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退,绝不能退……
他这么想着,眼底通红尽是怒意。
见他左支右绌,又添新伤,悍将以为气力不济一声大喝:“着——!”
长刀劈下,贺兰明月闪身躲过,第二刀至时他猛提一口气,轻身而起,在那刀背凌空一点,紧接着踏去马头!
敌将全没料到他还有力气,连忙举刀招架。贺兰一击不中几乎脱力,但左手放在唇边一吹哨声,怀中众人皆以为濒死的飞霜忽然挣扎着扑向敌将——
眼眶被利爪勾得爆裂,下一刻,就是致命剑光!
贺兰明月翻身跨上敌将骏马,看也不看一眼身后滚入黄沙的尸体,单手在马臀一扎催促马匹加速,接着提剑奋力脱离包围圈。
待到敌军先头部队全然丧失战力,贺兰明月冲到安全地带与唐非衣会合。白城箭手整顿完毕,一时间沾了火油的箭雨如潮,冲散全部敌军。
而不远处的山谷已经到了。
贺兰明月终于松了口气,唐非衣替他潦草包扎了几处伤口上药,检查过飞霜伤势并不致命。他看到怀中猎隼双目微闭,赞道:“辛苦你了,好孩子!”
他们经历凶险,又过一会儿李辞渊才率领残部赶到。
山谷狭长,入口处遣人找巨石堆砌,两边不易攀援,一时间强攻不下。
李辞渊虽也脱力,但比贺兰明月好太多。乱战过后安置伤者最为关键,好在西军旧部们个个久经沙场,知道如何最大程度保全自己,唐非衣部下一名女子伤得太重恐怕不治,除此外阵亡不到七十,重伤者二十余人,剩下大都轻伤。
赢得属实不易,何况后面还更艰难。
李辞渊叹了口气。
他抱着头盔找到贺兰明月,见他肩膀伤口几乎穿透立刻恼了:“我叫你不要来你偏要来!不听话了是不是?!”
贺兰明月衣裳脱了一半正给林商重新包扎,抬眸看他一眼道:“我不可能丢下你,自己安然在前头逃命——你没教过我这个。”
“你这臭孩子!”李辞渊怒道,“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死也不会瞑目,九泉之下压根儿没脸见大帅和大哥二哥去!”
贺兰明月道:“四叔,别把‘死’挂嘴边,我听了心冷。”
李辞渊怒火稍平,闻言也缓了口气:“我知道你是担心太过……但战场上若人人如你肆意妄为,军令根本无法遵从。”
正是七花膏敷到伤处,血流不止差点把伤药都冲散了,烂开的皮肉被药物刺激下贺兰明月痛得闷哼一声:“嗯,明白了。”
“此处也不能久留。”李辞渊道,“你有什么想法?”
贺兰明月却喊了旁边的人:“高景。”
高景一直有点怕李辞渊,又听他当场发火,此刻开口也露了怯:“我?我对行军打仗实在没什么心得……”
“不是这个。”因为受伤贺兰明月嘴唇发白,声音也轻了,“肃州之后,你有收到过其他地方的消息吗?”
高景想了想道:“王叔说并州可信。”
并州是徐辛的旧地,贺兰明月信任这个地名,但症结不在此处:“此地去并州尚远。”
“没有洛城调令,陇右军不得超过州界,而北庭沧州辖地的雪关距离此处只有不到五十里了。”高景遮着自己的眼避开火光,“沧州司马是丁佐,王叔提过,和并州军督立场不太一样。”
贺兰明月道:“你不怕又遇到一个花穆么?”
高景道:“经此一役,恐怕明日天一亮就会有废帝起兵的消息传开,届时除却临海王的封地,只有北庭。”
“好,”贺兰明月看向李辞渊,“我们就去沧州,四叔,你以为如何?”
李辞渊没有异议:“先原地休息,花穆若想在他辖地内将我们击破,后续辎重也要跟上,天亮前差不多也能抵达山谷外。我们在那时出发,兴许能躲得过去。”
几人又是一番计划,才各司其事。
伤口包扎完毕,贺兰换掉一身血污坐在篝火边想灭掉光亮,这时沉默良久的高景问:“你伤得重不重?”
他说话轻声细语几乎淹没在周遭风声中,贺兰明月刚经过厮杀这时想起,后怕得很,心境也不同往日:“不重。”
高景闷闷道:“若非为我,你便不会受伤。”
贺兰明月看他无神的眼,道:“不关你的事,要是觉得愧疚就记得自己承诺过什么。”
高景点头,没管听没听懂却驴唇不对马嘴道:“你心里一定在想,‘都是这人带的破事,不仅自己弄得一身伤,还要害我至此’,对吧?”
