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个小院的门都紧锁着,贺兰明月回头望了望李辞渊,对方看出他的表情,道:“你若想回来住了,四叔会帮你整理好。”
贺兰明月道:“之前您说这片有树,我是想能顺便找一找水井的所在。有井口就有水源,说不定顺着附近的巷子掘深一些有所收获。至于住进来……四叔,你们那院子逼仄得很,怎么没想过住到这儿?”
李辞渊直眉楞眼:“这怎么行!大帅旧时的居所虽然不比陇城那座王府奢华,那也是你们贺兰氏的地盘,我们只是一队民兵而已。”
贺兰明月笑笑:“四叔,我的想法您可以听一听。银州还有商贾歇脚,说明商路仍在,不如将民兵队组一个镖局,替他们抵御马匪与柔然的散兵游勇,这样逐渐也会有收入。你若同意,大家住到这座大院就没什么不妥。”
“你鬼点子这么多?”李辞渊惊讶道,思来想去又觉得有可操作的余地,他是个急性子,连忙道,“回去我问问兄弟们,这两天就开始收拾。”
“不急,我想先看看……”
贺兰明月话音未落,他们并肩走过一道门廊,那个别院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了。
一套边角残破的石桌石凳,一件挨在墙边的兵器架,一方小小的水井,还有……他多次梦回时看见的那棵树。
不仅没有枯死,甚至高过了飞檐,挺拔得如同山石缝中生长出的青松,铁一般的黑色枝条在西风中傲然迎向炽烈阳光。
没有叶子,却有满树静默的白花。
贺兰明月站在树下伸出手,西风拂过,一片花瓣落在了他的掌心。
接着满树白花簌簌然如同雪落,风不多时停了,满地白茫茫覆盖住了灰尘与泥土,但仰起头看,花朵依然繁盛如初。
这年六月,银州城的白楹开花了。
一季白楹花开到了九月,王府边那条巷子里,早已枯竭的水井往下挖了很久,忽然又冒出一小股水源。
又过了些日子,一家名为“富通”的镖局在银州默默无闻地挂上了牌,低调开业,大家都知道镖头姓段,除此之外还有两个神秘的掌柜。这家镖局似乎为来往商户提供了安全感,起先是一队胡商雇佣他们,后来是中原人、南人……形形色色的商队开始在银州驻足,接着从这里向东向西。
原本如那口枯井一样衰竭了的城池也像被活水浇灌,蓦地生动起来。
与之一起走上正轨的还有贺兰明月的生活,民兵队需要他领头,李辞渊要教他兵法与行军打仗,谢碧还上蹿下跳地要和他一起学绕口的胡语。他带着飞霜骑着马踏过戈壁,披星戴月,足迹渐渐走遍塞北与西域的几个小国。
走了回了,新年来临时银州城满天飞雪,贺兰明月坐在修葺一新的陇西王府中,看着厅内红火的暖炉与醉得歪七扭八的人,思及这一年来的辛苦仍是感慨万分。
“贺大哥!”谢碧端着酒左脚打右脚地走到面前,举起来要和他干杯,口齿不清,“谢……谢……”
明月笑了:“你先把舌头捋直了吧。”
言罢接过杯子一饮而尽,他站起身,听谢碧在后面颠三倒四地念叨:“要不是你,我还真不懂这些……天地广阔,哪儿不是大有可为,非得考取功名吗?我看现在挺好……多谢你,带我、带我离开洛阳……”
推开正厅紧锁的门时外间风雪立刻卷进来,贺兰明月本能地一握,雪花在掌心化为一滴晶莹的水。
他内心某处倏忽变得柔软,毫无预兆地想:不知道小景这时在做什么?
而这柔软只持续片刻,明月仰头见雾蒙蒙的天空,雪花更大片地翩然而下。他站了良久,最终决定就让这年成为一道分水岭。
就当从未结识过高景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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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敬笑傲江湖,“不知小师妹现在在做什么?”(毕竟我是小师妹党,哭哭。
白楹开花是我编的,不足为信。
22号更
第47章 三江雪浪挽天河(五)
夏,洛阳,紫微城。
艳阳高照的天气热得令人难以忍受,宫墙柳下的阴凉处,几个宫婢捧着器物往东边走,一路忍不住窃窃私语——数十年如一日的场景太麻木,嚼舌根虽然缺德,却成了这些宫婢内侍们唯一的乐趣。
左右无人看守,宫婢们走路不快,说话声也渐渐大了起来。
“东宫那位不过婢女出身……眼下那深居简出的样子,难不成真以为自己就此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啦!”
“嘘,要我说还得看肚子争不争气呢,万一是个郡主——”
“就算是皇孙又怎么了?不定有隐情呢……”
“什么隐情?”
