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明月眉梢半挑,没说话,谢碧嘴贱的毛病又犯了:“我就想到了一句诗,春色满园关不住……昨天晚上会你那红杏去了?”
“再胡说八道又得挨打啊。”贺兰明月警告他。
谢碧立刻捂住脸,但见贺兰明月并非真的生气顿时恶向胆边生,正想奚落他几句,无奈门房杂役神色匆忙地赶来:“二当家,有个年轻公子在外间说要见您。”
“叫什么啊?”谢碧不满地哼哼。
门房道:“他手中拿了支黑羽箭,自称贺兰。”
包裹伤处的动作一顿,贺兰明月抬起头看谢碧,青年脸色红了又白:“真他妈绝了,他果然来了啊?……行,算你厉害,我去帮你请人进来!”
他眉眼带笑把伤药往旁边堆,收敛表情后对杂役道:“劳烦您告知东院的贵客,就说他等的人到了。”
杂役颔首,忙不迭地去跑腿。
打量片刻手腕的扭伤,贺兰明月摸出腰间那半枚狼形虎符,手指在被自己摸得光滑圆润的狼头上一点,这才安下心来。李辞渊最近往夏州去了,这些事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对方,明月没想到贺兰竹君居然来得这么快。
算算时日,恐怕他离开后顶多四五日的工夫,贺兰竹君就下了决定。
是雷厉风行的一个人。
客人除了意料中的贺兰竹君外还有白城的女城主,对于她的到来,贺兰明月很是诧异。他神情都写在脸上,刚请二位坐了,女城主抢先解释道:“是我要跟夫君一同前来的,谁知道你们有没有怀好心!”
贺兰明月道:“无事,只是还未请教城主名讳,难免唐突。”
“我叫做万里霞。”她笑起时眼角隐约有点细小纹路,却并不影响艳丽风情,“二当家孤身一人入白城,我们却没这么英勇,擅作主张带来二千骑兵驻扎银州外十里。领军的人二当家也识得,就是当日与你过招那位唐姑娘。”
言下之意明显,若贺兰竹君有任何不测,他们会立刻行动。
贺兰明月状似没听到这句威胁,起身为二人倒茶。
竹君接了他的茶:“那位大当家今日不见客?”
“他不在,这些事我做主。”贺兰明月言罢,见他表情怔忪又道,“就算他在此,有的问题也不由他说了算。”
万里霞立刻面露不忿,她的手掌被轻轻按了一下,贺兰竹君抬起头:“我要看西军虎符。”
贺兰明月悠然道:“我要先知道你是谁。”
“你——”他激动片刻,倏忽又镇定了下来,“可我除了这个名字都无法自证与贺兰氏有任何瓜葛,或许一厢情愿呢?”
想来有理,贺兰明月眼眸轻垂,从蹀带解了一块狼形黄铜兵符,但他只朝贺兰竹君亮了亮:“就在这儿了。”
贺兰竹君看一眼万里霞,女子朝他点头,低声道:“与传闻中是一样的。”
“只有半截。”贺兰明月道,“做个信物而已,西军早已化整为零四散各地,现在也没法调动。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已尽力。”
许久的沉默后,贺兰竹君深吸一口气:“我父亲叫贺兰茂良。”
明月心道:那便是我的伯父了。
他就着茶烟袅袅,回忆昔年往事:“说来惭愧,我少时和父亲见得不多,母亲说若被爷爷知道了他会责骂父亲,也不肯让母亲进门。父亲虽是陇西王的兄长但很不成事,早早被排除在西军之外。”
贺兰明月道:“此事我听四叔说过了,若非兄长沉湎玩乐,西军与爵位也不可能交到陇西王手中。”
“少不更事,只知我母亲非他发妻,是他养在别院的外室。本已没了念想,有我以后,母亲想着等我长大或许能回到王府,那件事却发生了。”
“灭族。”
“对,灭族。母亲被带走前心绪不宁,将我藏在邻居家中。她再也没有回来,银州城就这么大,四处打听总有人告知,不多时陇西王被灭族之事都传遍了。银州城的人越来越少,那对邻居最终不堪忍受也选择离开。我孤身一人无处可去,思考后选择往塞外寻一条出路,那年我十二岁。”
“十二岁?”
