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心诚则灵,他陆朝都快把心掏出来了,可这灵显在哪?
他顿了顿,又道:“欠收之地,寡人已批了赈粮济银下去,能不能熬过去,自然不看佛陀,此次祈福只是让他们心安,也算是皇帝的职责之一。”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行至半途,霁晓走的口干舌燥,索性便抿嘴不言了。而陆朝寻常戏弄人的时候话倒不少,好好聊天他却不擅长,于是两人一并成了闷葫芦,只沉默地向前走了。
后头跟着的齐妃一路上倒是喋喋不休,一会儿热了要脱披风,一会儿渴了要喝水。
见前边两人不再说话了,便想引起陆朝的注意,哼哼唧唧道:“陛下,臣妾好累,停下来歇会吧,这脚都要磨出泡来了。”
陆朝脚下一顿,转头看了他一眼:“爱妃,受不了的话可以下山回宫去,再这般哭哭啼啼、唠唠叨叨,寡人兴许会赏你一脚……”
他用哄小孩的语气道:“滚下去便不累了。”
齐妃:“……”
许是被陆朝所说的话给吓到了,这之后的途中,齐妃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一个多时辰听起来骇人,但真走起来,累到头了,时间便也就过得快了。
很快一众人便浩浩荡荡地到了寒山寺前,为迎圣驾,寒山寺今日闭寺,闲杂人等进不来,故而人少的可怜。
“恭迎圣驾,”寒山寺住持不卑不亢地行了个佛家礼。
他身后的两个俗世打扮的人却行了大礼,陆朝一句“平身”,而后便笑眯眯地看向眼前二人。
“齐小将军和太师怎么也在此?”
齐二拱手作揖,垂首回道:“末将常年身在沙场上,只恐杀业太重,连累了亲人,故而有空都会来此听经吃斋,住上一阵子。”
“原是这般,”陆朝稍一偏头,看向太师,“姬太师,你呢?寡人怎么记着姬太师不信神佛,轻易是不会进庙宇的。”
姬舟手上挂着一串檀木佛珠,木着脸,很有些不苟言笑的意思:“回皇上的话,微臣前些时日痛失爱妻,才知这世事无常,这神佛鬼怪,凡人虽不知有无,但痛极时参参禅,确能聊做寄托,从前是微臣狂妄了。”
“既是如此,也算有缘。”
住持如松适时开口:“吉时将近,圣上里头请。”
于是一行人便往里头走去,陆朝依然牵着霁晓在前,齐妃自不用说,一张臭脸拉了一个早上,而齐二也看向陆朝与霁晓,面上若有所思。
但与王霁晓看似毫无瓜葛的姬舟,却盯着前头两人牵在一起的手,眉头紧皱,面色很是难看。
霁晓顶着背后三人如针芒一般的目光,仿若没觉察般,向前看去,一眼便瞥到前边祈愿树下站着的荧惑。
于是他轻轻摇了摇手臂,道:“陛下,奴才想如厕。”
陆朝手上没松,启唇道:“憋着。”
“如若误了祈福的吉时,这罪你担得起?”
“陛下,”霁晓微微抬头,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陆朝,“祈福有您和齐妃便好,奴才一个身体不全的人,佛陀不会想听奴才祈福的。”
陆朝脚下一滞,停下来看他:“什么歪理邪说?”
霁晓朝他眨了眨眼,他笑的时候,那双眼睛便干净澄澈得如一捧清泉,让人抗拒不了的漂亮。
“陛下若不放奴才走,待会奴才在佛前憋不住,脏了佛陀的眼,污了陛下的气运,可莫要怪罪奴才。”
他这话说的很软,恰逢今日陆朝心情甚佳,两人只僵持了一会,陆朝便松了手,放他走:“别走太远,去完便回来,别让寡人找不着你。”
那头的荧惑见霁晓过来,朝他挥了挥手:“你总算来了,我在这等你好一会了,方才本想去马车中找你,没想到你那车里只有位姑娘,我一路寻到皇帝的銮驾旁,好险没进去,你和那人间皇帝……”
“闭嘴。”霁晓打断他,带他往旁边走,寻了个无人的角落,这才止步。
“我那幻蝶你没用上吗?还是你也动了凡心?霁晓,不怪我多嘴,你历过此劫,毕竟还是要回天上的,到时候若十杖软红尘握在手中,你铁心要与这皇帝纠缠个生生世世,想必这情劫便永远断不了,你也没法再位列仙班了。”
霁晓神情淡漠:“我心里有数。”
荧惑见他这样,知道他那颗如铁石一般的凡心其实压根没动,便松了一口气。
不等他再开口,霁晓便又道:“你那幻蝶根本没用。”
荧惑惊讶道:“怎么会?你砸了没有?”
