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没住人,石珫打开门,阮临随手在桌上一抹,一层灰尘。
皱着眉拍掉手上的灰,他看向石珫:“要不要先打扫一遍?”
石珫没有意见,顿了顿问:“要做什么?”
阮临眨巴着眼看他,半晌道:“大少爷,知道你家的抹布在哪儿吗?”
石珫思索一番,而后坚定地摇了摇头。
这大少爷还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阮临其实也已经料到结局,笑着叹了口气,带着石珫去厨房,找出抹布,吩咐他将布沾湿,自己则拿上扫帚,“走吧,先去房里。”
他一路指挥着石珫,“你先把桌子擦好,灰抖到地上,我待会儿扫干净。”
石珫把湿抹布叠得整整齐齐,往桌子中间一拍,开始认真画圈。
阮临在一边看着,心里满是问号,心道大兄弟你这是要在桌上画符吗?
他一把将石珫的手按住,哭笑不得道:“桌子不能这么擦啊哥哥。这桌上都是灰,转着圈儿擦只会把桌子擦花。”
“你看。”阮临将抹布脏的那面叠到里头去,换了个干净的面出来,抹布贴着桌边,用力一抹,直直的一擦,桌面肉眼可见的干净了许多,与一边花猫脸似的桌子分了楚河汉界,对比鲜明。
灰尘遇水,结成了一块一块的灰迹。摊开布抖一抖,灰落在地上,一小堆。他把扫把塞到石珫手里,三两下擦好桌子,出去将抹布洗干净,又把房间了的架子、床沿、柜子都擦了一遍,最后还不忘全部再擦一次。
石珫站在一边,看着阮临忙来忙去,有些不好意思,想要上去帮忙,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做,一时间进退为难,脸上难得显出一丝局促的神色。
阮临瞥他一眼,将功成身退的抹布塞给石珫,又从他手里拿走扫把,“喏,去院子里把抹布洗干净,然后在找个地方挂起来。”
终于能帮上忙,石珫挺开心,也不顾抹布上都是灰,直接攥在手里出了门。阮临的视线偷偷跟着他,就见石珫走到井边,提了小半桶水上来,找了个盆倒进去,也不知道用皂角,就这么一点一点慢慢搓。等水黑了,就倒掉,再换一盆,颇有耐心。
洗一块抹布认真的像在临帖,阮临心想,对于石珫来说,恐怕洗抹布还真比临帖难多了。
自己曾也是像他一样,什么都不会。阮临还记得他第一次在井里打水,当时年级不大,力气更是小,费劲往上拉,也不过提上来半桶水,还全撒在了井边,被爹娘拿来说笑许久。
如今为了避免阮母劳累,他总要算着时日,在水用完之前早早的接满一整个水缸。
胸口高的水缸,他一桶一桶往里装,少说也要小半个时辰。
所以说,境遇当真推着人往前。不仅是他,谁又不是被生活逼着改变呢。
收拾完屋子,阮临出了一身汗,洗了把脸,石珫坐在旁边给他扇扇子:“歇会儿。”
阮临看着他床边撑上的竹架,用手摸了摸:“这是什么时候安上的?”上次他来还没见到。
“前些日子宋叔给我做的。夏天家里蚊虫多,他说给我做个床架,上头装上帐子,夜里睡觉就不怕蚊子了。”石珫道,“他走的前一天做好安上的,你来的那天还没弄好。”
阮临看着床架,忽然想到一件事:“我记得我家刚好有一个纱帐没用,我拿过来吧。”
“今天不用拿,等以后再说吧。”石珫说,“天都黑了。”
“没关系,还没黑透。”阮临刚好也像趁着机会回去换身衣服,刚才帮忙打扫沾一身的灰,他穿着不太舒服。
“我回去一趟,很快就回来。”阮临站起来,摁住石珫的肩膀,“你就别跟着了,在家里等我回来。”
阮临一阵烟似的跑回去,石珫还没来得及反应来过,人就已经没影儿了。
“走的真快。”石珫喃喃自语,而后想起什么,赶紧追到门口,冲着阮临喊了句,“走慢点,小心摔!”
