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笑一声,叹气:“下回再有这种事,千万别装晕。你这演技……不太行。”
池云非惊愕地睁开眼:“……袁翎?!”
第55章 长大
袁翎坐在床边地上,脸色煞白,腹部的白衫被鲜血染红令人触目惊心。他似乎光是解开池云非的绳子就已经用光了所有力气,瘫在地上虚弱道:“池少,我有话要告诉你,你安静些听我说……。”
“我去找大夫!”池云非脸色难看,眼底透着茫然和惊惶,扶着桌子就要起来,“你坚持住!别、别紧张,一定没事的!”
他酒劲未过,身形本就不稳,踉跄站起又差点摔倒,自言自语一拍脑门儿:“对!得先止血,先止血……”
他转身去抓床单,用力将它撕开,就要去堵袁翎的伤口。
“池云非!”袁翎微微气喘,一把按住池云非的手,道,“你听我说完!这事很重要!”
池云非单膝跪在他面前,脸上茫然一片。
“我不是岳城的人,我骗了你。”袁翎闭了闭眼,脸上已透出死灰,强撑着一口气道,“我是北边的人,老家在顾北城。我是许总统内阁排来的……卧底。”
他一手捂着伤口,咳嗽了一声,几次眼看出气多进气少,又狠狠倒抽一口气,撑着愈发沉重的眼皮嘴唇颤抖道:“总统内阁分成左派和右派,左派想要武统,想挑拨郑其鸿和温家关系,那些……”
他重重吞咽一下,目光逐渐变得空洞,声音渐弱,艰难道:“那些俄国人……有一部分,是左派找来的,郑其鸿……上当了,他以为是自己攀上了洋人的……大船。他想借……那些人的力量,收拾温家对付南边。他太……想当……然了。”
池云非眼瞳颤动,脑子里一片空白,怔怔地看着袁翎。
袁翎的气息渐弱了,他来不及再交代更多,一把扯住了池云非的衣领,将人拉到身前,几乎用气声道:“我是、是右派,的人,许……总统也……倾向……右派……我们……想和平……”
他嘴角流出大量的血,血液倒灌,几乎堵住了他本就难以为继的呼吸。
他狠狠吞咽一下,眼神发直:“院子……院子……往左……第十八……十八……去找……去……”
池云非耳朵几乎贴在袁翎嘴唇上,神色呆滞,许久没听着后文,他几乎不敢低头缓慢地后退,双手颤抖地攀上袁翎肩膀:“袁……翎?”
袁翎睁着眼,嘴巴还张着,保持着竭力说话的姿态,瞳孔却已散了。
死……了?
卧底……他是卧底?是北边的人?
池云非跌坐在地,呆呆地看着袁翎的脸,一时回不过神来。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
那绑自己来的人,也同他是一起的?那他又发生了什么?怎么会重伤致死?
他抬手缓慢地解开袁翎衣衫,看到了那个可怕的枪眼,联想到刚才外面的枪声,答案呼之欲出。
他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茫然道:“不是说好要来温家拜访吗?我还等着你出大招……为什么?以后白老爷子要去找谁下棋听曲?”
池云非艰难地让脑子转起来,扶着桌子慢慢起身。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万一周围还有他们的人……这里太危险了,得先走……
等等,他说院子……院子往左第十八,十八什么?
池云非缓慢起身,木着脸要走,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俯身轻轻帮男人合上了眼。他看了对方良久,仿佛怕惊了什么似地小声喃喃:“你让我要怎么跟箫棠解释?他一直拿你当死对头,当知己……”
池云非抬手抹了把脸,忍下内心满腔酸涩,手心的血尽数抹在了脸上也毫无察觉。
他走出房间,看到了院子里躺着的两具尸体。正是绑自己来的二人。
他面无表情地绕开尸体,在院子左边四下查看。十八……显然是个数量,有什么是需要用到数量的?
院子左边栽种了不少矮树,还有很多大大小小的石头,池云非在树下、石头底部四处挖掘,没找到什么东西,弄得一身脏污,随即又低头看向了青石板路。
他皱起眉,从进门的方向开始数到第十八块石板,在上面跳了跳,实心的。
随即他从不同方位分别数了第十八块石板,直到他踩在其中一块上,下面发出了空心地咚咚声。
是这个了!
他慌忙找了铁锹,在石板周围敲敲打打,寻找缝隙,正开挖时,门外响起纷乱脚步声,一人道:“大人,铜锣鼓后巷登记在册的空房这边有好几家……不知大人找得是哪家……”
一个透着焦虑的低沉男声不耐道:“挨个搜!”
