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栋建筑,上回来没有这么冷的。也行从凳子上滑下去,蜷起身体抱着双腿,手臂上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一双干净的皮鞋停在面前,也行兴奋地抬起头,但面前的人不是师父,而是师叔。也行僵了一瞬的笑容保持在那个弧度:“师叔。”
宿白向他伸出手:“你师父暂时来不了,和我回去吧。”
握着那只温暖的手,也行站起来,垂着头跟在他身后,无精打采。
“你的手有点凉,是冷吗?”宿白问道。
那低垂的小脑袋摇了摇,没有说话。
宿白看着他头顶的发旋,心中想到,这是狄斫选中的孩子,既然是实宗的弟子,理所应当知道真相。
“你是不是想知道你师父的事?”
也行仰起头,缓缓点了点。他表情有些纠结:“他们说,师父被老鼠吃掉了。”
宿白:“……虽然听起来奇怪,但事情真的发生了。”
“师叔可以救救他吗?求你了。”
也行拉着宿白的手摇了摇,宿白摇头,“我也没有办法,我们只能等。”
也行的头又低下去,闷声不言。
宿白有些感叹:“一般小孩,这时候都该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丢下了,你倒一点这样的担忧都没有。”
也行没有抬头,宿白听见他认真说道:“师父不会不要我的,绝对不会。”
作者有话说:
你的海星和收藏对我很重要,谢谢每一个大可爱。
第52章 老宅
手中的铜钱已经被焐热,车缓缓停下,略显老旧的框架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秦霄蜀茫然四顾,那些陌生的面孔像隔了雾,红色的唇咧开,露出黑洞洞的嘴,连同两只眼睛,像白板上凭空生出的三个空洞。
他走下车,不顾身后的呼唤,向着城镇边缘跑去。
低谷下的高台空无一物,高低悬殊的台阶空荡荡的,生着杂草。
他得找到……他得找到……
“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秦霄蜀回过头去,狄斫正站在他身后,眼中带着打量。眼睑垂下再抬起,眉峰微动,带着那颗小痣也跳跃起来。
“这里不让生人接近的,你不是镇上的人吧?”狄斫收回视线,对旁人没有多大兴趣。端直从秦霄蜀身边走过,只说道,“快离开这里吧。”
秦霄蜀一时找不到自己的声音,眼睁睁看着狄斫从身边走过,跃下台阶,伸出去的手被强行截止在半空。
看着狄斫爬上高台,用脚步丈量脚下的尺寸,一丝不苟,认真专注的模样也格外好看。秦霄蜀一步一步走下台阶,站在了可以看清狄斫身影又能保证声音可以清晰传递的位置。
“你的名字,叫狄斫是吗?”
高台上的人停下所有动作,向他看来,淡漠的目光中带着冷意。他再次移动脚步,站到了高台边缘,几乎可以看到半个脚掌悬在半空中。
秦霄蜀再也不能克制,有些气恼地严肃道:“退后一点,注意安全!”
狄斫一双细长的眉毛蹙起来:“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先下来,下来再说。”秦霄蜀脚步不由自主往前几步,总忧心他会掉下来。
狄斫瞥了他一眼,顺着支架爬下来,保持了安全距离:“你是什么人?”
这话怎么回答?他看起来好像更加警惕排斥了。秦霄蜀在这一瞬间,突生急智:“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狄斫面上多了几分困惑。
秦霄蜀冷静补充:“或者你师父。”
狄斫了然点头,原来是找师父帮忙的,既然知道师父,能知道他的名字也不奇怪。
他摇摇头:“师父今天一早就出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明天再来。”
“可是我很着急。”秦霄蜀注视着他,认真说道,“我需要你……或你师父的帮助。”
狄斫没有理会他,转身要从另一边离开,秦霄蜀向前一步:“我觉得,我已经死了。”
如他所预料的一般,狄斫停下的脚步,皱着眉头看来:“哪里会有人这样咒自己的。”
“不信你来听听,我没有心跳,没有呼吸,我的身体冰冷。”秦霄蜀一步一步向狄斫靠近,走到他的面前,嗓音低沉,“像死人。”
