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身,对元语心道:“元小姐当真能割爱么?”
眼前的少女不久前还让高景愤怒,那些大胆的“要嫁给一个侍卫”的言论叫他不舒服极了,可他现在就向元语心低头。
“孤不是眼馋,要夺人所爱,是因为……”高景想了想,坦诚道,“实不相瞒,这枚饰物原先是孤的。”
“啊?”元语心吓了一跳。
高景道:“这是……孤从前差人做的,这块玉是贡物。”
元语心思虑片刻,喃喃道:“怪不得……吴掌柜同我说,烟紫玉民间极难得到,我还以为是哪家显贵……还真在宫内啊。”
她口无遮拦,元瑛有些挂不住面子,只好向高景微微一颔首以示抱歉。
高景反而放松许多,直言道:“让元小姐看笑话了。”
元语心道:“既然是殿下的东西,能物归原主自然好。但这枚饰物,好似从未见殿下佩戴过,又无端遗失,是……送给了旁人的吗?”
高景良久后摇了摇头:“恕孤不便透露。”
好在元语心没有纠结太久,“哎”了一声,抓了抓头发:“那、那臣女没事了,大哥同殿下继续聊罢!”
她跑出去,高景却也没再坐,朝元瑛抱歉道:“对不住,姐夫,宫里还有事没处理,今天陪不得你,孤要先行一步了。”
元瑛连连摆手:“哪里话,臣……若有用得上臣的地方,您再着人通传。”
高景朝他笑了笑,这才告辞。
甫一走出元府,他的笑容便蓦然冷冽。阿芒与车驾在外面等着,高景登车,来不及坐下,袍袖一挥把那枚耳环给了阿芒:“去查。”
阿芒一愣:“什么?”
“查这东西是谁送到当铺的,他又是如何得到,孤要一清二楚。”高景垂眸,摸着掌心那道划伤,目光愈发复杂,“孤想知道,对方在玩什么把戏……”
还有贺兰明月,你到底是死是活?
东宫的密探最终查到谢碧时,人已经远在千里之外了。
出洛阳一路往北,逐渐人烟稀少,不时遇见些胡族面孔,有从柔然来的,也有些是原先西域小国来做生意,却因为战乱滞留大宁回不得家的,还有些自更北方的高车等地方来,做好了准备一辈子不回故乡。
北境经年战乱后归于和平,商路却仍断裂,荒凉无比。
过草原,再沿边关向西。七八月的中原还是盛夏,边塞却已经有了寒意。
天色渐暗,边陲戈壁中生生劈开一条车道,两匹骏马一前一后地缓步前行。前面那人脊背笔直,游刃有余地驭马,后头那人却半死不活地趴着——若非两匹马中系着一根绳,恐怕凭他自己是无法控制的。
正是从洛阳而来的贺兰明月与谢碧。
“你不说今天能到吗!”谢碧拨了拨马鞍旁挂的水囊,嘟嘟囔囔地抱怨,“这都快天黑了,再不到咱俩非得……住在沙漠里……”
贺兰明月戴一顶帷帽,垂下的薄绢遮挡风沙也模糊了面容。他侧过脸,平静道:“你少说几句走得更快。”
谢碧被噎住,半晌差点拿水囊砸他:“早些时候觉得你脾气好,我真是眼瞎了!”
贺兰明月无奈道:“若没你跟着,我还能再早一点到。”
谢碧:“……滚吧!”
他又骂了几句,贺兰明月习惯了,权当没听见。反正谢碧每次只过个嘴瘾,真要动手他第一个就怂了,刀子嘴豆腐心,骂得再厉害,成天还催着他服药换药,这么些日子下来除了骂他几句,也没掉过链子。
有这么一个人相伴,贺兰明月其实有点窝心。
他刚想说点什么安慰谢碧,前方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眉头一皱,贺兰明月看见疾驰而来的一队人,忽地牵住了连接两匹马的绳子勒令停下。
“你干什么!”谢碧惊叫,抱住了马脖子。
黑压压的一片,十来个人,每个都面色不善,为首是个精壮男子,独眼,手中一把九环大刀。
“看来确实快到银州城,乱七八糟的人也出现了。”贺兰明月望向前面那队人,眼神锐利,语气却平常得像谈论天气,“我们运气不好,碰上了一伙马匪。”
谢碧差点摔下去:“那、那怎么办!”
日头偏西,眼看就要入夜。
贺兰明月瞥过那一圈人:“你只管护好自己。”
谢碧:“那你——”
“怎么办”未来得及出口,贺兰明月抽出腰侧一把护身短匕,一刀切断连接绳子,用力一抽骏马后臀,直接向那群人冲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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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持续存稿,16号见
第44章 三江雪浪挽天河(二)
突如其来的变故,贺兰明月不由分说冲向那群马匪。对方被他的举动弄得一刻混乱,却迅速调整过来,挥起了刀。
谢碧在这瞬间眼前一黑,脑内只有一个念头:“我早该知道他是个疯子!”
