞爪的死水,来到他身边,将他已经到地狱的那半个身体,彻底抢了回来。
那个人便是陆玦。
他那日进宫寻谢乔,没在谢乔宫里找到人,便觉得不对。谢铮知道后亲自带了人和陆玦一起在宫里找人。陆玦当时不知怎么会想到冷宫,便亲自带了人来找。
再迟一步,谢乔便真的死了。
当他咳出一大滩水缓过来时,一睁眼就看到陆玦焦急的脸,他只是紧紧抓着陆玦的袖子,抓得手骨都快破皮而出,仿佛陆玦是黑暗地狱里唯一的一线天光。他大口喘着零零碎碎的气,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谢乔发了高烧,烧了几天几夜。谢铮震怒,处置了一地宫人。谢乔发着高烧昏迷着都拽着陆玦袖子不放,谢铮心里愧疚,又觉得宫里不安全,便干脆把他送进了陆家。
那太监很好找,可找到的时候人已经死了,那宫女仿佛是个不存在的幽灵,谢铮快将皇宫翻过来,也没找到对方。谢铮信他,陆玦信他,可宫里的人都觉得是谢乔只是出现了幻觉,因为那宫女不存在于宫里的名册,没有人见过她,也没有人知道她。
宫人只觉得是那太监不小心将谢乔推进水里,怕陛下责怪,便畏罪自杀。这仿佛是最合理的解释,直到两年后的封后大典,那幽灵似的宫女再次出现,再往谢铮心口捅上鲜血淋漓的一刀。
谢乔躲在一块大石后,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摸摸衣袖下的袖箭,定下心来,便等着人来。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谢乔便见一个身影鬼鬼祟祟从一处破败的殿内钻出来,来到池塘边上,一副等人的样子,那是个女子的背影,谢乔无比熟悉。那女子无意中转过身来,谢乔便终于见到了那女子的脸,那时一张平凡无奇到极致的脸,混进人群便如鱼入大海,让人绝对认不出来。
谢乔抬起手臂,将衣袖里藏着的袖箭对准那女子的心口,正在这时,他突然觉得不对劲。按照上一世发生的事情,这时候那个太监该从另一个出口出来,可是那边现在根本没有人影。
谢乔眉头一跳,猛然跳开一步转过身,果然见那太监就站在他身后,阴沉沉看着他。
女子听到动静往这边看过来,一看到谢乔,脸上猛然露出警觉狰狞之态。
“快把他处理掉。”女子和上一世一样,丢下一句话便转身往一个方向快步离去。
谢乔和那太监对峙着,他现在心口砰砰直跳。不能喊,喊了那太监便会像上一世那样朝他扑过来捂他的嘴,他现在是小孩子的身体,根本对付不了。更何况那些侍卫不一定能及时赶到。
对付这两人,只能用今天他带来的袖箭和匕首。
谢乔被太监逼着向池塘的方向退去,他面上假装露出惊惶之色,一边用余光锁定了那宫女的位置,一边又将另一只衣袖里的匕首慢慢捏在手心。
只要他抓住一瞬间的机会,一只手把匕首送进这太监的心口,另一只手能将袖箭射中那宫女,他就赢了。
太监面带狰狞地开始将身体朝他压下来,谢乔眼神一暗,就是现在……
“乔儿!”
谢乔刚要出手,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惊惧和恐慌。他还未思考陆玦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一个念头就像本能一样不受控制地浮出脑海:他不想让陆玦看到他杀人……
于是他手里的匕首和袖箭便都失了启动的力道。
机会就那么一瞬间,错过就再也没有了。
谢乔反应过来被推入水中前只来得及喊一句:“怀瑜哥哥,抓住他们!”
“拿下!”
谢乔和陆玦的话撞在一起,陆玦白玉似的面上带了惶恐和惧意猛地扑向池塘的方向:他知道谢乔有多怕水……
他带来的金甲士兵一扑而上,终于拿下了那个太监和宫女。
……
谢乔仿佛又回到了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冰冷的池水千军万马般向他发起进攻,蚕食着他的意志和身体,他徒劳而无望地伸着手,期待着能抓住什么人。
可是,池中的世界是完全冰冷和彻底孤独的世界,这个世界只有一个人,那便是他自己。
记忆仿佛在什么漩涡里四散开来,于是谢乔的记忆仿佛彻底乱掉了……
不会有人抓住自己的……会抓住自己的那个人,因自己而死……
但就算这样无望地想着,手臂却还是本能地伸出去,想被什么人抓住……
于是,一双有力的手真的抓住了他……
……
“乔儿!乔儿!”
谢乔咳出一大口水,睁开眼睛,便像上一世一样看到陆玦。
陆玦红着眼眶,面上终于泄着他这个年纪会有的稚气而又无措的脆弱和惊惧。
“怀瑜哥哥,我没事了。你莫难过。”
这话也并非全是安慰,比起上一世的这时候,他确实好了不少。
陆玦的衣发散乱,身上全湿着,抱着谢乔的玉白手指泛着红,微微发着颤,他另一只手捏起谢乔的一只手臂,那臂上还绑着他送的袖箭,他低下头,声音又沉又哑,看着谢乔眼睛一字一顿问道:“刚刚为何不用我送你的袖箭?为何不用?!”
陆玦不知谢乔还带着匕首,但哪怕只有袖箭,只要用了,哪怕射不死那人,也能有个缓冲的时间让他救下谢乔,谢乔明明有机会用它,却偏偏没有用。
谢乔睁着黑白分明的眸子静静看着他,说了实话:“因为我不想在怀瑜哥哥面前杀人。”
“你……”陆玦眉头猛地一皱,抱着谢乔的手紧了紧,像是要生气的样子。可他闭了闭眼,仿佛在消化那些翻滚的情绪,再睁开时,眼里便是谢乔熟悉的温柔,他为谢乔披上干净衣裳,看着谢乔的眼睛,道:“这次是我对你不起,是我没有护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