语气中带着与话语截然不同的暧昧,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唇齿间缠绵过一遍再蹦出。他摊开双手,将胸腹展露出来,带着诚意坦诚相待。
可那是一个隐蔽的,巨大的陷阱。他张开了网,熟知引起对方兴趣的是什么。洞悉了被藏起来的好奇心,然后以此为诱饵,将他引到跟前来,随即准确捕获。
那双清亮秀美的瞳仁微动,表情出现了一丝松动。但很快,狄斫反应过来,他退后一步,生硬说道:“既然是找师父的,你还是等他吧,我帮不了你。”
“你还没试过,怎么知道呢?”察觉到他的谨慎小心,秦霄蜀越发想要撩拨。
他像躲在洞穴里跃跃欲试,又无法克服那一丝紧张顾虑,迟迟不敢离开保护圈的小动物。但秦霄蜀知道,一点,还需要一点,只要表现得足够无害,就能让他放下忧虑冲出来。
狄斫不再犹豫,转身几步跨上了台阶,抓着放在一旁的包,步伐飞快。
让他跑了。秦霄蜀眼中露出惋惜,他很快调整状态,加快脚步跟上去。
穿过城镇,直达后方的荒林,狄斫几乎没有停顿地穿梭在林中,灵活的动作如同山中生出的精灵。秦霄蜀躲避着横生出来的树枝,牢牢跟在他的身后。
或许这就是现在这副状态唯一的好处,他不知疲倦,不用喘息,机器一般无知无觉。
前方的身影进入了一座古旧的老宅内,大门紧闭,将跟随在身后的不速之客关在门外。
秦霄蜀停在门前,望着这座满目疮痍的大宅,灰尘堆积,饱经岁月摧残,门楣大柱上竟然还有数个弹孔。以往应当是一座风光大宅,现如今虽显老旧,但出乎意料不显得破败。
门外听不见门内的任何声音,秦霄蜀直觉就算他去敲门,也不会有人来开的。
绕着整座大宅子走了一圈,终于让他找到一颗靠近院墙的歪脖树,他试探着往上爬,竟然还真给他爬上去了。
秦霄蜀踩在歪脖树上往里看,不高的墙头堆着黑瓦,数棵瓦松点缀,横生一派趣味。
狄斫正在后院里,不只是他,石桌旁还坐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干净秀气,双眼脸颊微圆,还未褪去婴儿肥。桌上摆着几沓画了符的符纸,两人正坐在桌旁叠符纸。
“师兄,外边有人。”顾苏睁着一双乌黑的眼睛,看了墙头几秒,转头看向狄斫。
“不用管他,找师父的,等师父回来应付就好。”狄斫头也不抬,手上动作飞快地将符纸折叠,督促道,“别走神,一千平安符还有六百没叠,一会儿师父回来我可帮不了你。”
顾苏瞪圆了双眼,白净小脸上满是紧张,乖乖将注意力放回面前的符纸上。
一双白皙纤长的手和一双微有些肉感的小手,比赛似的取符纸、折叠,重复机械的动作没什么乐趣可言,秦霄蜀却看得入神。
只是平淡的日常,做了些寻常事,可怎么那个人做起来就是格外赏心悦目。
突然感觉裤脚被什么扯了扯,秦霄蜀收回视线往下看,一个干巴老头站在树下,笑眯眯的模样看着挺友善。
“小伙子,腿脚挺不错的。”老头又抬手在他的小腿上拍了拍,“喝!瞧这好腿,没被打断过吧?”
看着老头说出那样的话,仍是笑眯眯的模样,秦霄蜀决定收回友善的评价。
从树上跳下来,秦霄蜀微微一笑:“您就是板爷吧。我和您徒弟狄斫回来的,等您一会儿了。”
板爷背后长了眼睛似的,转头看从门缝里探出半截身子的狄斫:“是这样吗,阿斫?”
狄斫面无表情地看了秦霄蜀一眼,秦霄蜀知道,他大概是要诚实否认的。
“嗯,我在镇上遇到他,他说需要帮助,我就让他过来了。”
秦霄蜀微有些诧异,但狄斫的视线没有过多在他身上停留,走出来接过板爷手中的布袋,道了句辛苦。
板爷拂了两边的袖子往门里走,跨过门槛时回头望:“站在那里做什么,既然来了,那就进来吧。”
秦霄蜀的目光总定在狄斫身上,捕捉每一次瞟过来的眼神,板爷说过那句话,果然又看了他一眼。秦霄蜀心满意足地抬腿往里走,经过狄斫身边,特地说了声谢谢。
板凳还没坐热,门外又来了一个人。两鬓斑白的秦教授气喘吁吁扶着门框:“板爷,有见到一个学生没有,有人说看见他往后山来了……”
秦霄蜀气定神闲坐在顾苏搬来的椅子上,朝秦教授点点头。
板爷和秦教授进了房单独叙旧,秦霄蜀侧头,坐在身边的狄斫从直通后院的偏门看着独自完成任务的顾苏,眼神柔和,嘴角含笑。
“我说的是真的。”秦霄蜀突然开口。
“什么?”狄斫循声回头。
“我真的没有心跳了,你可以听。”秦霄蜀收起了所有的表情,无比认真。
狄斫盯着他那张脸,片刻后,倾身将耳朵贴在他的胸膛上。
秦霄蜀翘起嘴角,只要这招管用,他能天天使。
“真的没有。”狄斫略有些惊奇,他看向秦教授所在的房间,“其他人,不知道吗?”
