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问道:“四叔,你们就是银州的民兵吗?”
李四没有否认:“时候不早了,还没问你们来此地是为了投奔亲戚还是怎么?”
贺兰明月一时无法说明来意,只道:“原本是回乡,但亲人也不在了。”他看了看李四,又望向周围,“银州城还有客栈么?”
“有个屁。”李四笑了笑,一巴掌呼在贺兰明月后背,直把他打得往前走了两步,“得了,我好人做到底吧,你们去我那儿住,有个偏院。”
没等贺兰有所表示,谢碧忙道:“多谢!有地方住就可以了,我不挑的!”
贺兰明月顿了顿,也缓缓道:“四叔,多亏有你。”
李四一颔首,带着他们骑马穿过几条街巷,往城西的走去。途中经过紧闭的大门,似乎围着的是银州少见的大院,院门虽红漆斑驳,仍是留着旧时的恢弘,谢碧多看了两眼,他本是憋不住话的性子,径直问了。
“四爷,那是什么显贵的府邸吗?看着好似没人住了。”
闻言李四与贺兰明月同时回头,两人俱是一愣,李四皱着眉,有点嫌恶的神情,贺兰明月却仿佛被雷劈了一般,睁大了眼睛。
那扇门紧闭着,里面关着被尘封的回忆,院墙不算高,一枝树杈斜斜地伸出来了。
贺兰明月手掌被缰绳磨得一阵剧痛。
良久,李四才道:“那是以前的陇西王府。”
心中的答案得到了确认,贺兰明月竟不知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他疑惑李四对银州往事的熟悉,对王府的了解似乎在证实自己的猜测,又为突然出现的曾经挣扎,诸多情绪郁结在心口,贺兰明月狠狠地咬了口舌尖。
剧痛让他得以回神,满嘴的血腥味,贺兰低声道:“走吧。”
李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住的地方离陇西王府不算远,是一处相比城中大部分民宅都要宽敞的院落。李四尚未婚娶,与民兵兄弟们住在一起。其中段六——便是为谢碧解释这与那的高壮男子——已经有了妻儿,妻子专门给这群大老爷们儿做饭收拾,一双儿女也可爱,见难得来了生人也不怕,跟着跑进跑出地张罗。
段嫂是个性格风风火火的女人,她飞快给贺兰明月与谢碧收拾好了房间,倚在门边提醒道:“贺小哥,你现在这儿安顿,晚些时候出来吃饭,啊。”
贺兰明月点了点头,谢碧耐不住,跟着段嫂出门去:“嫂子,我帮你打下手……”
谢碧走了,贺兰自己坐在简陋的榻边,身侧还提着那把从马匪手中抢下的弯刀。他满心都是那座经过的王府,渴望回去看一看,又不知有何立场。
正胡思乱想着,门边有人轻轻叩了两下。
贺兰明月望过去,见李四站在那儿:“四叔……找我有事?”
李四走进来,看向他的目光深沉,欲言又止了许久,这才拉过一张凳子在贺兰明月身边坐下,长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四叔?”他一句一句喊得亲切,没注意到那人握紧了拳。
“我今天见你时就想问,你不是汉人吧?”
贺兰明月一愣,如实道:“我父亲是鲜卑人。”
李四没戳穿那个奇怪的汉名:“贺归迟……真的是好名字。”沉默了好一会儿,再开口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你……你其实姓贺兰么?”
心跳如擂鼓,兵荒马乱了一阵后反而归于平静。贺兰明月垂着颈子,整个人突然无比放松。他半晌后从怀里掏出那枚半截的虎符,在对方面前摊开。
屋内烛火晃了晃,黄铜质地的狼形一经浮现,面前一路走来都形容不羁的男人毫无预兆地红了眼眶。
贺兰明月轻声道:“你是振威将军吧?”
李四,李辞渊猛地握住他的手,把那半枚虎符一起包住,接着弓身,贴上自己的额头。贺兰明月没动,僵硬地坐着,听见了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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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号??
第45章 三江雪浪挽天河(三)
名为飞霜的猎隼扑闪着翅膀,落在窗框上,探头探脑地往里头看。
贺兰明月对这结果不意外,可也并不是立刻就能接受,他脑内反复出现徐辛的话、那座王府的围墙,心如乱麻。
飞霜见了人,猛地窜进屋内,落到了李辞渊的背上。它扇了扇翅膀,带起一股风吹熄了那盏灯,屋内猛地黑了,只有窗外门外漏进来一点阴沉的天光,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的木头味与铁锈的冰冷气息。
“走开。”李辞渊喊了声,飞霜落到了贺兰明月旁边,拿爪子勾他的发带。
贺兰明月措手不及,只感觉一紧一松间发带崩断,飞霜抓走了半截,余下半截随着散落满头青丝飘飘然地落在了他膝头。
他拿手一拢,听见李辞渊低声道:“一见你,我就觉得像大帅。换作其他人我也就懒得管这些了,可大帅不一样,就算到死我也放不下他。”
明月不语,李辞渊奇怪道:“你长到现在,没有旁人说你长得像他吗?”
