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临的嘲讽不留情面,石珫笑的快要岔了气,“你这好大一盆冷水,若是被那些人听见,铁定要气的脸红脖子粗。”
“我就随便说说。”阮临用手指点了点石珫手上的那本,“这本书写的好,文章里有江湖气,你可以看看。”
外头轰隆一声炸雷,阮临在桌对面搬了张椅子,“坐床边上看不清字。喏,我娘刚才拿了把椅子过来,我们对着坐。”
他的桌子收拾的整齐,书都规矩的放在书架上,桌面除了笔架和墨砚,再没有旁的东西。
天色阴沉,阮临点了灯,放在桌子中间,室内一下被照的亮堂起来,两个孩子就这么一人一本书看起来,一直到阮母唤他们吃晚饭,才恋恋不舍的放下书。
“好看吗?”阮临小声问石珫,看着他的表情。
石珫刚接触这种传奇演义,看的十分过瘾,闻言使劲点点头:“真是畅快!可惜断在最精彩的部分。待会儿吃完饭,我得回去把它看完。”
阮临看着他这副模样直想笑,一时间又想到自己也是这般,若是看了精彩的书,哪怕是点灯熬时,也必定要一口气看完的,不然连觉都睡不好了。
现下石珫就这么半推半就的被他拖进这样一个大坑里,阮临心道,看在你也喜欢这本书的份上,等你看完了,我再多给你找几本吧。
今天云层厚密,太阳只露出片刻便被拦在天外,耗了一整天,终是不情不愿的下山了。
空气湿润,雨还未停。
石珫又花了近两个时辰才将那本《落霞山传奇》看完,直看得酣畅淋漓,躺到床上时还念念不忘。
“你说的果真不错,这书里满是江湖气。”石珫翻身看着阮临,“看得人热血澎湃,恨不得拿上一把剑,就此往江湖里去了!”
“书中多美化,只让你看他想告诉你的。”阮临失笑道,“江湖里也都是人,那就真能肆意洒脱——再说,快意恩仇听起来是不错,但若世上再多些这种人,官府就该坐不住了。”
石珫也笑了:“你啊,真是泼人冷水的一把好手。我这一时兴起,热情劲儿还没过呢,就让你三言两语的灭了心思。”
“你也就说说罢了,又不会真去。”阮临顿了顿,轻叹一声,“再说,江湖又有什么好的呢?”
石珫想了想,说:“我不了解江湖,说不好。只是大多同我一般的人,正是因为不了解,所以才会心生向往,觉得江湖就是无拘无束快意洒脱的一方净土。被俗事纠缠太多,便想着若是能逃到江湖上,是不是就不用受这些消磨了。”
“就像,比起江湖,我更了解朝廷,那对于官场上的一些事,便也和其他不了解的人看的不同。其实做官也就那么回事,有抱负的就说的多些,愿意听的起身应和,不愿听的想办法让他闭嘴;没有抱负的就混日子,不做错事也绝不多事,不干己事不开口,圆滑世故;还有些打着自己的小算盘,自以为别人不知道,实际上大家都看在眼里,只是有些懒得去计较,有些暂时不能去计较罢了。”
“说来说去都是这么些事。”石珫道,“不了解的人,要么觉得只要踏进官场,升官发财、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便可信手拈来;又或者觉得朝廷已经烂成了一摊子,众人皆醉只等他这个醒着的来拯救,要么一脸谁都配不上他的模样,活像是整个朝廷从上到下都欠了他一万银子;要么就是成天一副苦大仇深的嘴脸,仿佛是佛祖派他下凡来普度众生,恨不得见人就来一句回头是岸。”
阮临笑着叹气,“要么把自己捧到天上看众生,要么把自己踩到土里看世人,生生把人世看的仿若妖魔。”
“所以说,归根究底就是看不清。”他看着石珫的眼睛,“高官侯爵,侠士剑客,听着风光无限,其实也不过是人罢了。都是人,都有七情六欲,都会生老病死,其实没什么不同。”
作者有话要说:我要被自己蠢死了我的天,我饿存稿箱时间设成八月三十一号了,亏我还美滋滋的等着它自己更新,哭了哭了
第13章 星河欲渡(四)
“说得挺好。”石珫伸手揉了揉阮临毛茸茸的脑袋,“年纪不大,说话却挺有道理。”
阮临气鼓鼓的将石珫的手拍走:“你只比我大一岁。”
“那也比你多吃一年的饭。”石珫道,“所以我才比你高。”
阮临这下不服气了,皱眉看他:“你哪有比我高?”