秦霄蜀摇摇头:“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等会儿我师父也会知道的。”狄斫不以为然。他以前听闻有人的心脏生在右边,于是移动了方向,结局却没有得到改变。
狄斫终于相信,秦霄蜀的确是有求于人,心里的戒备放下了一半。身体出现异常却不能告知其他人,自己忍受着困惑与忧虑,恐怕他也很难过吧。
这样想着,狄斫心中忍不住生出些许同情。
“你先前在高台上做什么?测量它的距离吗?”秦霄蜀问道。
狄斫点点头:“祭祀开始前,当然需要熟悉场地。”
秦霄蜀笑了笑:“可我听镇上的人说,你已经主持过两次了,对那场地还不熟悉?”
“那怎么能一样?”狄斫坐直了,睁大双眼,“我每一年都在长,我的步子大小在变化,当然要重新测量一遍。不仅今年,以后我也还会长,而你恐怕就是现在这样,以后也不会有什么变化了。”
一串话出口,秦霄蜀还未反应过来,狄斫已经面露悔色,嘴角动了动,低声道:“我是说个头,没有别的意思。”
听到这话,秦霄蜀才意识话中的歧义,他并不在意,却仍是露出失落的模样。
狄斫顿时慌起来,伸手在他肩上轻抚:“对不起,是我失言了。”
秦霄蜀捉着他的手腕拉下来,板着脸不放手。
他心想:你长得再高,那也还是没有我高。
作者有话说:
谢谢每一个给我海星的大可爱?(?>?<?)?
突然发现海星数是2514“爱我一世”!
第53章 视线
不知什么时候,狄斫手上多了一道疤。在右手,约有八公分长,干净利落的一条,在手腕往上一点的位置,差一点就能划破动脉。
他发觉的时候,疤痕已经是完全愈合的状态,可他完全不记得那是什么时候受的伤。抬起手,就能看见它突兀地横在手臂上,很明显,但直到秦霄蜀出现的那天他才看见。
那莫名其妙跟上来的外乡人带来了一些奇怪的气氛,说不清,道不明。
板爷和秦教授叙旧寒暄过后,秦教授就把秦霄蜀带下了山。狄斫告诉了板爷关于秦霄蜀的异常,但板爷像是没有听见,自顾自走开。
没有亲自找上门请求的,板爷一概置之不理,也并非所有来找他的人都能得到帮助。板爷脾气古怪,行事还要看心情,他刚从外边办完事回来,或许这会儿还不想管闲事,狄斫便不再多言。
夜里狄斫仰躺在床上,脑中杂乱无章,没有半分睡意。没由来的焦躁令心脏如重锤擂鼓,整个胸腔都似随之震动,大睁的双眼清明如许。
山上春寒露重,需要盖一床被子,露在被子外的皮肤能清楚感觉寒意。另一张床上小师弟睡得很沉,狄斫换成侧躺的姿势看过去,心里安定了些。
顾苏睡觉极安分,整晚保持一个睡姿,除了呼吸起伏,一动不动。
他一直不明白,这么乖巧懂事的师弟怎么会有爹不疼有娘不爱?
但凡山上来人给送些吃的,顾苏从不自己先吃,要等着狄斫回来。他觉得好的,也一定要给狄斫一份。只要狄斫晚上说会回来,再晚顾苏也等。
他们都是没有家的人,这里就是他们的家。
师弟就是他的亲弟弟,师父在狄斫眼中大部分时候都不像话,却也不总是如此。
狄斫本不叫狄斫,他爹狄猛自认没什么文化,干了一辈子力气活,哪里会起什么名字?狄斫长到三岁还没个正式名字,狄猛叫他狗儿子,他娘叫他宝儿。
镇上同龄孩子都被塞进了幼儿园,儿子没大名人家不收,狄猛沉思良久,一拍桌子:“叫狄军好了,长大了给我当兵去。”
榕镇那会儿正在剿匪,从最近的镇上调了一支队伍驻扎,镇上居民见了无一不说威风气派。
连土匪也觉得气派,一群乌合之众在山里自编成军,不管不顾把板爷赶下山,连祖师爷的画像都不让他带走一张,占了那所师门祖传的老宅子当了“司令部”。
板爷流落街头,不少人邀请他去家里暂住,他都一一谢绝,只接受了一些吃食,沾一点荤腥的都不要。
狄猛声大,说那话时,板爷正捧着好心人施舍的馒头稀粥蹲在他门口,听见了,忙抬高了腔调:“使不得,使不得!叫什么‘敌军’,不好不好。”
狄猛闻声出门,他是个一心过自己日子的大老粗,没去看过祭祀,更不认得板爷。
见板爷穿着不像个干体力活的,虽然邋遢了点,但并非寻常乞丐那样日积月累的污垢,至少活动间从衣物下露出的胳膊和脖子都很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