“很不可思议吧?”贺兰竹君一笑,“但在塞外,这也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年纪了。我往西走,打算循商路另做打算,后来因为经验不足缺水倒在沙漠中……是姐姐救了我,将我带去白城。”
言及此,他看了万里霞一眼,目光中情意缠绵,对方宽慰笑笑。
贺兰竹君继续道:“母亲叫我阿竹,姐姐便为我起了‘竹君’这名字。我到白城后先开始与其他男子一样,后来姐姐知我识文断字,便让进入藏书阁帮忙誊抄旧书,就是在这时,我查到了贺兰氏曾经的事。”
贺兰竹君说着,将带来的几本书卷放在了桌上:“都在这里了,塞北三卫、柳中城,还有我同你说过的‘雪时不见月’。”
“是了,你当时称呼他们为‘先人’。”
贺兰竹君道:“《柳中城纪事》写,为藏书阁命名者乃第九任城主,而他儿子就是当年的第一代陇西王,贺兰博。”
所有的痕迹串联在一起镌刻出清晰的时间线,贺兰明月竟有些恍惚。
柳中城……白城仿佛有了全新含义。
“从知道这些开始,我告诉姐姐我要留在先辈们创造的绿洲。”竹君道,“我知道自己只是个外室之子,连姓名都不曾入家谱这才侥幸活了下来。但姐姐说,‘贺兰氏在塞北是一个标识,你流着他们的血,不该隐姓埋名。’”
他说完,往向贺兰明月,万里霞忽道:“他说了,你呢,你究竟是谁?”
“是贺兰茂佳的遗孤。”
门廊处响起清朗的声音,众人望去,青年被人推着前来,朝他们无比客气地笑了笑:“来迟了,这位想必就是我要等的人。”
贺兰竹君还未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径直站起来了:“……废帝?”
高景不因这称呼而恼怒,平静地点点头。
上好龙井清香与药味混杂一处,高景捧着自己的汤药朝贺兰明月简短一颔首算行过见面礼了:“你们继续聊,我听着便是。”
废帝姿态与幻想中不一样,贺兰竹君过了会儿才回过神,倒是万里霞道:“陛下想复位,听二当家的意思是想用析支之地换点什么吗?”
高景不避讳她的坦然:“我方才听了一些,按夫人的意思么,贺兰博被封王后贺兰氏迁往陇城、银州一带的封地至今未曾返回,白城便由城中遗民与来往商人居住。但夫人能让白城存有不少骑兵与粮草,可见确有几分手段。”
“过奖了,只是分内之事。”万里霞不卑不亢道,“白城的女子与你们中原不同,做事全凭自己,也从不依靠男人。我们能上阵杀敌,与你合作,不会低头。”
高景道:“略有耳闻,的确是国之巾帼英雄。”
言下之意,就算有自己的武装,统治一方,但白城名义上仍是大宁领土,只要朝廷愿意管制便随时扣你们谋反自立罪名。
气氛蓦地紧张起来,高景却又笑了:“我不是那意思,现在朝廷也非我来做主,夫人与这位贺兰公子不必把我当做仇人。析支之地有多重要无需赘言,倒不必夫人放弃此地,一旦事成,夫人继续当白城之主我想明月哥哥也不会反对。”
被他点名,贺兰明月面色无异:“本该如此。”
两人言语间关系居然很是亲密了,贺兰竹君略一思索:“借你人,可以。但倾城而出帮你复位,不可能。”
“顶多就城外的两千人。”万里霞接口道,“还有唐非衣姑娘。”
她的身手贺兰明月是知道的,唐非衣性格直来直往,留下帮忙未必不是好事。略一思索,他按下高景的话语:“白城肯相助已经足够了。”
“不全是为了你,我也想知道其中有何蹊跷,还有……你对我说陇西王被杀另有隐情,我想亲自听到真相。”贺兰竹君道,“我与唐姐姐会留下来,阿霞回到析支之地镇守,你道如何?”
“多谢。”
贺兰竹君看一眼高景,似乎还有话想问。不多时贺兰明月遣人收拾好厢房后来通知,他起身要随着走,忽然转过头喊了一声:“明月。”
“嗯?”
“你真能把我当亲人?”
对他而言过分沉重的词仿佛在贺兰竹君心里也一样,都是以为孤身一人,也习惯了孑然存活于世,偏又在各种巧合中重逢。他几年前遇见李辞渊时曾有过这样的感慨,如今再次觉得幸运,便很能理解贺兰竹君这一问的忐忑。
明月握住那枚半截的虎符,朝他点点头:“若非变故,你我也该一起长大的。”
他几不可闻地笑笑,与万里霞携手离去了。
万里霞在银州待了三日,待到李辞渊回来几人又将前几天的事解释了一通。破天荒的李辞渊没有发作,只说让贺兰明月自己掂量着,他要放手给年轻人不让人惊讶,但对高景居然有了几分和颜悦色却出乎意料。
万里霞离开那天午后,唐非衣入城。
避免引起官兵注意,白城的骑兵们依然驻扎在外。唐非衣初来乍到,一群糙汉里蓦然见了个如冰如雪的姑娘,先是手足无措,待到听说这姑娘能与贺兰明月打个有来有回,民兵里不少人起了争斗欲,想和她一决高下。
演武场热闹非凡,但高景没去。
这日雪后初霁,阳光正好,阿芒带他在王府后院晒晒太阳。那天贺兰走后夹袄一直留在高景房中,他没有要还的意思每天都罩在膝上。
待林商与贺兰明月回到此处,见到便是高景斜靠着椅背睡觉的场景。
贺兰明月呼吸都忍不住轻了些,还没走出几步,高景已经听见他们脚步声,忽地醒过来:“怎么了,你们二人居然会同行?”