他不敢看,贺兰明月却无所谓,径直冲向离自己最近的一个马匪。松开缰绳,贺兰用力一踩马镫,接力整个人扑了过去,那马匪措手不及,被他连人带坐骑绊倒,马儿一声嘶鸣,倒在黄沙中。
贺兰明月灵巧地朝旁侧一滚,躲过身后砍来的长刀,踩住那摔倒马匪手腕用力一碾。听见对方惨叫,他不及反应,侧方又有一把弯刀砍来。
一声低吼,贺兰明月矮身,手肘撞向敌方胸口,直把人击得两眼一花。他使了个巧劲儿,在那人臂弯一点,那人只觉整条手臂顷刻间麻痹无觉,贺兰顺势并指如刀砍向手腕,弯刀应声而落,他脚尖一勾刀柄,眨眼工夫,武器易主。
有了一把弯刀在手,贺兰明月愈发如鱼得水。
他穿梭马匪中并无半点畏惧,在旁边的谢碧心惊胆战,不知是否应该下马,紧紧抓住缰绳也没敢出声。
谢碧成长在洛阳城中,平日所见顶多小打小闹,没有看过这般生死相搏的场面,喉咙仿佛被堵住了——贺兰明月一路走来极少与人动手,但此刻他每一刀都砍向对方最脆弱的部位,亡命徒般刀尖舔血与平时全然不同。
观看至此,谢碧喃喃道:“习武……这哪是习武,这是要命的打法!”
不远处,围观贺兰明月连伤数人,领头的独眼龙提气道:“好功夫,是个练家子!让我来领教!”
贺兰明月砍伤又一个马匪,一回身,只见独眼首领怒喝一声,朝他迎头一击,连忙抬刀挡住凌空的大刀。
金属碰撞,他被逼退了两三步,还没喘过气,独眼抡起沉重的大刀奋力向他袭来,气势如虹,贺兰明月侥幸躲过,正欲反击时腿突然软了,胸口一疼——
那道刀伤竟在这时有些开裂的迹象!
他心下一沉,再次躲开独眼攻势,转头望向谢碧,已经有了决断:“你快跑!朝银州城的方向!”
谢碧愣了,他疾跑几步,一抽谢碧坐骑,人便不由自主地随之奔了出去。谢碧差点没稳住摔下马,回首见贺兰明月被三个人淹没,不由得喊:“你怎么办!”
回应他的是高空中一声尖锐长啸,有些沙哑,却令人头皮一麻。
谢碧仰起头,张了张嘴:“是……”
苍穹之上,突然出现的一只灰蓝猛禽犹如神祇使者,它一展翅几乎遮天蔽日,挡住夕阳最后的余晖,又是一声长鸣。
接着它收起双翅,朝那独眼龙猛冲过去!
四面“当心”“是他们”声音顿起。
原本还要继续追杀贺兰明月的独眼龙闻言脸色一变,紧接着一抽马臀,俯身贴在鞍上,好险避开了那猛禽的一击。
独眼龙恼羞成怒,可却不敢和这只鹰纠缠似的,一咬牙,跑出数丈远后发号施令:“撤!”
马匪尽数收手绝尘而去,贺兰明月以弯刀撑地,半跪在黄沙之上捂着胸口,良久,才感觉到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是他还没喘匀气,又听见了马蹄铮铮。
这次慌忙抬头,他望向停在不远处的人群——和马匪相比,只有四五个,跑过时马蹄荡起一片细沙烟尘。
逆光,贺兰明月看不清他们的样子,但直觉不是坏人。
灰黑禽鸟一击不中也不追击,翩然滑翔一阵后展翅猛扇几下,落在其中一人伸出的小臂上,慢悠悠地站好,亲昵地蹭了蹭那人的头。
男人停在贺兰明月面前,摸了把那鹰的头后翻身下马,做了个手势,余下骑手训练有素地把贺兰明月和谢碧围了起来。
他走了两步,在贺兰面前站定。
这是个很高大的男人,凑近了,才看清面容:或许大漠风沙藏住了实际年龄,带着不同于中原的沧桑,可他双眼极亮,黑白分明,当中的锐利如刀光一般。鼻梁处有一道突兀的伤疤,一直延伸到颧骨,嘴角紧绷着,眉梢高高挑起。
他见贺兰明月没有起身打算,伸出手,一抬下巴示意他握住:“受伤了?”