“哎呀,你不知道么?那位有喜的事儿一直瞒着太子,后来肚子显出来了瞒不下去才……如果真是太子的骨肉,用得着这么藏着掖着吗?我看啊搞不好,是和些乱七八糟的人珠胎暗结——”
“不会吧,那位看着不声不响,能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吗?”
“皇长孙都揣在肚子里了,怎么太子还对她不闻不问的,这不摆明了有猫腻么?”领头那宫婢洋洋得意地说着,朝拐角走去。
下一刻,她手中捧着的檀木托盘蓦地坠地,紧接着身后众人齐齐跪下。
柳树掩映着朱红宫墙,日光在琉璃瓦上镀了一层透彻的亮色。回廊尽头的拐角,高景身着一袭淡蓝色绉纱衣衫,静静地站在那儿。
“叩、叩见太子殿下……”
一声拜见后再无人开口,几个宫婢自知失言了,抖得筛糠一般。
素白修长的手指捡起了落在地上的那件衣裳,南楚贡物,顶好的料子与上等的绣工,此时沾了花瓣与尘土后有些灰暗。
高景端详着裙角绣的那对鸳鸯,耐心极好地抚摸过针脚痕迹。他不问话,那几个宫婢头都没胆子抬,任由发作地跪趴着,其他托盘里的物事被随手放在一边,哪还有方才半分宝贝的意思?
高景身侧的阿芒斜睨她们一眼,问道:“这是要去哪儿啊?”
为首婢女抬头看了一眼,又迅速伏在地上:“回……回宫正大人的话,奴婢们是司衣坊的,正要将萧美人的新衣裳送过去……”
阿芒闻言,掩着嘴笑起:“方才那些可都被听见了。”
为首宫婢头几乎都贴在地上:“阿芒姑娘!姑姑……大人!奴婢们也是听别人说的!求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
求情声不绝于耳,高景置若罔闻,仿佛自言自语道:“听谁说的?”
他嗓音再不同于少年时略带稚嫩的清脆,轻声细语很有皇家教养,又因为压得低,听着倒是温柔,但宫婢无一人敢再应声。
阿芒收敛了笑意:“殿下问你们话呢。”
“是……东宫的……东宫的司灯,**姑娘……”
高景垂着眼眸,手指松开,那件衣裳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接着他从宫婢身上跨过去,目不斜视地朝前面走了。
阿芒没跟上,合掌拍了几下,暗处立刻出现几个铁面侍卫。她瞟了眼地上瑟瑟发抖的人,道:“殿下要留她们的命,为儆效尤,把舌头都拔了,打发去掖庭——司衣坊若问起来,你们照实说了便是。”
领头那人肃立颔首,沉默应下。
阿芒朝他们施了一礼,这才追向高景前去的方向。
绿华堂外,高景神情没有太大的变化,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阿芒却从当中觉出他已经怒不可遏,忙道:“奴婢稍后便处置了**。”
高景“嗯”了声,阿芒为宽慰他又道:“殿下,那些人……交给奴婢去处理就行,以后不会再让您听到类似的话。”
“是么?”高景笑了笑,眉头紧锁,“再听见一次,你也知道我会如何。”
阿芒敛裳道:“还有一事,先前殿下要奴婢去查那枚耳环的来历,奴婢已经查到了。去当铺卖掉的那人叫谢碧,是个落榜秀才,现在人已经不在洛阳。”
“那他可有家人?”
“殿下,他父母五年前病逝,相依为命的是永嘉坊医馆的那位秦大夫。奴婢命两个影卫不分昼夜盯着医馆,如果秦大夫与谢碧有联络就第一时间找到他。”
高景沉吟道:“做得好,一定要找到——走吧,回东宫。”
立夏之后不多久,阿芒为杨芙蕖请去诊脉的御医传来喜讯,杨芙蕖夜里失眠、多汗乃至于胃口大减,都是因为腹中已有了三个月的胎儿。
本是好事,阿芒听后却如临大敌,她知道那孩子从哪儿来的,不敢自作主张,忙去问了高景。那天闷热无比,一场大雨即将来临,高景听了这消息沉默良久,露出个似哭非笑的表情来了,要她把消息压下去。
等到后来宽大的衣裳都藏不住肚子,杨芙蕖有身孕的事才被独孤皇后察觉。紧接着是皇帝,一听这事便喜上眉梢,直呼高景懂事了,下了一道旨意为东宫封赏无数珍贵宝物,还封了杨芙蕖为登记造册的太子侧妃,荣耀无比。
眼下皇帝授意御医定期为侧妃诊脉,安胎药一碗一碗地喝,东宫添了诸多人手照顾杨芙蕖,高景对她不闻不问,反而正中了皇后的下怀。
但高景倒不是装出来的淡漠,他确实欢喜不起来。
他从没碰过杨芙蕖,算了算日子,她肚里的孩子源于那夜一时荒唐,若真生出来,高景还不知如何面对。
贺兰明月人都没了,这时老天送他明月的骨血,是在嘲讽他无能么?还是在怜悯他,知道他已经追悔莫及,给他一个弥补的机会?
