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晓面色不变,仍然埋头吃酒夹菜,像是方才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倒是方才一直沉默不语的齐妃却没了什么胃口,夹菜的动作放缓了许多。
午后。
霁晓原以为陆朝会来找他,问他和那姬羽有什么关系,早就打了满腹的稿,等着他来或唤他过去。
没想到等了一下午,陆朝那边却一丝动静也没有。
他有些疑惑,见海棠进进出出好几回,才终于忍不住开口问:“海棠,陛下现下在做什么?”
“方才奴婢看见陛下那头请了齐妃过去,说是要让他陪着去赏鱼,”海棠诚然道,“陛下住的那寮房外有一块很大的水塘,里头养了很多锦鲤呢。”
霁晓没作答。
海棠以为他吃味了,便忙开口安慰道:“兴许是齐小将军也在,当着人亲弟弟的面,总不好太拂了齐妃娘娘的脸。”
霁晓叹了口气,总疑心陆朝这是憋着气,等到回宫,定又要找借口打他顿板子。
这狗皇帝。
既知晓了陆朝大概率不会再来找他,但大概率派人暗中盯着他,看他和那姬羽有没有私下接触之后。
霁晓哪都不想去了,草草用过晚膳后,便早早地更衣上床,打算睡觉。
半夜。
霁晓忽然听见屋里有轻微的响动,于转了个身,睁眼。
蜡烛不知何时已经被人吹灭了,他怔了怔,忽见一带风的黑影飞来,嘴却被人轻轻捂住。
那人轻声:“别怕,是我。”
“姬羽……少昊?”霁晓扯开他的手掌,问道。
少昊愣了愣,有些欣喜:“你认出我来了?”
“废话,就你那臭脾气,我怎会认不出来?除非是我眼瞎了,”霁晓没好气道,“你可知那陆朝是什么品性?你敢那般不敬?差一点脑袋便掉了,你知不知道?”
“他那般羞辱你,叫我如何能忍住?”少昊委屈道,“他当你是什么?是个物件吗?”
他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下意识便抓住了霁晓的手腕:“他碰你了?”
霁晓没回答,算是默认。
少昊瞬间便红了眼,压着嗓子道:“他算是个什么东西,竟敢染指……我替你去杀了他!”
霁晓连忙拉住了他:“你就别给我添麻烦了,他可是皇帝,寮房外里三层外三层都是护卫,如今你不过凡人之躯,还没近他的身便没命了。再者说,这是我的劫,你若不顾一切去将他杀了,手中沾了因果,你要怎么解?”
“那便由着他这般待你吗?”少昊说完这句,声音却忽然低了下来,“我都不舍得碰你,他凭什么……”
“嘘。”霁晓突然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指,用气音提醒他道,“别说话,有人来了。”
第16章 真心
外头的脚步声其实极轻,但霁晓还是听见了,他的五感从来敏锐,迟钝的从来只有情感。
“上来,”霁晓轻声提醒道,“不像是认识的人。”
“你带刀了吗?”
听他这么说,姬羽轻手轻脚地躺在了霁晓身侧,霁晓替他盖好了被子,姬羽则小心翼翼地抽出了腰间的匕首,接着不动声色地将刀尖抵向被子。
门轻轻“吱呀”了一声打开了,然后一个模糊的黑影钻了进来,那黑影低俯着腰,一步步向床边走来。
那脚步声步步逼近,直到最后近在耳畔,那声响忽得停了。
随之被褥骤然被揭开,姬羽几乎是即刻手握匕首向那黑影刺了过去,那黑影像是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埋伏,慌忙闪躲,但还是被那匕首划了一道口子。
血腥味倏地溢出。
“什么人?”姬羽飞上前几步,将那黑影一脚踹翻在地。
虽说失了神力,但底子到底还在,他这一脚踢的极重,那黑影陡然摔地,脑子轰鸣了一声没反应过来,下一刻便被姬羽束住双手,按在地上了。
与此同时,霁晓点燃了灯。
“你快先走……”霁晓话音未落,便听外头传来了一队影卫的脚步声。
随即这屋的门被踹开,影卫一拥而入,为首的那位单膝跪地:“恕属下来迟。”
“此刺客蛰伏于寺内,行踪诡谲,方才在陛下住处徘徊,被守卫发现后一路逃窜,奈何此人大概深知寺院布局,没留神便让他跑了,惊扰了小主子,吾等实在罪该万死。”
他话音未落,押着那刺客的姬羽忽然道:“他……死了。”
影卫连忙上前,只见那刺客嘴角流出黑血,一摸那他鼻息,又掰开他嘴瞧了几眼,这才肯定道:“此人已服毒自尽,齿无缺损,舌根未有含毒痕迹,很可能是事先已服过毒,算准了得手后殒命,说明此事早有预谋。”
霁晓根本不关心这是不是死士,又有何预谋,他只想赶紧找借口支走姬羽,以免陆朝听见动静过来。
不料怕什么来什么,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扯谎,只听外头传来了老太监的高调的一声“皇上驾到”。
“刺客可捉到了?”陆朝缓步踏进这个屋子,目光先是在地上停了一瞬,然后又在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姬羽身上逗留片刻,最后才落在了霁晓身上。
他的脸上又露出了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眼里的深紫色多了几分阴郁,霁晓被他这样玩味地审视着,忽然预感到了一丝“风雨欲来”的征兆,后脊背冒出了一层薄薄的生理性的冷汗。
那影卫齐齐跪下:“属下办事不利,让其惊扰了魏小主子,现下这刺客似乎是服毒自尽了……”
“废物,”陆朝居高临下地觑了他一眼,薄唇轻启,极冷淡地说,“回宫后自去领罚。”
“是,陛下。”
陆朝饶过那刺客的尸体,走到霁晓面前:“没被伤到吧?”
