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递消息给老大的。今天一天我们照你说的排查周边客栈,还真找着了被害人的入住记录。就在万红轩不远,叫云来客栈。”三炮说道。
“切,那倒霉蛋走路去的青楼,又随身没带行李,自然是外地刚来的生客,必定有个投宿处。”萨摩道,“这是一目了然的事。快说有没有什么发现。”
“没有。”黄三炮道。“那人的客房空空如也,一件行李也没有。连住宿时登记名字那一页,都被撕去了。”
萨摩不可思议的看着三炮。“不可能。”
“我们也想不通呢。”三炮挠着头,看一眼李郅,忧虑深重。“老大这次可惨啦。”
“怎么?”萨摩皱眉,灵光一闪。“是不是李承乾——”
“嘘,小声。”三炮道,“太子殿下的名讳岂能随便叫的。听说,今天老大在太子面前立了军令状,十日之内必破此案,否则任凭处置。”
三炮长长叹了一口气。“如今一点线索也没有。现在派人去洛阳禀告娘娘也来不及啊……”
萨摩心下发冷,怔怔看着李郅。没料到,身为堂兄弟,李承乾的心思竟然如此深。李郅究竟有什么,非得让太子这么针锋相对?
正胡思乱想,忽闻羯鼓一声,全场灯光齐暗,流芳宴开始了。
偌大的探花居,只余中间一座小小舞台亮着灯。
不知何时,那里已经摆设成一个莲池,水影摇曳,浮着莲花灯烛,幽微的香气随风盈满了整个楼层,令人心旷神怡。
鼓乐声起,中间最大的那朵纱制莲花倏然开放。一个纤细的身影自莲花之中婀娜立起,是一名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女,穿着粉色轻纱,和着乐曲节拍盈然起舞。□□的足尖踏在莲花之上,水波微动,打湿了少女的裙裾,隐隐可见线条修长的白嫩小腿。果真是靡艳之极。
“汉赵飞燕可作掌中舞,”朱妙儿笑盈盈道,“如今,多宝阁的云儿姑娘可水上起舞,真真了不得呢。”
“一舞动天下。”李郅点头应和。
萨摩觉着李郅还是挺会夸人的,这句话就比各种夸自己的话要好听一百倍。
他忍不住挤过去,隔着朱妙儿用胳膊肘顶李郅。“喂,快去办案了。你只有十天时间哦。”
李郅转头看他一眼,微微一笑。“歌舞当前,不想明日。办案的事情不着急。”
萨摩大是惊异。刻板严肃的李郅好似忽然变了个人,成了浊世翩翩佳公子。是思春了,还是受什么刺激了?
他正胡思乱想,那边水上舞已毕,全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云儿姑娘手中捧着一个玻璃盘,越发显得玉手如雪,含笑盈盈走下台,来到各桌旁边。客人们纷纷拿起桌上盘中鲜花放入她手中。顷刻之间,玻璃盘里堆满了各色鲜花。
朱妙儿拈起桌上的一枝迎春,笑道:“这是流芳宴算胜负之法,哪位表演者得到的花儿多,便是今晚的花中魁首,女中状元。”
“倒是新鲜又别致。”李郅说道。
萨摩正在悉悉索索把玩李郅的衣角,闻言哼一声。“舞曲虽妙,不合时令。这春天哪来的莲花,雕琢痕迹未免太重。我不喜欢。”
李郅笑一笑,不以为意。待云儿走来时,他拿过桌上一朵山茶,放入盘中。云儿脸色一红,含羞拜了一拜,走出不远又偷偷回顾,冷不防接了萨摩一记白眼,小姑娘嚇一跳。
“下面是绮碧楼的节目了。”朱妙儿附耳道,“听说他们花重金找了高昌乐师做教习。”
正议论间,莲池已经撤去。只听银铃飒飒,三名舞姬忽然出现在舞台中央。与刚才江南风韵不同,这几位胡姬深目高鼻,卷发碧眼,衣着更是火辣大胆,上身只穿一件小小的红袄,几乎遮不住丰满的胸部;下着长裙,玉腿隐现,腰间更缀满金色流苏和银铃。
舞曲乍起,节奏非常急,三名舞姬旋转不已,其快如风,令观者目不暇接,满堂喝彩声一片。
“这便是胡旋舞吧。”李郅轻轻击掌,赞叹道。朱妙儿盈然而笑,“少卿好眼光。听闻宫中亦有乐人演此舞,不知孰高孰低呢?”