话音刚落,院子的大门就被一脚踹开了。
乌泱泱的人群挤在逼仄的小道上,隔壁的院门也尽数被踹开,一行人提着灯笼、打着火把,吆喝声不绝于耳,隐隐还能听到激烈的狗吠声。温信阳刚大步冲进院中,便毫无防备地撞见了站在院子里满脸满身是血,正在挖石板的池云非。
温信阳瞳孔骤缩,脚下一软几乎站不住,看也不看地上的尸体几步冲到近前,一把将池云非打横抱了起来。男人浑身发僵,手指微微颤抖,目光急切地将人从上打量到下,面色惨白:“伤哪儿了?!”
难得见到温信阳失态,池云非有些懵,刚“呃”了一声,就听温信阳怒道:“我问你伤哪儿了!!”
“没、没伤。”池云非忙结巴道。他从未见过温信阳这么生气,脖子缩了缩,紧张道,“这不是我的血,你放心。”
箫棠跟着众人一起冲进来,见了池云非松了口气,轻松道:“我的祖宗,可真有你的,喝酒都能喝出花儿来了,你知道将军有多担心……”
温信阳眼睛朝旁一睨,沉声道:“这俩是什么人?”
“说来话长……”池云非不安地动了动,示意将他放下来,“屋里还有一个人,箫棠……你做好心理准备。”
箫棠正蹲身查看那二人尸体,拿扇子的一头掀起对方衣摆看来看去,闻言抬头,茫然道:“怎么了?是我认识的人?”
池云非皱眉,竟一时开不了口。
箫棠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看着手下冲进屋里,心里升起某种预感。
很快,屋里的人叫了起来:“这里还有一个!死了!是……妈呀?怎么是他?”
“怎么了?”箫棠有些紧张,冲里头喊,“是谁?说清楚!”
一个手下探出头来,脸色古怪,结巴道:“是、是……箫爷,要不您自己来看看?”
箫棠看了眼池云非,抿了下唇,随即快速冲了进去。
屋内陷入安静,连气氛也变了,箫棠的手下从屋里退了出来,站在门口,面面相觑。
温信阳抱着媳妇儿不松手,生怕一会儿没看住人又没了。他像是失而复得了某种珍宝,低声询问:“里面是谁?”
池云非垂下眸子,小声道:“袁翎。是他救了我。”
温信阳微微眯眼,眼底透出复杂情绪:“……居然是他。”
池云非抬眼看他:“你知道?”
温信阳却没解释,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神色有些微地沉重。随即他低头看了眼池云非丢在地上的铁锹:“这是在做什么?”
“他死前想让我找什么东西。”池云非道,“他……还有这两个,都是卧底,是许总统的人。但不知为何他们却打起来了。”
温信阳却瞬间明白了过来,了然:“袁翎应该是右派,而这两个是左派的。原本就理念不合。”
温信阳朝一旁手下点了下头,抱着媳妇儿站到了一边:“去挖。”
“是!”
正这时,门外又冲进一个人来,正是刘庆川。
他还穿着便服,一头大汗,衣领敞着,一改永远沉稳端正的精英模样,满眼是少见的茫然混乱。
他先是看到了地上的两具尸体,瞳孔一颤,随即下意识想朝里屋走,但硬生生克制住了,握紧了拳走到温信阳面前,敬礼:“将军,少爷。这是怎么了?我看到了将军放的信号……”
温信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云非被这两人绑了,我带人来寻他。还好来得及时。”
刘庆川神色一变,看向池云非:“少爷没事吧?叫大夫了吗?”
池云非打量他的神色,心里虽有疑惑但没有吭声,只摇了摇头:“我无碍,只是袁翎……”
刘庆川呼吸突然变重了,但他克制得相当好,脸色浑然不变,低声道:“袁翎?怎么这事还和他有关?他在哪儿?”
池云非抬眼朝屋里看去,箫棠已让人找来了担架,将尸体送出来了。
箫棠眼睛发红,显然哭过,他找来被单盖在尸体身上,维持了袁翎最后的体面。
刘庆川猛然往后退了一步,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声音,仿佛被谁掐住了脖子。但他又立刻控制住了,只他自己知道两手的指甲已狠狠掐进肉里,直将掌心掐出了血。
他下颚绷得死紧,好几次欲言又止,直到担架抬出大门外,他才问道:“他……发生了什么?”