贺兰明月道:“多谢。”
握住了他,贺兰艰难地站起来,一把摘掉帷帽。方才打斗中他的脸满是沙尘与血迹 ,发髻也散得乱七八糟,碎发贴在脸侧,嘴唇都干裂了。
这副样子实在狼狈不堪,贺兰明月拿袖子抹了把脸:“那是……鹰吗?”
“猎隼而已。”那人吝啬地笑笑,转向贺兰,“还未——”
看清面前的青年面容,他突然停了一刻,话也没说完。
贺兰明月没注意到他的不正常,松开手:“多谢这位大哥和……兄弟们,我们要往银州城去,请问大哥是自那边来的么?”
那人仍未回答。
见他盯着自己,神情有些恍惚,贺兰明月心头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直觉,可又不敢印证,只好愣愣地等对方说话。
那人肩头的猎隼不耐烦地踩了踩,尖锐爪子勾起衣服的线头。
贺兰再次试探道:“请问……”
“嗯?”男人终于回神了一般,摸着猎隼的头,“是,骑马只需一刻钟便到,你们二人要去那里安顿吗?”
“正是,还未请教大哥名号。”
“免贵姓李。”他又看了眼贺兰明月,淡淡道,“行四,城里人都称四爷。”
贺兰明月颔首,想了想:“四爷。”
李四笑了:“你的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真要这么喊,那是占了你便宜,叫旁人知道了不知怎么想。喊叔吧。”
贺兰从善如流改口:“四叔,我叫贺归迟,那边的是我朋友谢碧。”
“碧海青天的碧,字如洗!”谢碧急匆匆地补充,跳下马跑过来,“谢谢四叔,要不是你来了咱们今天可能就没命了……”
李四扫他一眼,嘴角的笑意收了:“我与你非亲非故,套什么近乎。”
谢碧茫然:“啊?”
一旁贺兰明月偷笑着,李四暗自咀嚼他的姓字,抬起头:“贺归迟?好名字。”贺兰称不敢,他又道:“你们要去银州城,随我一起吧。”
方才的激战偃旗息鼓了,贺兰明月重又翻身上马。他紧盯着李四的背影,若有所思,那只抓着线头玩的猎隼似乎感觉到他的视线,展翅一振,突然冲过来,谢碧发出一声惊叫:“贺大哥,当心!”
贺兰明月不闪不避,学李四的模样伸开了手。
下一刻,猎隼看也不看那条胳膊,玉色爪子收起如刀的锋利,径直停在了他的肩膀上。它站定后一声欢快鸣叫,倨傲地昂起头。
“好!”身侧的另几个骑手连声赞叹。
“四哥,飞霜还从未这么主动亲近过旁人吧!”
“什么什么?”谢碧不解。
有个高壮男子解释道:“飞霜是神鹰之后,去年刚孵化的,往后说不定能成为鹰王呢!它虽看着凶猛,实则极通人性,而且眼光高得很,除了四哥从不肯让人亲近,这时主动飞去那小兄弟肩膀上……看来你们果然有缘。”
李四朗声笑道:“什么神鹰,它爹不过稀罕些的白隼罢了!”
谢碧似懂非懂地附和着,看了贺兰明月一眼。
那人坐于马上,擎着猎隼,脊背依然很直,他望向远方,地平线上逐渐显露出了一座城池。
银州城到了。
在贺兰明月的想象中,银州虽然不繁华,但人民安逸,像一处沙漠中的世外桃源。来往商贾多在此歇息或者就地买卖,街巷里有孩童奔走打闹,卫兵巡逻间隙随处依靠着休息喝酒,茶摊也热热闹闹的。
而如今,残垣断壁算不上,守卫聊胜于无,走进了城里,四处的土墙与民房都没有生气,偶尔街上经过一个人,面容麻木衣着破烂,根本不是记忆中的样子。
他看着眼前灰败的城墙,忽然有点心酸。
似乎从他表情中读出了情绪,李四道:“商路断了,现在柔然就在北边不远处偶尔骚扰,还有些兵油子越过边界打劫老百姓,时间久了,这片好几座城的青壮年能走的都去了别处,剩下老弱病残无依无靠。”
贺兰声颤道:“难道朝廷……朝廷就不管他们死活?”
“朝廷?”李四哂笑,“当年狗皇帝把陇城都割给柔然求和,连带着西域那群小国也跟着附属给了西柔然,就为攻打南楚。如今南楚没打下,陇城也拿不回来了,哼,若非东西柔然矛盾重重……”
贺兰明月好奇问:“四叔好像对这些事很了解?”
言及此,李四似乎发现自己说多了,脸色一僵:“也没有,都听别人说的。陇右那群狗官压根没打算管银州、夏州,巴不得早日废了给他们节省拨款。”
“衙门呢?”
“官都跑了,只剩下民兵。”李四垂眸道,“老人孩子……总要有人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