李郅微笑道,“不分伯仲。还是胡姬所舞更有风味。”
那三名胡姬忽而散开,直旋转到各雅座中间。忽然从各张桌子底下都钻出了胡姬打扮的女子,一起旋转起来。探花居里一时红裙飞动,处处衣香鬓影,煞是好看。舞毕,每人手中都变戏法一般捧出一个夜光杯,杯中酒色殷红,酒香盈然。是上好的葡萄酒。
舞姬奉酒给每位宾客,有胆大的已经搂住了舞姬互相调笑着灌酒,场面香艳之极。
一名胡姬穿过人丛来到李郅这桌,将酒杯递给众人。萨摩接过杯子,酒香甘洌。
李郅含笑,向他举杯,轻轻抿了一口。萨摩心里一甜,忍不住一口喝干,一股飘飘然的感觉升腾而起,随手拿起一支杜鹃别在那奉酒胡姬的鬓边。
那胡姬看着意态闲闲的萨摩,只觉得这少年比花更艳,脸上也泛起红晕来。
“看来今晚多宝阁和绮碧楼输赢已定。”朱妙儿微笑道。
正当语声喧哗之时,楼堂之上忽然传来铮铮一声琵琶音。
简单的几下拨弦,有如天国之音,传到每个人心里。
场上顿时静下来。众人皆寻找声音来处,只见一个身着白衣的长发少女,衣带当风,抱持一把小小的五弦琵琶,盘膝坐在屋梁之上。
远远看不清面目,但那身姿却极是动人。
“咦,想不到今夜还有出战的。”朱妙儿笑盈盈道,就手拿起一朵蔷薇慢慢嗅着。
那白衣长发少女手指轻拢,拨动琵琶。清音自指尖流泻而出,如玉珠匝地,冰雪迸裂,令众人心驰不已。少女面容含笑,身形一动,极缓慢的从空中坠落下来,流云般的衣带无风而动,如春雪飘落凡尘。
所有人都被那份美震撼,屏息以观。
长发少女踏出几步,手指如花急速绽放,琵琶声如风雷大作。激酣之时,手臂一转,竟将琵琶搁到了背后,同时身姿飞旋,流风回雪般舞蹈起来。
反弹琵琶,这是只在传闻中飞天乐神才有技艺。萨摩想不到会在今晚重新遇见。
------这变幻的舞姿,连同她的身影,似曾相识。
全场观众如痴如醉,目光完全被那少女吸引了。
少女舞至极速,骤然停下来。一时全场寂静。她的目光,从在场人们的脸上一一扫过去,绯红的唇弯起一个寂寥的微笑,手指轻轻拨弄着琵琶弦,带起几个随意的音符。
在这样的安静里,懒洋洋的暖流流过每个人心头。大家的身心仿佛都被这一曲放空。
不过是片刻之事。
倏然间,曲调急转,小小的琵琶发出凄厉音色,似无数鬼怪在暗夜中潜行。连灯光仿佛都被音乐压制着,变得黯淡了。
“此曲,名为地狱变。”少女的声音有些沙哑,意外的魅惑。
仿佛有天神的叹息和恶鬼的哭泣,从她手指里流泻出来。刀山、火海、拔舌、阿鼻……地狱被一层层揭开。所有让人恐怖绝望的景象,你犯下的任何罪孽。
萨摩感到头晕目眩,那葡萄酒的热力在上涌。
眼前的长发少女面容似乎变了,苍白到几乎看不清五官,就像覆了一层纸面具。那红唇,邪魅如血,弯起一个诡异的笑容。
萨摩还想细看,视线却模糊了。头痛欲裂。琵琶魔音直钻入脑中,勾起死亡般的诱惑。
眼前出现漫天大火。那是吞噬一切的地狱烈焰。在火焰最深处舞动着的,是座座黑色高塔。萨摩知道,那是一望无极的,累累京观。
他忽然想笑。又忍不住哭。
京观之上的骷髅们,以幽深眼洞看着他,以干枯的嘴唇呼唤他。那是他的亲族,他的人民,他的家国。他本来就是他们中的一员。
他们在窃窃私语。死亡是奢侈的,你不配享有。
把我们的罪全都背负起来吧。
整个伽蓝的罪孽,全都给你。
萨摩伸出手去,触碰了无温度的火苗。
火苗贪婪而温柔的舔着他,像是恋人的亲吻。
------李郅,抱歉。
慢慢的,萨摩燃烧起来。
白衣长发少女淡漠的看着面前一切。
此刻的探花居真让人有地狱的感觉。尊贵荣耀的宾客们,披头散发,有的在号哭流涕,有的满地打滚,有的战栗呆滞。
只有她如在云端,冷漠看着人间丑陋愚蠢的面目。
如露亦如电,红粉化骷髅。
她端着琵琶,从琵琶颈部抽出一柄薄得透明的短剑,缓步向前,极为轻快的刺向昏迷倒地的宾客之一——秦将军。
那,就是今晚的目标。
剑锋飒飒轻响,伴着鲜血淋漓。
萨摩半个手掌差点被短剑切下来。却还是险之又险的,抓住了短剑。
他用琉璃色的眼瞳看着对方震惊的神色,缓缓一笑。
那少女这才看见,萨摩绯色的唇间咬着一枚琥珀。细小的鲜绿色壁虎,仿佛活了一样,眼珠闪动。那是可以安神驱魔的“食梦”。
如果不是想起了李郅,萨摩不会知道,他对生的欲望如此浓烈。
-------他终于,也有了自己的坚持。
☆、第6章
萨摩轻轻吐出了食梦,任它落回颈间,粉色的舌尖在唇角轻轻一勾,带起一个微笑。
要说美中不足的,就是这神器一点都不好吃。他有点遗憾的想。
“你的琵琶弹得那么好。” 萨摩带着一点点调笑的味道,两根细长的手指拈着那柄剑,像是粘住一般,文风不动。“为什么要杀人呢?”