阮临没走多久,远处开始隐隐有雷声传来,石珫点上灯,打算烧点水洗澡。
点火用了好半天,呛得他直咳嗽才勉强生好。烧了两大壶,留够夜里要喝的,剩下全都倒进盆里。他看着腾腾的热气,开始往里头兑凉水。等热气终于散掉一大半,他伸手一摸,眉头皱起来。
凉水兑多了。
火已经被石珫熄了。实在不想重新生火,他盯着那一大盆温中带凉的水,咬咬牙,心道不管了,夏天洗个凉水澡没关系。
被凉水冻得龇牙咧嘴,他没敢洗太长时间,草草擦了一遍就赶紧结束。饶是这样,全身的温度也被带走不少,从头到脚都冒着一股凉气。
发梢滴着水,石珫略微擦了擦,就听见院门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进来。
“回来了?”石珫笑着回头,“今晚不热,纱帐放着明天再挂吧,你先去……宋叔?!”
宋何风尘仆仆,一脸疲惫,看见石珫时眼神明显闪躲了一下。
石珫没注意到,一边擦头发一边给宋何倒茶:“您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他看宋何的脸色实在不算好,叹了口气:“坐下歇会儿吧,喝口茶,我去烧水。”
“不用。”宋何一开口,声音哑的厉害。
石珫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下去,心里忽然无缘由的空了一下。缓缓转头看向宋何,他站在一边,轻轻的说:“一路快马加鞭赶回来,很累吧。其他的都先放一放,收拾一下,睡一觉,有什么事明天再办也是一样的。”
他说着立刻加快了脚步,想要走出这个房间,匆促的如同逃跑。
月色隐约,屋内灯火从门中勉强流出,照的人分外不真切。
阮临抱着一床纱帐,刚准备腾出手推门,却见大门根本没关,就这么半开着。
我方才没关门?他自我怀疑了一瞬,随后不再想。
一只脚已经踏入门内,阮临瞧见院子那头似乎有个人影,一句“石珫”尚未出口,就听宋何的声音响起。
那是一声极轻的叹息声,阮临的脚步瞬间被钉在原地。
宋何回来了?!
他忽然有种预感,自己似乎即将得知一些很重要的事,而眼前的这种场景,也并不适合他的出现。
几乎是瞬间,阮临没有惊动任何人,又缓慢的抬脚退后一步。那个位置在门外,他能看见石珫,里头的人却并不能发现他。
阮临屏息,瞪大眼睛,看着石珫的身影不动了,接着另一个更高大的人影出现在院子里。
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如同一个卑劣的偷窥者,但阮临无法说服自己离开。
仿佛一瞬间从高空中坠落,原本应该不安的时刻,石珫的心却忽然静了下来,像是面临宣判时生出的不在乎,甚至夹杂着尘埃落定的宿命感。
他渐渐挺直身板,如同这样便能撑住心里的一口气,不至于让自己滑落到歇斯底里的境地里去。
母亲曾说过,一个人,无论遇到什么事,哪怕直到死,都不能让失掉支撑着自己的这口气。不把狼狈显现给他人,这是母亲坚持最深的信条。
于是石珫便也努力这么做了。只是他年纪尚小,到底不能真的不动声色去隐忍压抑。
世界极虚假又极真实,他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在梦里,脚下似有千钧重,灵魂却已经随风飘远,不知何处去。
于是,石珫就这么不合时宜的出了神。
只是一瞬。
他想起挂在石珺摇篮上的锦囊,想起母亲房中温暖的熏香,想起身后永远跟随着却默默无声的随从,想起京城的雪,想起庙堂之高江湖之远,想起辗转各地走的路见的人,想起第一次在洛河村看见的星夜,想起阮临熬药时衣袖沾上的清苦味。
还有夜雨将至时,自泥土蒸腾而上的,潮湿沉重的空气。
石珫想,雨要来了。
而在宋何眼中,石珫不过是站在原处罢了。安安静静,毫无波澜的站在原处。
宋何走到他面前,默默跪下。
宋何活了三十余年,第一次发现自己如此残忍。
石珫的表情平静,眼中却藏着山雨欲来。不开口,也不去看地上的宋何。
过了许久,还是宋何先开了口。
他哑的几乎说不出声,艰难的唤了句:“六殿下。”
“京城出什么事了?”顿了一会儿,石珫偏头看向宋何。
宋何动了动嘴唇,最后也还是没说出口。
袖中一张薄纸被收折妥帖,宋何拿出信件,双手递给石珫:“这是……皇贵妃的手书。”
石珫将信握在手里,没有打开,眼中的悲哀却更深。
终于打破面罩一般的平静面容,红着眼眶,面色却苍白的吓人。今晚的夜色如此厚重,围绕在四周的黑浓得化不开,十四岁的少年也终于放过自己,让崩到极限的情绪微微在眸中眼角露出。
“母妃她……还好吗?”石珫问。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无论是内廷争斗还是朝堂动荡,他已经往最坏的结果想,并且逼迫自己接受。
如今他再不奢求别的,只想问一句挂念的人是否安好。
然而宋何却连这个问题都不敢回答他。
作者有话要说:该来的总会来。但是要记住,我是甜文作者,勿慌。
第15章 星河欲渡(六)
石珫咬紧牙关:“母妃她……很不好?”