说完不等霁晓回答,他又偏头看向姬羽:“姬太师怎么会在这里?寡人记得你的寮房离这儿可不近吧,就算是闻声赶来,也得半柱香的时间。”
姬羽脱口道:“回皇上的话,微臣醒了酒,便打算出来透透气,闲逛了一会,恰好到了这附近。”
“是吗?”陆朝眯了眯眼,笑得让人脊背发寒,“寡人还当是姬太师对寡人的娈童念念不舍,后悔午时驳了寡人的提议,想来借这王霁晓一晚呢?”
“你阿,想要便直说,何必这般偷偷摸摸呢?”
姬羽拱手作揖:“微臣知圣上大度,但微臣对霁晓着实没有这般不纯的心思,闲逛至此确是巧合……”
陆朝的脸色沉了沉:“既然没有那样的心思,爱卿缘何那样唤他的名字——姬羽,霁晓二字也是你配叫的吗?”
齐妃在旁边听着都觉得冷汗直下,午时听陆朝言辞中把那王霁晓当成是个物件,说借便借,他心中还以为这王霁晓在皇帝心中也举无轻重,不过是个连名分都没有的玩物,陆朝现在待他好,不过是图一时新鲜罢了。
然而此时听见这句反问,心里顿时又不敢肯定了。
霁晓一见姬羽一脸阴沉低着头,便知他在忍耐,怕他要坏事,他忙拉住了陆朝的手腕:“陛下,方才若非有姬太师在,奴才怕是已经没命了。”
陆朝笑了笑,那笑意格外阴冷,让霁晓顿时觉得自己像被一条潮湿滑腻的毒蛇缠住了脖颈。
“闫安,寡人问你,方才来时门是锁着还是敞开?”
闫安诚然答道:“是闭着的,属下带人追赶至此,本无意惊扰魏小主子,但听见他屋中传来响动,便踹门而入。”
“那你进门之时,姬羽可已经在屋内?”
“属下赶到之时,太师确在屋内,且已经制服了刺客。”
陆朝的目光轻轻连过两人,而后一字一顿地问:“闫安等人紧随刺客其后,都不如身在附近的姬爱卿赶来的及时,看来闫安这侍卫统领,倒不如摘了易给姬爱卿。”
霁晓垂下眼,眼前鸦青软毛忽闪,他软声道:“姬太师绝非故意欺瞒陛下,只是怕叫陛下误会。方才姬太师前来,与奴才闲聊二句,直觉投缘,故奴才邀他进屋闲谈解闷,是奴才逾矩。”
“你也知何为逾矩?”陆朝捏住了他的下巴,力度之大,像是要把他的骨头都掐碎,“三更半夜,邀男子进屋,闲谈解闷,你告诉寡人,是哪般闲谈哪般解闷?”
霁晓不紧不慢地抬眼,一对眉眼一弯,莫名透出点撒娇的意味:“陛下只唤齐妃娘娘作陪,奴才心里郁闷,这才找了别人闲聊,否则奴才满心都是陛下,怎么熬过这漫漫长夜?”
齐妃嫌恶地盯着他道:“你少在这儿媚上惑主,若是今日没有这刺客打搅,你们指不定要做出什么腌臜事,再怎么说,你也是皇上的人,竟这般不知廉耻,水性杨花!”
