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那您给出个主意,叫什么名字好。”狄猛是个爽直的,大着嗓门说道。
“依我看么……”板爷筷子捏到了最上头,轻点了两下,说道,“有了。常言道,玉不琢,不成器。依我看,孩子就叫狄琢。”
狄猛生平就对有文化的人高看一眼,请板爷吃了一顿,还收留他住到客房里。
住了几日,见识到狄家那小孩儿,板爷改了口:“精雕细琢可改不了,你这儿子得用上刀劈斧砍,好整一顿,‘斫’字才压得住。”
狄猛越发觉得板爷是个高人,家里那混小子可不是好好吃顿苦头才知道改么?
直到五个月后土匪被打散,全部举手投降下山,板爷才离开狄家住回了老宅子。
后来狄猛才晓得,板爷就是后山上那位远近闻名的道士。两年后狄猛带着儿子上了山,一见板爷就跪下了:“老神仙!”
板爷没有上前搀扶,隐隐有些受了的意思,摆摆手嘴上说道:“嗨!你见过被土匪赶出家门的神仙啊?”
“老神仙,我没有办法啊!”狄猛一巴掌拍在狄斫背上,让他跪下,“这狗儿子,不听教导,自己心里天大的主意,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老师说教不了他,他妈好话歹话说尽,全成了耳旁风。我嘴笨不会说道,只能揍他,有一回皮开肉绽,看得我都不敢再下手,他还是死性不改!”
板爷瞧着狄斫虽然疼得龇牙,但老实跪着,不像他爸说的那么顽劣不堪。他看了一眼,随即目光游离,不接话茬。
狄猛一手按在儿子头上,继续说道:“没有学校肯要他,他妈妈在家里整日发愁。您有文化,又是德高望重老前辈,一定有办法治他。”
板爷仔细看了狄猛的面相,不动声色转脸看向狄斫:“你愿意留在山上和我学当道士吗?”
狄斫抬头看他,龇开一排小白牙,痛快道:“当然愿意。”
“诶,那你就是我徒弟了。”板爷点点头。
“师父!”狄琢磕了一个响头,从狄猛蒲扇般的大手掌下钻出来,站到板爷身后去了。
“孩子就交给您了。”狄猛牙根咬紧了,没说多话,扭头走得坚决。
板爷待人走远了,这才慢悠悠说道:“你爹是短命相。”
狄斫一脸迷茫,板爷又道,“大难临头,难逃一劫。”
“什么意思?”狄琢不懂。
板爷撇撇嘴:“学当道士先学木工,后院几根圆木,你去把它们锯成十二块两米长的木板,厚薄要一样。”
狄斫摇摇头:“我不会。”
板爷抬手在他头顶抚了一下,声音温和下来:“我教你啊。”
无论时隔多少年,狄斫回忆起板爷收他做徒弟的场景,都得忍住骂人的冲动。
哪有师父收徒弟第一天,就告诉徒弟你爹要死了的?
哪有收徒弟第一件事,就是教徒弟给自己早死的爹亲手一块一块锯棺材板的?
那副棺材全由狄斫自己动手,板爷背着手在一旁看,像个监工。狄斫喊累坐着不想动,他也不说话,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就这么做做停停,花了两年的功夫才完成。
棺材方上第二遍新漆,就派上了用场。
镇上连夜大雨,有人家中墙倒了,请狄猛去帮忙。那房子本就不结实,遭大雨一淋倒了半边,还剩一半勉强立在原地。
帮忙的一伙人中有个愣头青,不知怎的动了一根木柱,顷刻间,房子另一边也倒了下来。一阵哗然中,掉落的红砖砸中狄猛的头,迟了半步,整个人就淹没在了砖头里。
狄斫以往从不知道,那具他亲手打的棺材竟然能那么沉。
出殡的那天,停了几日的雨又下了起来。按镇上规矩,若长子已成人,则需由长子抬棺,狄斫年纪尚小,只能在左侧扶住棺木。
母亲面带坚韧跟在棺木后方一步之遥的地方,狄斫看不见她,只能仰头去看板爷。
他仍是一副高高挂起的模样,对生死已漠然。狄斫收回视线,倒也不为他的漠然难受,毕竟那只是他的爸爸,又不是板爷的。
雨势越来越大,墓地在半山腰,抬着沉重的棺木上山不是件容易的事,眼看要错过吉时,抬棺的几人咬牙加快步伐。狄斫深一脚浅一脚跟上,用微不足道的力气想减轻他们的负担,即便一点用也没有。
左前方的人突然脚下一滑,棺木猛地一震,随即压得那人摔倒在地,正向狄斫的方向倾斜过来。
狄斫伸出两条胳膊拼尽全力去托棺木底部,但那棺木太沉了,里面躺着的是他眼中巍峨如山的父亲,他没有办法,根本没有力气抬起。
一只枯瘦的手从身侧探出,稳稳地接住了下坠的棺材。重负瞬间消失,狄斫的双臂不住颤抖,他不知道是因为惊慌还是因为用力过度。
身旁的板爷双手托着棺木,干瘦的手背青筋暴起,极稳,他向前方大喝一声:“站起来!”