“从前我的确这么想。”贺兰明月灭了篝火,坐在他身边,“你拔剑指着我时我恨透你了,但后来一道伤,死了一次活了一次,有些事就渐渐看穿了。来银州千里迢迢的途中无趣,心里便把你拉出来千刀万剐,解气次数一多,再去恨,只是浪费心情。”
“当日他们取来了你的外衫,沾满了血。”高景说起这事宛如回到当日,双手一直抖个不停,“我见那衣裳……亦如被千刀万剐。”
“……”
“你那时说喜欢……这话对我太陌生,我也明白得太晚了。”
“……”
“我活该,明月,都是我活该。”
他就这样突然地提起了被两人心照不宣埋下的话题,贺兰明月没料到高景会重提“喜欢”二字,当年愿为他死的心情短暂复苏,呼吸都顿了半拍,不知如何回应。
难道该说我现在仍放不下你?
还是宽慰他?
或者放任自流?
“直到你死,我都不知道那句话的分量。可能上天惩罚我吧,第二天看见地毯上全是你的血,把我弄得喘不上气,我不想让他们收拾就一直留在东宫,却没胆子看第二眼。”这些好像是贺兰明月想听的,又让他难受,高景还在继续说,“非要生离死别,一夕之间才……我那时想,用什么补给你呢?黄泉相见,你还要我吗?”
贺兰明月阻止他的后文:“不必再说了。”
高景摇头:“我怕来不及,在鬼狱里我接到王叔的口信,说你还活着……于是我就撑着一直走到了你面前。”
“我……”
他猛地抓住贺兰明月的手,仿佛在心里演练千百次一般准确:“如果他们威胁你,你……你就把我交出去吧!”
贺兰明月不可置信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不想再失去了,若失败,那是命中该如此,你不必搭上自己。”
他见两道泪痕划过眼角的红痣,心口抽痛,安慰话语即将脱口而出,却听高景道:“这次我宁可自己死也不会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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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庭:这边与现实出入极大。历史上的北庭都护府位于北疆一代,是镇守西域的。然后文里的北就是泛指黄河北部国土北边的边疆地区,和现实完全在不同方位特此说明
第71章 不辞迢递过关山(五)
梦境里直直地跌下山崖,高景猛地睁开了眼。
有人拍着他的肩膀,他适应了眼前的雾蒙蒙色调,似乎天还没亮,偏过头去“嗯”了声,听见贺兰明月在咫尺的地方问他:“醒了?”
高景一愣,紧接着才反应过来他靠在贺兰明月肩上。
前夜的事还历历在目,他刚说完那句话,贺兰明月怎么也不肯接,只让他休息。一路奔波太过疲倦,高景坐在那儿原本靠着后背一块石头的,后来睡着睡着往旁边一歪,迷糊中被谁扶了一把他也累得不想看,就这么坠入梦中。
想起来时脸颊到脖子都烧红了,高景摸着滚烫的耳垂:“天还没亮……”
“该出发了。”贺兰明月把盖在他身上的披风也拎开,朝他伸出手,“花穆的人已经追了来,我们出峡谷往东北走,再不出发就会留给他们绕路伏击的时间。”
高景半梦不醒的还有点迷糊,只看见他嘴唇一张一合在说着什么,也没听清,就两手抓住了贺兰明月,扬起脸望向他的方位。
周遭预备行军时收拾声音悉索的,高景仍听见贺兰明月好像笑了声。
他身体一轻,整个人被勾住膝弯扛在了肩上。高景重心不稳地把住贺兰明月后背,那人却似没收到任何影响,就这么扛着他往前走两步直到交给林商。
被高景枕着睡了好几个时辰,贺兰明月自己没太大感觉,直到刚刚一下子把高景扛起来不小心压上伤口。血窟窿又开始渗出红痕,他痛得眉头一皱。
林商一见贺兰明月便皱起眉:“你的伤……”
高景敏锐地捕捉到讯息:“伤怎么了?”
贺兰明月沉默地摇了摇头,林商便道:“没什么,陛下,是我看岔了。”言罢高景尽管将信将疑但无法确认,只得任由他们帮忙重新回到马上。
“太阳快出来了。”贺兰明月说着,自己牵过马。
“你别……你护好自己。”
怀中的飞霜抖着受伤的羽翼轻微叫了声仿佛赞同他,贺兰明月换了块干净的布垫着左肩伤口对林商道:“你带上霜儿与他先走,后面交给我们。”
林商与高景说了相同的话:“保重——李却霜呢?”