少女目不转睛盯着他。她脸上不知何时已经覆上了薄薄一张纸的面具,深而黝黑的眼睛里有烈焰在燃烧着。
萨摩愣住了。他从她眼里看的并不是行动受阻的仓皇失措,而是狂喜,仿佛意外寻获了心爱之物。
“萨摩哥哥。”她熟稔喊到,语意缠绵天真。“你也在这里。”
她的声音,仿佛从记忆深处钻出来。却不能与任何碎片重合。
萨摩一恍惚,指尖之力卸去。
就在这一瞬间,那白衣长发的少女陡然抽剑向前冲刺出去。仿佛蓄满了力的豹子,她的力量与速度惊人之极。被那剑的声势所震动,萨摩闪电撤手,身体如被风激荡般飘忽着,在剑掠过脸颊时险险避开。
在两人身影交错的一瞬间,萨摩眼前,少女的面容被放大至无限。
艳魅的红唇勾起笑容。你救不了的。她用戏谑的眼神告诉他。你救不了任何人。
任何我要杀的人。
叮铮一声。金玉交击般的脆响。
昏迷倒地的秦将军肯定想不到,片刻间自己已两度濒死。这一回救下他的是李郅。
在魔音骤起的一刹那,李郅就感到那酒有问题,迅速用左手握住了腰间佩剑。剑刃切入肌肤,酸凉的痛感令他保持了清醒。虽然没有萨摩醒觉的快,但他片刻眩晕后,仍有一战之力。
少女的脸因愤怒而扭曲。她扔出琵琶,用力向李郅砸去,同时右手接连刺出三剑。
李郅长剑如练,一下就把那乐器劈得粉碎,剑锋之利令他自己也微微楞了一下。
——淮阳王。
不知为何,在经历魔音之后,李郅脑中光风霁月,一片澄明。
他把从前学过的招式,一招招的,用了出来。
相同,却不完全相似。对战,更似自行演练。
长剑如有灵性,游龙一般紧紧追随着李郅的意念。
剑风清越,竟然把那白衣长发的凶悍少女,一步步逼进了角落。
萨摩有些吃惊的看着李郅。他从没见过李郅武功有如此气象,每个简单的招式,都仿佛蕴含万千变化。
胜负已无悬念了。萨摩悬着的心落回肚子里,代之而起的是逼近谜底的喜悦。
他还是高兴的早了些。
突然之间,一声巨响,探花居倒塌了。
整个二楼,带着桌椅板凳宾客舞姬轰然坠下。
一时间,惨叫声哀哭声不断。
萨摩也被摔得七荤八素。他手脚并用爬起来,踩着不知道是谁的胳膊还是腿,透过弥漫的灰尘和呛人的□□气息,努力看清现场。
有两个白色身影立在面前,探花居一面外墙已经坍塌,看起来是炸裂的。
那两人的脸,一片空白,骷髅模样。那白衣少女和他们站在一起。
她左侧的男子向前一步,伸出手,轻而易举的抱起少女,扛在肩上。另一个则弯下腰,在地上拔出一根断了的承重木柱,横栏胸前。在断壁残垣之间,在一片惨像之间,三个身影如同地狱归来的幽灵。
少女居高临下看着一切,再压抑不住似的,放声大笑起来。
那笑声让人毛骨悚然。
扛着她的男子踏着满地滚动的人体,从容走出门去。另一男子挟着巨大的木柱,紧随其后。他们已经出来太久。时光深处那些阴魂在呼唤着,要饱餐他们带走的灵魂。
三个人的身影就这么消失在夜色里。
萨摩怔怔看着。不知为何,他没有勇气上前阻拦。
“李少卿……”一个细细的声音响起。
萨摩霍然一惊,回头看见了朱妙儿。那鬓发散乱的长安名妓,满脸脏污,倒还不失秀丽。
她气喘吁吁的道:“那三个……是人是鬼?”
她怀里还抱着一个人。在已经污浊分不清颜色的袍袖间,李郅一脸苍白,双眼紧闭。
探花居倒塌一案震惊朝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