“砸了,”霁晓白了他一眼,“还是当他面砸的,一点用也没有。”
荧惑沉默了半晌,皱了皱眉:“那幻蝶我生来便会,除非他修为比我高,否则不可能不生效……不过……”
“不过什么?”
“如果这个皇帝,他不是人,那么一切就说的通了,”荧惑顿了顿,又道,“不止非人,还得非鬼非妖,生灵皆有情,不会被幻蝶蛊惑的只有死物。”
得到这个答案,霁晓却并不惊讶。
“你早猜到了?这死物成精可非易事,那些山河湖海之神通常是早就有之,或靠后天凡人念力所凝成,若换做是家中的锅碗瓢盆,横梁砖瓦,那是至毁都攀不上机缘,”荧惑往陆朝所在的方位一探头,十分感兴趣地问道,“你知他是何物之灵吗?”
霁晓纵然心里隐约有些猜测,但却不敢肯定,于是只答道:“不知道。”
“对了,”荧惑一拍大腿,突然想起自己此次下来的目的,“我这回不是来找你玩的,是来告诉你,少昊他跑了!”
霁晓微微一愣:“跑了?天帝知晓了吗?”
“自然是没敢让尊上知道,如今也只能是我们几个合伙欺瞒着,但总归是藏不了太久,一旦被尊上发现,后果不堪设想,”荧惑眉头紧锁,“他此番下来是从司命那里过的,怕是已经隐成一具凡人身,昨夜我往这京都里寻了一圈都没找到。”
“可有线索?”
荧惑叹了口气:“他有心要躲,我们哪里寻的到他半块衣角,但他此番是听说了你要历的是情劫,坐不住了逃下来的,想必离你不远,你且多留意,若发现了,便把他劝回来。”
霁晓点了点头,有些苦恼:“这都多大人了,还给人添麻烦,真是长不大。”
“你还别说,你还没来的时候,少君倒是挺人模狗样的,”荧惑道,“你一来,他便失了魂,小孩一样的,什么蠢事都做的出来。可惜我们霁晓仙君却是一副铁石心,谁也看不上。”
说完他眼睛微眯,忽然凑到了霁晓颈边,静距离审视了一番他脖颈上泛红的吻痕,上头还带着一小圈牙印。
霁晓立刻捂住了脖子,后退半步:“你做什么?”
荧惑先是叹了口一波三折的气,随后又拿腔拿调道:“咱们在上头为霁晓仙君牵肠挂肚的,人在这下头小日子却过的这般滋润。”
“欸,你可千万别让少昊那小子看见了,待会气昏头了,一发疯把这人间皇帝砍死了,那你还得和他纠缠到下一世,麻烦死了。”
第15章 相认
“去哪了?”陆朝沉声,靠坐在竹椅上,闻声便一掀眼皮,扫了他一眼。
陆朝向来不喜繁重的仪式,所以方才本该办的声势浩大的祈福仪式删繁就简,不过草草按普通排场过了一遍。
祈完福后,皇帝还在那等了霁晓许久,结果迟迟没等到人,便应邀去了居士寮房歇脚。
可惜他从来不是个好相与的,一个人待在屋内越想越气,总觉得这王霁晓是有心怠慢他。
霁晓见他这要问罚的态度,下意识把行将踏进去的半只脚又抽了回来。
“这寒山寺太大,奴才方才迷了路,绕了一圈才回来,”霁晓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道,“让陛下等急了,确是奴才失礼了。”
“先进来。”陆朝低头抿了口茶。
霁晓于是缓步走了进去,行至陆朝跟前时却被他一把扯住手腕,拉坐到了他腿上。
陆朝伸手捏住他的下巴:“你这长嘴里,十句有八句说的是假话。”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你欺瞒的东西不少,寡人很不高兴。”
霁晓轻柔地拉下了那捏住他下巴的手,然后勾住了陆朝的脖子,主动欺上去,而后轻轻碰了一下他的唇。
那吻一触即分,陆朝却又压了上来,按住了他脆弱的脖颈,堵住了他的呼吸。
有那么一瞬,陆朝是真的很想就这么掐死他,让这人就这样死在他怀里。
可他最后到底松了手。
霁晓坐在陆朝腿上,手中紧攥着他的领口,眼角微红,而眼睫上的软毛轻颤,胸口起伏,边咳边喘着粗气。
“你不怕?”陆朝不解。
这人方才分明差点死在他手里,脖颈处还留有一圈红色指印,但陆朝却没在他脸上看到半点畏惧,不知是不是陆朝的错觉,他觉得那双眼睛反而更亮了。
霁晓摇了摇头。
“为什么?”