“闭嘴,”陆朝冷声道,“这儿还轮不到你说话。”
齐妃知晓此时时机宝贵,于是不听劝告,断然跪地:“陛下,莫怪臣妾多嘴,只是这魏十六此番作为确实不妥,若不严惩,往后还不知要勾引多少男人……”
“寡人叫你闭嘴,你没长耳朵么?”陆朝松开了捏着霁晓下巴的手,转身回头看他。
“陛下,臣妾也是为了陛下好……”
与此同时,听闻动静的齐二也赶来了,他隐约听见跪地的哥哥方才说了什么话,皱了皱眉道:“齐妃娘娘,您在说什么胡话?霁……十六他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齐妃扭头瞪了他一眼:“好啊,连你也叫他迷了心去,到头来胳膊肘竟往外拐。”
齐二见陆朝面色难看,只怕今日这事无法善了,实在不知自己这脑袋缺了根弦的亲哥这是挤着要凑什么热闹。
“此事无论如何,陛下心下了然,当由陛下自行定夺,”他行了个屈膝礼,然后接着道,“哥哥失言,陛下莫怪,末将这就带他回寮房。”
陆朝不置可否,算是默认。
齐二连忙起身上前,将齐妃扶将起来,半拉半扯地将他带离了此地。
路上齐妃仍然不服气,骂完了霁晓又骂自己的亲弟:“你个小白眼狼,他不过与你有几年同窗情谊,本宫待你好了快二十年,你倒好,胳膊肘子往外拐,你可真是失了智了……”
齐二被他搅闹得烦了,直接翻脸道:“胡闹。”
“连你也敢这般……”齐妃瞪着他,快要哭了。
“我是你弟,怎么会害你?”齐二道,“亏你还在陆朝身边待了那么久,他什么脾气你还没摸透吗?怒归怒,他若真想严惩王霁晓,一开始便不会废话。”
齐妃顿时噤了声。
“他掌控欲极强,想做什么又岂是你几句话能左右的?你还眼巴巴往前凑,平白惹一身腥!”
“……”齐妃哑了声,沉默了片刻才道,“本宫就是看他不顺眼,一时冲动才……”
齐二叹了口气,抓了把旁边的叶子摔在地上:“从前我与爹娘便不同意你入宫,谁料你铁了心跟定那皇帝?喜怒都浮于表面,心思叫人一摸就透,若非有齐家撑腰,你这性子在宫里,简直就是丢进狼窝的兔子,毫无自保之力。”
“本宫怎样也是你哥哥,你却敢这般说本宫!齐二,本宫是蠢兔子,那王霁晓便是狼么?”
齐二一时无语:“谁叫你这般去与他做比了?”
与此同时,霁晓那边。
陆朝坐在床上,霁晓与姬羽皆跪在他脚边。他的目光扫过霁晓发顶,轻飘飘地说:“王霁晓,你是拿寡人做傻子来骗。”
“寡人唤齐妃作陪,寡人看你是求之不得,还心生郁闷、满心都是寡人,亏你编得出口。”
霁晓诚然道:“奴才对陛下一片真心似明月,天地可鉴。陛下若不信,奴才甘愿领罚。”
“好,”陆朝微微偏头,沉吟片刻后,嘴角微扬,徐徐然道,“唔……不如罚你杀了姬爱卿,让寡人亲眼瞧瞧你这皎洁真心。”
第17章 御前(改)
听了这话,霁晓面色不变,反倒顺从地捡起了掉落在地的那把匕首。
“姬太师,”霁晓握住了那把匕首,眼睫微垂,低声道,“你且受着些。”
姬羽转头看他,瞳孔中一时只剩霁晓那张冷漠的脸,与那只锋芒毕露的匕首,下一刻,那只匕首便朝着他狠狠刺了过来。
他动弹不得,只觉胸口一闷,那把匕首已然没入他身体。
陆朝起身,面色稍缓,只手揽住霁晓的肩膀,低声笑道:“果真美人都一副蛇蝎心肠,只是那刀进的倒真巧,寡人瞧着是堪堪避开了要害之处。”
霁晓拢了拢衣袍,跟着他往外走:“那刀确是往心口捅的,奴才没杀过人,自然不熟练,陛下若不满意,奴才便再回去补一刀。”
“不必,”屋外雪压梅花的清香代替了方才萦绕在鼻尖的血腥气,陆朝的心情好了些,沉郁的笑意也浅了些,“你这屋怕是不能睡了,今晚去寡人那罢。”
陆朝并不住在并排的居士寮房处,而是独霸了一处大院子,那院子中不种梅花,而种了满院的梨树。
眼下并不是梨花的季节,一院梨树只剩空枝,颇有些荒凉倾颓之感。
“陛下喜欢梨花?”霁晓状若无意地问。
陆朝偏头看了他一眼,霁晓又道:“奴才猜的,不详殿里有,此处也有,虽然陛下非应季前来,但想必爱梨胜过爱梅。”
“不错,”陆朝坦然承认,“算是爱屋及乌——你呢,和那姬羽是什么关系?”
霁晓凭着王霁晓的记忆从容道:“从前父亲还在时,见过他为公事来过府上几次,算是有过几面之缘,与奴才父亲也算是君子之交,今日偶遇,故而来过问奴才近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