贺兰明月回过头指了指不远处。
开拔在即,李却霜受昨天那场变故的影响,一同走来的人眨眼肉身白骨,冲击可想而知。见李辞渊又要殿后,他平时不曾表现出的留恋全被激发,不由分说跑到了李辞渊身边:“义父,我同你一起吧!”
“你?”李辞渊摸了把他的头,“上战场只会成为拖累,随那小皇帝走去。”
李却霜倔道:“你初次从军不也是我这个年岁?”
“你和我没法比,何况从军和上战场也不可相提并论。”李辞渊说完,见林商正往这边看立即指向李却霜朝他喊道,“姓林的小子,昨天任务完成得不错,今**便继续负责保护孩子吧!”
林商一颔首,朝旁边的暗卫打了个手势,那戴铁面罩的男人单手提起李却霜的衣领,另一只手一抓一搬不由分说地把人拖走了。
李却霜两腿乱蹬:“你们这是干什么!我要和义父一起……我要保护他!”
言语既出,李辞渊先是愣怔了片刻,忽然笑了笑:“自己毛都没长齐,还想保护你爹!滚滚滚,等到了并州把那套枪法学好了再上战场!”
李却霜心中忽然涌起一丝不好的预感,未及开口听得李辞渊又道:“不过义父更希望天下太平再无刀兵,你过安稳日子,不必像我当年四方拼命。”
“爹?”李却霜抓着暗卫挣扎的手一顿,接着越发哭喊,“我听你话了你不要这样……爹,你别去,我以后都听你话好不好!你别去啊……”
喊过义父,老李头,佩服过他的辉煌生涯,也把四十来岁的昔日将领贬得一无是处过,可数年相对,他极少叫李辞渊“爹”。
一言既出,李辞渊先为之诧异片刻,旋即大步踏来,解下腰间的短剑递给李却霜:“当年大帅送我的佩剑,给你了!”
他颤抖着手不去接:“爹,我……”
“听你贺兰哥哥的话。”李辞渊强硬地塞过去,接着义无反顾地转了身。
天刚蒙蒙亮,一声开拔令下,昨夜拼杀过的旧部们跟在了李辞渊后头与前行的路背道而驰。李却霜大睁着眼,没有力气阻止眼泪一直落。
贺兰明月纵马上去:“四叔,我伤得不重!”
李辞渊上下扫他一眼道:“但若今日再添新伤恐怕这条手臂就废了!孰轻孰重你难道分不清么,我昨晚怎么与你说的?”
翌日天一亮就行军,花穆率部堵截,则大部队从山谷背面离开,而西军旧部随李辞渊在山谷外守住敌军,为他们开辟一条血路——
听上去的确可行,但任谁都知此次殿后不同之前,要再想尽数脱险恐怕太难了。
贺兰明月咬了咬牙:“你就……真要如此一意孤行?”
“你知道我的执着是什么,明月,所以我的事你要挂在心上。”李辞渊说着说着看了眼林商离开的方向,“霜儿自小流浪,日后安定了帮我照顾好他。”
贺兰明月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他只觉心脏被攥紧,满眼都是血红:“四叔,你还没有看到父亲冤案昭雪……你要活着!”
“哈!”李辞渊大笑,“你道我真在乎小皇帝一纸诏令吗?就算天下误会他是反贼,我的心也不会变。”
“可你等了那么久——”
“不错,我东躲西藏太久,付出任何代价也要换大帅英名流传千古。比不上昔年独困一隅,希望我已看见了。”
话已至此似乎说什么都没用,贺兰明月喉头微哽:“希望?”
“你会做到的,明月,你一定要等到那天。”
而军人一生戎马,若真有某日拼到精疲力竭战死于黄沙戈壁之中,魂魄归于故里杏花枝头,也是得其所哉!
李辞渊言罢扬鞭朝向山谷入口冲出。
贺兰明月在原地呆愣好一会儿,见他久久无法回神,身侧唐非衣不忍打断过分沉重的气氛道:“我们还出发吗?”
“我想去帮他,”贺兰明月喃喃道,“可我若去了,他一定会生气。”
唐非衣道:“他希望你活下去。”
“这是一条死路。”
“所以生路,他要你替他走完。”
贺兰明月望向黑压压的一片残兵。
他们大都跟随李辞渊从西军到了银州城,他们才是徐辛口中的“西军精神不灭”。今天过后,西军是否还存于世呢?贺兰明月怀疑自己能否接过这条担子,前几年李辞渊都帮他扛了,他不知道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