不少人说过,徐辛,高潜,还有……皇帝。只是想起那夜,贺兰明月动作顿了顿:“爹走得早,我后来又……又经历了一些事,全不记得他的模样。”
李辞渊吝啬地笑笑:“也是,一晃都要二十年了。我记得你叫明月,对吗?”
贺兰明月默认了,问:“这些年我打探到一些与父亲有关的事,他们都笃定当年西军与南楚合谋,举兵围城谋反,是真的么?”
“你怎么知道?”
“我……遇见了爹的一个故人。”贺兰明月不愿透露徐辛,只把事情简略说了,问,“莫非不是这样吗?”
“说来惭愧,在崖山我与大帅起了些冲突,他便让我带兵早一步回往银州。对后来他们为何举兵,又是谁领的头这些细节,我和你一样也是听来的。”李辞渊摇摇头,问道,“那故人对你说的就这些?”
“应当不及将军知道得多。”
李辞渊轻笑:“我在大帅的四个副将里年岁最轻,排在末位,你叫我四叔没什么不妥。这些年过得颠三倒四,往事已矣,再喊将军反而奇怪。”
贺兰明月点头,李辞渊便问:“他的事你听过多少?”
昏暗的屋内适合回忆旧事,贺兰明月沮丧道:“我什么也不记得,此次回到银州就想看看以前父母生活过的地方。”
“对啊,你刚出生时我还抱过,差点没把你摔了,被大帅一顿痛骂。”
贺兰明月闻言低声笑了笑。
两人片刻缄默,李辞渊一抿唇,忽然道:“大帅是个英雄。”
他沉着声音,低低说出来时几乎有种神秘的敬畏感,贺兰明月不发一言,望着李辞渊,良久才说:“四叔,我……想听。”
“听大帅么?这就说来话长了。”李辞渊坐直,英俊眉眼间显出肃穆神色,“我是陇城人,少时家境贫寒,被王府的人买回去做打杂小厮。刚遇见大帅那会儿,他比你如今还小一些,只是他的模样我却从那时就再不可能忘了。
“彼时陇城还在大宁版图内,大帅也不是王爷和西军的统领。他健谈,待人亲厚,我很尊敬他。起先,是我陪他习武,等到十五岁时为了追随他便加入西军。从那时起,我和大帅一道征战四方出生入死,做他的左膀右臂——我以为余生也会这样度过。”
此前徐辛也说过关于那人的事,贺兰明月越听,越觉得那个模糊的影子在自己心里逐渐地具象化,不再只是个“陇西王”的单薄名字。
“性格作祟,我上了沙场容易冲动,没经验时总把自己推入火坑里。南征北战,大帅救过我四次,第三回 时他替我挨了一道冷箭,差点没醒过来。”李辞渊说着,眼中有光闪动,恍惚间又回到当年,“我那时就发誓,如果他能过了这一趟,我以后给他当牛做马,这条命都是他的!”
贺兰明月心里想:可你又是如何落到这地步呢?
他眼神躲闪,李辞渊似有所感,摸着飞霜的翎羽叹了口气:“碎叶、柔然、南楚……南楚是我最后一次随他出征,我们大获全胜,还生擒了敌方的大将罗敬屏。我觉得应该把人就地杀了,三哥说不如留着做谈判的筹码。”
贺兰明月问:“三哥是谁?”
“我们四个副将按年龄大小称兄道弟,三哥是平南将军梅恭。”李辞渊提到这人时眉心紧皱,平复了心绪后才继续,“大帅没听我的,将人留下了。我愤愤不平,夜里闯入了大帅的营帐要他给个说法,我们争执不下,他朝我发了火,次日便叫我带着人先回银州,不必到都城复命了。”
“你就这么走了吗?”