林商不语,贺兰明月道:“卫队长与唐姑娘比试一场,眼下被打懵了。我正好也要往此处,便和他一同回来。”
高景惊讶道:“那姑娘这么厉害?”
林商看上去沮丧至极:“她刀法看似明朗实则变化多端,我招架不及,给您丢脸了。”
高景却笑:“塞北还真是能人辈出……回来有什么事吗?”
贺兰明月拿出几封书信道:“洛阳传到玉门的信被你的人截住,与花穆的亲笔一同送过来,林商遇见我便先给我看过——京中生变。”
高景神色一凛:“怎么了?”
“高泓软禁稷王多时终于招惹朝臣不满,御史台因言获罪,好几个人都下狱了。”林商简短道,“如今洛阳人心惶惶,朝中更是风雨欲来,最好不要现在轻举妄动。”
“那花穆又说什么了?”
“家小都被高泓威胁,他恐怕没法去夏州接您。”
在高景的意料之中,他也没对这墙头草抱有太大希望:“话已至此,咱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前往肃州。”
“还有一事,东北有点骚动……属下猜测是高泓原本许诺段部柔然首领的土地没划给他,那边集结大军压境威胁大宁。高泓下旨要临海军被调往边境迎击段部,宇文华走到一半,不知为何抗旨了。”
这下高景彻底错愕了:“他脑子有毛病吧?!”
林商看了贺兰明月一眼,硬着头皮道:“他说……更换年号本就名不正言不顺,废帝生死未明,没有禅位铁证难以从命。”
本以为都是高景的棋子,没想到这人还有点真心真意么?
耳畔一声冷笑,高景匆忙回过头:“我没——”
贺兰明月亮了亮几封书信,“啪”地扔在他身上,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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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华迄今为止只说了一句台词就莫名被记恨x2
第66章 竹声疑是故人来(五)
那日起,贺兰明月一次也不来了。阿芒试探请了两回,都被谢碧挡住,说在忙,但到底忙什么也没后话。
北境城镇被大雪装点得银装素裹,冬至时节,林商自外头回来,身后跟了个黑衣女子。她冷冷地一站,等林商开口时眉眼间尽是倨傲,阿芒沏茶过去也不接。
林商有苦说不出,他本是为了高景去找贺兰明月,结果扑了个空不提,还被明月身边那个牙尖嘴利的秀才好一顿奚落。
对方也不知听人说的还是自行编造,言语间愣是把高景数落成“吃着碗里望着锅里”“好心机好手段”“始乱终弃又想蒙骗糟糠”的王八蛋。林商早年干的尽是杀人越货的活,不善言辞,又不敢与他起冲突怕对方去贺兰那儿添油加醋,只得强行忍了。
等到谢碧骂完,林商满脑子只剩一个念头:先帝要他捅贺兰明月时他公事公办,以为怎么也报应不到自己身上,却没想过还有这一天!
当初铁面无私的暗卫统领如今里外不是人,越想越委屈。
好在谢碧也不是就让他滚了,让开身侧一直看戏的姑娘:“听说你那主人腿脚不行,唐姑娘从江湖中来,或许有办法。”
可他不能把谢碧骂人的话复述给高景听,见唐非衣的眼神,冷道:“这位是白城的唐非衣姑娘,谢公子让她为您瞧瞧腿伤。”
高景稀奇道:“谢公子不是一向与我不共戴天么,怎么今日发善心了?”
林商还不知怎么回答,唐非衣忽道:“二当家喊我来的。”
高景目光闪了闪:“贺兰明月?”
唐非衣颔首:“昨晚与他闲聊,提及家师门中曾有一种叫‘七花膏’的伤药,他们走镖的难免有损伤,若需要可送他些。他问及此药能否对接骨续脉有效用,我道经脉接续乃是大事,要视情况而定。他便说你双腿尽废,可否尝试,我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