宋何低声道:“皇贵妃故意让人封了消息,等我知道时已经太迟,赶回去也只勉强见了她……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
阮临在门外瞪大眼,难以置信的看向里头两人。石珫的身影模糊,但阮临此时却仿佛能够感同身受般,无比清晰的感受到了石珫心里的冲击和伤感。
心里揪成一团,阮临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紧握着拳,还是克制住自己,没有上前抱住石珫。
石珫挺立的身体晃了晃,近乎呓语般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他忽的爆发出来,“你!你们这些人,一个一个不是都很厉害吗?怎么能让她出事!”
宋何刚想开口,被石珫一句话堵了回去:“别想骗我!”
“母妃身体的确不好。只是却不至于因为身体撑不下去就让你带我离京。”石珫一字一句道,“她这么坚决的把我支走,连最后一面都不让我见——京城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宋何叹气:“具体我也不清楚,但想来皇贵妃临终前交给我的信里,应该会和殿下解释明白。”
他顿了顿:“皇贵妃只说,小心恭妃和丞相;还有,相信皇上。”
“父皇?”石珫冷笑,“相信父皇?他连母妃都保不住,相信他什么?吟诗作对还是饮酒谱乐?”
他这话说的相当大逆不道,已是气急之下的口不择言了。
宋何没有说什么,任凭他发泄。石珫长出一口气,“母妃既然已经……石珺呢?”
“提前送到西北了。”
“舅舅?”石珫喃喃道,“是的,留在京城不安全,舅舅会照顾好她的。”
他说着反应过来:“父皇竟然同意?”
宋何道:“我回京之前,公主已经离京。”
石珫低下头看向宋何:“好,我知道了。”
“你,”石珫闭了闭眼,最后还是道,“回房吧,早点睡。”
说完,他抬起头,状似不经意的往门口看了一眼。阮临心里一惊,就见石珫的视线移开,也没有再管宋何,转身走了。
宋何望着他的背影,半晌才从地上起来,拍拍灰,疲惫的消失在院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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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一路上浑浑噩噩。突然得知这样的大事,阮临心里乱成一团麻,直到被阮母叫住,他才回过神。
纱帐还抱在怀里,原本轻薄凉爽的纱被他的身上的温度捂的有些发热,他愣愣的看向阮母。
阮母没有多说什么,只道:“进来吧。”
他跟着阮母一起进了房,看见桌上的书:“您还没休息?”
“嗯。”阮母将灯拨的亮了些,坐到床边,“坐吧。”
阮临盯着灯,灯火闪烁,照的他眼睛疼得看不清别处。
阮母并未多问,亦没有说其他的,就这么静静的坐在他面前,等着阮临先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阮临终于出声:“石珫他……他是当朝六皇子。”
“六皇子?”阮母倒是真的愣了一瞬。她试着推测过石珫和宋何的身份,也料到了他们的身份应当是显赫贵族。
只是不曾想到,石珫竟是皇子。
阮母再怎么博闻强识,毕竟是江湖中人,视线也难免只局限在江湖之中,没有在朝堂皇族方面多加关注。
加之无论是她的母家千溪谷,还是嫁入的慰灵宫,亦或是后来落脚的洛河村,都和京城的权力中心八竿子打不着一处。她也曾对石珫的姓产生过怀疑,只是没有深想下去。
六皇子……
阮母在脑中搜索信息,努力找出与石珫相关的部分。
了解的实在太少,她只记得是当今皇上最宠爱的皇子,阮母惊讶的同时又有些庆幸。她从未与皇家扯上过分毫关系,若石珫和宋何是这种来头,那出现在洛河村便和他们母子没有关系了。
“他是不是皇子,与我们却也无多大关系,你们还如往常一般交往就是……阿临?”阮母说到一半,察觉到阮临的不对劲。
阮临眼睛被灯焰刺的发红,他收回目光,死死捏住手中的纱帐:“宋叔回来了。”
“你遇到他了?”阮母看着他,“宋何与你说的这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