李辞渊点头:“我那时也年轻气盛,当下就领了一队人先行自崖关离开。行至半路便听说罗敬屏离奇死亡,但具体不知道细节,只想着以后再问大帅,就继续行军。”
罗敬屏,崖关,密信。
上元节时高景与皇帝的谈话他听了半截,对这些事有所了解。听皇帝的意思,这罗敬屏死后便从尸体上搜出了贺兰茂佳与南楚勾结的密信,紧接着一切就像是被掀翻的棋盘,全部都乱了。
陇西王欲回京,刚动身后西军便有人带头围城造反,两边激战,随即中军从洛阳杀到崖关,等偃旗息鼓时谋反已是板上钉钉。
贺兰明月面色微沉,把这些事捡重点同李辞渊说完了,轻声道:“其中定然有鬼。”
他以为李辞渊听了会意外,甚至会踢翻凳子之类的反应激烈,哪知他咬了咬牙,恶狠狠道:“我就知道!我猜到了……那人不坏好心!”
“谁?”
“梅恭!”李辞渊几乎捏碎了粗瓷茶杯,“急行军走到夏州,突然传来了大帅入狱的消息。我那时都傻了,全不知道什么情形,但也反应过来应当先回去将王妃与……与你安顿了,待到大帅没事再从长计议,结果他……他居然想法子毁了一切!”
贺兰明月一愣:“他拦着你?”
当日情形如同一刀一刀刻在了他的骨子里,李辞渊恨道:“不,没那么简单。他有个亲信是同我一起回银州的,我去请王妃离开,他却说梅三哥传话只是一些误会。”
贺兰惊道:“我娘就这么信了?”
“王妃一向相信梅恭胜过我。”李辞渊说到此,有些不忿,“何况梅恭那亲信巧言令色,三两句哄得她越发觉得不可能出什么大事。在那亲信斡旋下,梅恭来信一封,说为防万一请王妃带着家眷按计划前往洛阳。”
“结果……”
“刚一入玉门关,立刻就有人传陛下旨意,说大帅谋反,要扣押家人……”李辞渊握紧了拳,“我不好与朝廷命官起冲突,突然想起大帅临行前要我回夏州的意思,他是知道自己也许会出事,要我先行一步回来保住你们!但还是……迟了,那官员说我不是贺兰家的人,不必押解,我便跟着去了洛阳想向大帅请罪,却仍没见到他最后一面。”
言至此,连飞霜都发出一声悲切的哀鸣。
李辞渊抬起头,面色平缓:“抵达洛阳后我立刻想办法进去刑部大狱,后又说大帅被扣押去了大理寺,在皇宫边上守卫森严,我一时无法进入。七日后,大帅在狱中自尽,狗皇帝随即下旨诛贺兰氏三族。”
他说得咬牙切齿,贺兰明月小声道:“有人……把我带走的。”
“我那时连劫法场都想到了,可却不知大帅竟然——”李辞渊呜咽着,竟不像个久经沙场的铁血军人,“我没用,对不起他的信任!”
贺兰明月问:“所以你就回了银州?”
“大帅自尽后不久,西军分为了两队人马,其一归顺朝廷并入中军,其二四散各地。朝廷下了通缉令,五品以上将领逃脱被抓获后格杀勿论。”李辞渊道,“前十年我在洛阳周围东躲西藏,打听你的消息,山穷水尽了,实在杳无音讯只得回到了银州——除了这儿,我不知还能去哪里。”
“……”
“这其中必然另有隐情,我自身难保,唯有等待。”李辞渊说到此,像卸下了极为沉重的担子,“还好,我等来了你。”
纵使他再不想与世争斗,听了李辞渊这一番话也发现当中诸多疑点。贺兰明月没靠着背负仇恨前行,但他却和李辞渊一样放不下。
有冤屈就一定能洗白吗?
贺兰明月怀疑着,又想:可如果我都不去做这些,又怎能知道真相?
出走洛城时的心灰意冷仿佛被一把火重新点燃,但理智尚存,贺兰明月道:“这些我都明白,但仍不能急于一时。”
李辞渊不问原因,站起身来:“饭菜该做好了,走吧,等吃饱喝足休息完毕,你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再好好同四叔聊。”
贺兰明月望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突然眼睛一酸。
他不受控地扑过去,猛地从背后抱住李辞渊,接着额头抵在他肩膀上无声无息地哭了。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李辞渊也意外无比,而他反应了一瞬,反手轻柔地安抚贺兰明月,笑了笑:“哭什么呢?”
“我……”贺兰明月的悲伤只持续了片刻,这会儿他觉出难堪也说不出什么想念父母的煽情话,却仍不愿放手,哀哀喊了一声,“四叔。”
以为在世上再无亲人,又绝处逢生似的遇见了昔年的西军旧将。往事的来龙去脉突然有迹可循,贺兰明月不知怎么办,胸口快被酸楚与委屈撑到极致,好像他从此得到的不仅是一个落脚处,还有久违的亲情。
离开洛阳时他朦胧地想回家,等到了银州,见着了李辞渊,这才真正算到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