石珫见他不承认,笑了:“我比你大一岁,若是不再比你高些,得像什么样子?”
阮临噘着嘴:“我这段时间长高了,不可能比你矮。”
石珫见他死鸭子嘴硬,也犯起了拗:“这是事实,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小少年的身高问题被拿到台面上来讨论,阮临自觉很没有面子。输人不输阵,他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矮的!
“你若是不服气,大不了我们比比就是了。”石珫道,“若是我比你矮,就答应你一件事。”
阮临拒绝:“傻死了,我才不要比。再说,那若是我输了怎么办?”
“你输了我不要彩头,行不行?”石珫看着阮临的表情,咬咬牙,“要不这样,不管谁高,我都答应你一件事,这样总行了吧。”
阮临不信任的看着石珫:“横竖都是你受罚?那你比个身高图什么?”
石珫一脸严肃:“为兄的尊严。”
阮临:“……”真是幼稚死了。
他心里一边这么想,一边起身赤脚踩上床边的鞋,挺直腰板等着石珫。
石珫也翻身下床,刚把脚伸下去,就听阮临大喝一声:“别!”
被吓得一哆嗦,石珫整个人僵在床边,一只脚还拖在床沿,在半途中不知所措。
“怎么了?”石珫小心问道。
阮临如临大敌,盯着石珫半落不落的那只脚:“小心,千万别踩到地,地上有灰。”
行吧。石珫试探几下,够到鞋,赤着脚踩进去,在阮临面前站直。
两人面对面站着,阮临微微抬头和石珫对视,忽然发现有什么不对……
微微抬头……
自己为什么要微微抬头???
他放正身体,视线平移到眼前的人身上,然后就看见——石珫的鼻子和嘴唇。
自己真的比石珫矮一截?!
他踢了鞋子,啪叽往床上一趴,不动弹了。
石珫忍着笑坐到阮临身边:“不急,等你长到我这么大,肯定会比我高的。”
阮临趴在枕头上,整个脸都埋在里头,一说话声音闷闷的:“你刚才说的话还算数不?”
“算。”石珫笑着拍了拍他的头,“我哪次食言过。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阮临身子没动,歪着头看他:“好吧。”
他往里头让了让,给石珫腾了半个床,石珫躺上去,眼睛眨了眨:“竹席果然凉快些。”
“睡前才用温水擦过,睡着清爽多了。”阮临叹了口气,“若是房里有冰降温,就是不睡席子也舒服得很。”
石珫道:“你若是想要冰,等以后去京城,我让人用雪蚕丝给你做被子,再往屋里放一个大冰盆,保准你六月夜里都要盖着被子睡觉。”
阮临噗嗤一下笑了出来:“我才不要自己找上门去,除非你请我去做客,这我还能考虑考虑。”
“行,”石珫一口应下,“到时候我让人专门用冰做个轿子,请你去京城。”
“冰做的一天就化了,到时候还得我自己走,没诚意。”
“那就让人打个大缸,底下铺着冰,上头架个大椅子,抬着你进京。”
阮临笑的不行:“好,那我就等着这天!”
石珫也跟着一起笑:“那我到时候让人把缸抬过来,你可不许不坐。”
阮临想了想那种场景,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笑意又升了起来。
有谁会去坐缸啊,傻死了!
“睡觉!”他故意翻身背对着石珫,将脸蒙住,“把灯灭了!”
石珫笑着叹气,认命的下床吹熄灯,然后上床躺下,看着阮临的背影,伸手戳了戳:“睡了?”
“睡着了!”
“真睡着了?”
“真睡着了!”
“那好吧,”石珫惋惜道,“原本还想和你说件事,既然睡着了,那就晚安吧。”
阮临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没忍住,翻身对着石珫,“你要说什么?”