但他能弥补什么呢?
三天两头有人冷嘲热讽,甚至还没出生都有宫婢敢乱嚼舌根!
高景越想越气,甫一回东宫就故意摔了个玉杯泄愤。
宫人们跪了一地,不知这位殿下又发什么疯——自从封了太子,高景在政事上愈来愈得皇帝青眼,可私下里脾气倒更加奇怪。
高景即使没有皇帝皇后溺爱,也是被娇宠长大,小时候跋扈惯了,后来有段日子无师自通地学会了隐忍二字。所有人都当他懂事之后,竟又变本加厉回到从前,冷脸时情绪都看不出来,东宫那么多人全不够他发作。
见他发怒,阿芒挥挥袖子让其他人退了,重新端了个象牙碗递过去:“殿下,今夏御厨房新做的蔷薇露,您尝一点?”
“没心情。”高景落座后随手拿起一本书翻了翻。
“那奴婢拿走。”阿芒低头道。她正要把蔷薇露端出去,外间有人通传,皇后身边的女官阿萍带着一脸倨傲地来了。
阿芒收回脚步,立在高景身边,朝阿萍行了礼:“见过尚宫。”
那女官看也不看她,打了个手势,身后的内侍端出一碗黑汤,浓稠得仿佛化不开,刚凑近便是一股扑面而来的药味。
高景不动声色地一挑眉:“姑姑这是做什么?”
“传娘娘旨意,这是赏给那位主子的药。”阿萍微抬着下巴,丝毫不惧高景,“娘娘近来常听到些不干不净的话,请殿下做个决断。”
言罢,她使一个眼色,内侍小心翼翼地端过去,正要交给阿芒,高景抬手制止了。
他当然知道对方的意思,阿萍是皇后的代言人,那些风言风语既然高景能听见,皇后不可能装不知道。皇后一直知道他那点不正常的癖好,对杨芙蕖肚子里的孩子怎么来充满防备,高景也觉得水到渠成。
一碗堕胎药,她在考验高景。
若当真是你的骨肉,你自不必让她喝;
若不是,高景,你要怎么办?你要能揭过这一层,仍然是皇后最亲密的儿子与盟友,若真忍辱负重地留了不属于皇家的孩子,日后又顶得住其他凶险吗?
高景强压下火气,缓慢踱步至阿萍跟前:“她的事用不着母后这么操心,这碗药你要么原封不动拿回去,要么你喝了。”
阿萍敛了目光:“奴婢只是传话,怎么处理端看殿下。”
“是么?”高景略一提袖口,径直从内侍托着的木盘上拿起那碗漆黑的药,转向她,“那你现在就替母后看仔细了。”
言罢,高景重重地将那药碗砸向不远处一株正盛开的牡丹。
碎瓷片炸开,发出一声脆响,紧接着药碗四分五裂地崩塌在地,浓稠药汁淌出丑陋的形状,连带那株艳丽牡丹都一下子萎靡了。
“帮孤带个话给母后,以后不要再做徒劳的事。”高景望着阿萍,轻轻一弹袖口沾上的药汁,“回去复命吧。”
阿萍嘴唇颤抖着,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她随内侍走了,立刻有人进来低着头收拾满地狼藉。高景自觉无趣,绕过屏风走向东宫深处的寝阁,阿芒想了想,亦步亦趋地跟过去。
直到行至门口,高景别过头问她:“想说什么?”
“殿下,奴婢说了,您先不要生气。”阿芒厚着脸皮道,“奴婢知道您不爱听,可总得有人劝几句。”
高景有所感知,不耐烦道:“那你就别说了。”
阿芒跪倒在地道:“殿下,杨娘娘的孩子会是什么身份?若是个女孩儿也就罢了,翻不出什么大风浪。可若要是个男孩儿呢?那就是东宫的长子,陛下的长孙,万一他又资质上佳,更无其他……届时您要怎么取舍?”
高景漠然道:“那这就是命,合该孤还给他的。”
“您知道这事的后果吗!”阿芒上半身都贴到了地面,语气前所未有地严肃,“奴婢不希望您感情用事,为今之计就是趁孩子尚未出世——”
“那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