“没死过。”
陆朝看了他一眼,意简言赅地评价道:“小疯子。”
就在此时,一个小和尚端着素斋叩了叩门框,想是瞥见了屋内景象,慌忙下了头,耳廓通红。
小和尚目不斜视地走了进来,然后将饭盒放在了桌上:“二位施主,这是本寺的素斋,请慢用。”
说完便头也不回,脚下生风地跑了。
“此乃清静之地,陛下好没正形,污了人家小和尚的眼睛。”霁晓从他身上下来,坐到他身边。
陆朝反唇相讥道:“分明是你太放浪,拨动了那小秃子的春心。”
此时老太监忽然出现在门口,遥遥朝两人一俯身:“陛下,东西都准备好了。”
陆朝轻轻一拍霁晓的后背:“走,去赏雪。”
这寒山寺虽高,但梅花却开的极早,人还未靠近后山,便嗅得一阵又一阵的腊梅香。
老太监早已寻人选定了一处赏梅好地方,已摆了桌椅,架了炉子温酒。
齐二随着齐妃之后落座,张口便赞叹道:“新雪覆梅香,确是好景。”
“可惜这好酒只能配素斋,好没意思。”霁晓赏不来梅花,今日又走了个把时辰,腹中早已空得不能再空,只盼着能吃肉,不料这破庙半点荤腥也没有。
陆朝笑了笑,唤老太监来:“灵安,从宫里带来的吃食呢?”
老太监:“已温着备用了。”
“呈上来。”
“是。”
陆朝这皇帝当的着实不严肃,哪怕是到了寺庙里,都没有入乡随俗的觉悟,早让人备了些荤菜来,计谋着要污染这佛门静地。
好在一行人里倒也并无虔诚的佛教徒,酒也喝得,荤菜也能吃得。
姬羽坐在齐二旁边,不动声色地饮了两口酒,目光却落在霁晓身上,纠缠着他不肯放。
陆朝觉察到他的视线,有些不悦,面上却皮笑肉不笑地问询:“姬太师为何一直盯着他,莫非你们也认识?”
“不认识,只是齐妃娘娘得宠,微臣早有所耳闻,这位又是?”姬羽仍然木着脸,让人看不出他情绪的变化。
“他是宫阉的小太监,”陆朝似笑非笑道,“也是寡人的一个小娈童,姬太师对他感兴趣?不如今晚借你玩玩?”
姬羽面色一青,捏着酒杯的手指紧了紧,他咬着牙,从唇齿之间挤出了一句:“不必,君子不夺人所好。”
“可寡人看姬太师却是对他很感兴趣的模样,唔……是没见过宫阉之人的身体么?”陆朝偏头看向霁晓,“不如你脱了给他看看,也让太师长长眼。”
还不等他说完,姬羽却忽然起身,身后木椅斜倒在覆了一层薄雪的地上。
眼见这两人之间的火/药味愈演愈烈,齐二连忙上前,拉住了姬羽的手臂。
“陛下,这姬太师向来酒量不佳,如此作为,想必是有些醉了,末将先带他回去,以免惊扰了圣驾。”
霁晓原本还当这场变故是热闹,觉着这热闹倒比赏雪赏梅有趣些,却不料这姬羽莫名被激怒后,忽然有种熟悉感,像极了一个人。
他心里一动,又仔细瞧了这姬羽一眼。
陆朝很轻地一挑眉:“这才没喝几盏呢,姬太师怎么便醉了?”
“姬太师,寡人要你自己说,你真醉了吗?”
姬羽紧紧捏拳,指甲几乎要将手掌掐破。
霁晓认出了他,此刻正心急如焚,见他那样,就知今日只怕是不好收场,于是便硬着头皮开口道:“陛下,奴才瞧着他不像是醉了。”
姬羽抬眼看他。
“哦?”陆朝侧过头,问,“那你觉着他这是怎么了?”
“奴才方才瞧着这人像根木头一样,现在看又觉着……”霁晓一指脑袋,狡黠一笑,“恐怕是这儿有问题。”
说着他一搁酒杯,诚心建议道:“陛下,既然他酒量不佳,那不如让他把这儿的酒都喝了,看这木头几时倒,也算是给陛下赔罪了。”
陆朝看着他,深紫色的眼睛微眯,瞳孔中又添了一抹暗色,他笑了笑道:“好,就依你说的做。”
此时姬羽的情绪像是终于冷静了些,接过侍从递过来的酒坛,仰头便往口中灌。
他灌得虽豪勇,但确乎是酒量不佳,第二坛酒还没完全下肚,人便摇摇晃晃地倒下了。
因为没人敢扶,姬羽向后仰的时候,脑袋重重撞到了一棵树,而后人直愣愣地贴着树滑了下来。
此时陆朝的眉心才微舒开来,看也不再看那姬羽一眼,目光落回了酒桌上:“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