温信阳没看他,盯着手下挖开那块青石板,露出下面一个用布包裹的方形物体,慢慢道:“袁翎是北边派来的,那两个人也是。我猜测袁翎是右派的人,这两人是左派,应该是为了怎么处理云非产生了争执,最后互相动了手。”
刘庆川声音听起来十分平稳,只隐约有些哑:“将军英明。袁翎卧底多年都没对温家下过手,将身份掩藏得极好,应该是主张温和的统一派,这两人……应该是想对池少爷下杀手,受到了袁翎的阻拦。”
温信阳眼神一时沉得很深,他现在很后怕,若不是袁翎先下手为强,云非就真的危险了。他不敢抱有丝毫侥幸,生死之间,往往没有多少时间给人反应。这一次,只能说是云非运气好罢了。
可有第一次第二次,就有第三次第四次。
谁能笃定,每一次都有这样的运气?
温信阳浑身气势冷冽,抱着云非的手收紧了,暗暗下定了决心:他要尽快结束这一切,化被动为主动。
挖出来的布包被带上车,池云非也被抱进了车里休息。
箫棠肿着眼睛找人熬了醒酒汤过来,又送了些暖胃的点心,蔫耷耷地道:“让他好好休息,得空再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如果袁翎是被害死的,我一定会为他报仇。”
温信阳看向一旁运尸体的担架,沉默地点了点头。
刘庆川跟在旁边,面无表情地问:“你准备把他带去哪儿?”
“当然是找个风水宝地下葬。”说起这事,箫棠又露出哀戚的神情,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不然呢?”
刘庆川没说话,温信阳对一旁的副官道:“这边暂时先封锁,继续搜寻有无其他可疑之人。院子里任何东西都别动,接下来的交给你了,我先带人回去。”
“您放心。”副官立刻点头。
温信阳看了眼刘庆川的侧脸,眼眸微动,道:“我先回去了,你也早点休息。”
“……您慢走。”
直到车走远了,刘庆川看着箫棠带人抬上担架离开,追了几步道:“……我也去。”
箫棠正难过,哪里顾得上旁人要做什么,闻言也没拒绝。
车内。
池云非疲惫地靠在车窗玻璃上,双眼无神地看着窗外。
放松下来后,后怕、疑惑以及袁翎的突然离世让他内心充满了茫然。他跟袁翎会认识,完全是因为中间人箫棠,对袁翎的唯一印象就是长得不错,琴棋书画样样都会,但也不算精通。
他是南风馆的头牌,看在钱的份上会对客人笑容满面,令人如沐春风,也算八面玲珑。
但若私底下相处,他却是个性子慵懒,说话慢条斯理,时不时还能拿话怼人的……普通人。
算不得很好相处,但也并不令人生厌。
这时候池云非才发现,自己其实对袁翎了解得不多。只偶尔会在箫棠嘴里听到关于那人的事——什么又有了一掷千金的客人、南风馆里围绕那人而起的吃醋风波、箫棠看上的男人总会选择袁翎、袁翎其实不是下面那个,而是上面那个……等等。
不过是一些寻常八卦,箫棠嘴里骂得厉害,其实一直将袁翎视作亦敌亦友的知己。而这个“亦敌”也不过是他单方面宣战罢了,单纯是因为不服总被对方抢男人。
而如今,这个人就这么死了。
死在偏僻破旧的院落里,心愿尚未达成,眼里炙热的光尚未褪去,就这么不甘心地死了。
甚至没来得及跟任何人告别。
最后陪着他的,居然是自己这个对他不甚了解,甚至说不了几句心里话的外人。
哪怕是换做箫棠呢?或许也能给对方几分安慰。
“难受就哭出来。”温信阳突然在一旁开口,“吓到了吗?”
“……只是觉得很讽刺。”池云非闭上眼,额头抵在冰凉的车窗上,轻声道,“他在岳城潜伏多年,没有被‘敌人’害死,却被自己人害死了。这算什么?”
温信阳没说话。
已经宵禁了,后巷也逐渐归于安静。
车轮碾过碎石咔咔作响,司机大气不敢出,只左耳进右耳出,权当自己是空气。
许久后,温信阳才开口道:“他是为自己的理想而牺牲,也算得偿所愿。”
池云非语气复杂:“得偿……所愿吗?”
“这些事没你想得那么简单。”温信阳一手放在膝盖上,一手搭着窗沿,缓缓道,“南方也好,北方也好,并不是所有人都同仇敌忾,一致对外。经历这些事你也应该能明白,譬如郑家针对我们,几大家族为了利益勾结洋人,在北方,也一样会有人窝里斗,只为争取各自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