石珫闭着眼,“睡着了。”
阮临愣了好半天,见石珫实在没有要说的样子,气的戳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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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一阵接着一阵的下,这些天断断续续的,也不知什么能结束。
石珫就这么在阮临家住下了,一住就是十天。
阮临第一时间注意到了石珫的异常。
其实也没什么大问题,只是开始会时不时发呆,阮临知道他担心宋何,又不好直说,每天变着法子的逗他开心,石珫虽然还是如往常一般同他说笑,但阮临知道,他心不在焉。
这让阮临心里也有些惶惑。他向来对于劝慰人有些无措,既恨自己无能为力,又怕鲁莽的多说几句话却适得其反,思量来思量去,不仅没得到什么好的效果,反而让自己也陷进低落里去。
于是乎,两人一个小心翼翼的不让对方察觉到自己的异常,一个小心翼翼的想尽办法去不动声色的宽慰。
宋何离开的第十五日,大雨倾盆。
“今天下雨也就罢了,天竟也凉了许多,”
阮母这几日有些不舒服,去镇上买了些药自己回来配,两个孩子一个帮她按方子称药材,一个拿着药钵捣药,她便做个甩手掌柜,坐在一旁同他们说说话。
“眼见入了七月,便不似三伏天那般热了,到时候秋季的衣物都得准备起来。”阮母说着看向石珫,“等过些天我帮阮临做衣服时,也给你量量,到时候一起做一套。”
石珫受宠若惊:“阮姨,不用了。”
“怎么就不用。”阮母直接拍了板,“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阿临记得提醒我。”
阮临乐滋滋的应下:“好嘞。”
说起衣服,阮母忽然想起一事,问石珫:“这几日降了温,我记得你没带厚一些的衣物过来吧。”
石珫摇头。
阮母看了看外头的天色,“这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若是待会儿雨停了,你们一起去拿几件过来。”
阮临想了想:“那干脆我今晚和石珫到他家去住一夜,顺便也收拾一番。这么多天,估计得落一层灰,”
“这样也行。”阮母没什么意见,“你们俩商量好就行。”
两人帮阮母配好药,阮临拿着药罐去厨房煎,石珫跟着他一起,被他轰出来,“煎药味道可大了,你别带着里头,呛人。”
石珫于是搬了个小板凳靠在厨房门口,看着阮临拿着扇子扇火。
阮临皱眉看着药罐,一回身就看见石珫坐在小板凳上眼巴巴的看着自己,哭笑不得道:“你坐这里不嫌苦吗?”
石珫遥遥头,看着外头的雨,半晌忽然道:“我这几天心里一直不舒服,总觉得要出事。”
药罐里的水咕嘟嘟的沸着,带出药材苦涩的味道,熏在阮临脸上身上,熏得人心里也沾上苦味。
“别多想。”阮临轻声道,“越是多想,就越是在自己吓自己。宋叔不会出事的,安心。”
“不是宋叔,不只是宋叔。”石珫伸出手,手掌朝天,不一会儿就淋了一掌心的雨水,“原来我也不是没想过,只是宋叔一直瞒着不说,我便也不问,只听我娘的话安心跟着他。可有些事由不得人不多想。”
他转头看向阮临,眼中有着明显的担忧和惶恐:“阿临,我觉得我家里……好像出事了。”
阮临与他对视一眼,而后低下头看着水汽腾腾的药罐。水汽萦绕,他半阖着眼,声音很轻,“我不太会安慰人,也只能和你说说我心里怎么想。”
“你既然已经有所怀疑,想必也不是随意的猜测。我一味告诉你不会发生,其实也是骗人。”
“我原来,也遇到过让我觉得很难熬的事。那个时候,我比现在还要小上不少,”他伸手比了个高度,“大概也就那么高吧。事发突然,我每天都在想到底要怎么办。”
“可后来吧,我发现自己无论怎么纠结担忧,其实都是没有用的。我既出不了力,也帮不了什么忙。这么想后,我便抛开一切想法,什么都不管,只跟着他们的安排走,事情反而变得简单了。”
他转头看向石珫:“你方才说,你家人让你好好跟在宋叔后面,你是怎么想的?”
石珫哑声道:“我娘应是早有察觉,才提前计划好,让宋叔将我带出来。”
“你看。在你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开始做准备了。”阮临轻轻出了口气,吸进的空气满是药材的苦涩气味,“你现在没办法赶回去,宋叔这次没有带上你,说明他们似乎也并不希望这个时候你出现在京城。”
“既然这样,不如好好的等着宋叔回来。现在的种种的猜测都并非是现实,一切等他回来才能见分晓,不是吗。”
石珫将手从雨里收回来。水一滴一滴从指尖和指缝滴落到地面,不一会儿就洇了一小滩。
他问阮临:“你想让我别去多想?”
“不,”阮临微微摇头,“我是让你相信他们。”
第14章 星河欲渡(五)
吃完晚饭,阮母早早去歇息,阮临将家里收拾利索后,跟着石珫一起去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