跌倒的人从地上爬起,重新将杆子扛在肩上,送葬的队伍得以继续前进。
到达墓地,狄斫站在一旁,看着那些人将棺材放入事先挖好的坑里,手还在不停地发抖。
板爷的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沉稳有力,捏得人生疼。疼痛奇异地压下了所有的情绪,狄斫渐渐冷静下来,仰头看着板爷。
他在雨中微眯着眼,绷直的嘴角微微下垮,威严而肃穆。
良久,板爷低头来看他:“你还得再打一副棺材。”说完,他抬头看向别处。
狄斫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母亲跪伏在墓碑上,泣不成声。
“我实宗的弟子,第一步就要学会看淡生死,亲缘情分有则惜之,失去也要能坦然送走。”板爷说道,“什么时候你能做到了,那就算是能出师了。”
狄斫做不到,那些话被冰冷的雨水浸透,落在耳中冷漠异常。
他想,怎么可能呢,不舍不是人之常情吗?
板爷说道:“我看你棺材打得不错,我死了,你也得给师父我准备一副。”
“你怎么会死呢?”狄斫打心里觉得那句话不可思议。板爷是活神仙一般的人物,每日都有人来求他办事,无论多难的事,到板爷手里都迎刃而解,无论多强的鬼怪,都会败在板爷手下。
就算板爷不能长生不死,死亡也是一个离他很遥远的词。
“我怎么不会死?是个人都有死的时候。不仅是我,你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早晚要离去,或者,是你离开他们。”
板爷的声音逐渐减弱,捏在狄斫肩头的手失去了力道,狄斫心里一慌,转过身去,板爷的身影消失不见了。
“师兄。”
狄斫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顾苏站在那里,面色惨白。
“师兄,我回不来了。”
狄斫走了几步,但那个身影永远和他保持着一段距离,无法靠近。狄斫皱起眉:“你说什么?你在哪里,迷路了吗?我这就去接你。”
顾苏摇摇头:“师兄,迷路的是你。我已经回不去了,不要找我了。”
“你是我师弟,我怎么可以放着你不管?”狄斫不断尝试向他靠近,那一股子不言明的倔劲没有任何人能改变,他绝不可能放手。
顾苏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狄斫听见他的声音从另一个方向传来,不断重复的师兄二字层层叠叠,无数回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随后,那一片杂音不断重合归整,再次清晰起来。
“师兄,师兄!”
狄斫睁开眼,顾苏伏在床边担忧看着他,乌溜溜的眼睛里盛满担忧。
他的双颊红润,唇色鲜明,和残留在脑海里的那副模样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
将视线从顾苏脸转移到窗上,窗外天色有些灰蒙蒙,狄斫眨眨眼,看着顾苏忽地一笑:“稀奇事,你竟然比我早起。”
顾苏眼巴巴看着他,伸出手在他额头上贴了贴:“师兄你有些发热,我去倒杯水给你。”
“不用了。”狄斫翻身坐起来,双手一使劲,把顾苏拎上床塞进被子里,“你的手冰凉,当然碰到什么都觉得热。还早,我去准备早饭,你再睡会儿。”
顾苏半截小脸露在被子外边:“还是被子里暖和,师兄晚上什么时候回来?”
“时候到了就回来了。”狄斫套上外衣,回头仔细看他,不放心地叮嘱,“你可不要乱跑。”
顾苏点点头:“我不会的。”
吃过早饭,山脚下已经几人在等着了,又过了半个小时,人陆陆续续到齐,一行人穿过镇子往祭台走去。
狄斫牵着羊跟在人后,有些心不在焉。
昨晚他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还做了那样一个古怪的梦。
早已故去的父亲母亲已经变得模糊,他还是第一次梦见那场葬礼,已经没有了太多的伤感,感慨唏嘘几声便罢。
消失的板爷和异样的顾苏,才是令他不在状态的根源,他无法想象自己失去他们的情形。
狄斫长长叹了口气,要接受那种事情对他来说还是太难了,他大概是出不了师了。
从昨日遇见秦霄蜀后产生的诡异之感依然存在着,狄斫说不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如果非要明确找一个形容,那就是……像一双眼睛在盯着他,无时无刻不存在的视线,如同芒刺在背。
现在他的感觉越发强烈。
狄斫回过神,看见了站在他面前笑嘻嘻的胡娇。
女孩之前就找过他,想要那枝祭祀中从花瓶里取出的桃花,狄斫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对她说,能第一个到达他的跟前,就能选走自己想要的花。
同时,狄斫也注意到了站在旅馆门口的秦霄蜀。他的视线定在狄斫身上,狄斫若无其事地略过他,应对着胡娇,接下她送来的礼物。
强烈的视线,会是他吗?
与胡娇分别,狄斫跟随在人后,越发觉得那种感觉是对的。
那像是没有一个死角的监视,自己的全部暴露在对方的视线里。没有任何可以隐藏,没有一丝想法不被对方察觉。
狄斫回过头,秦霄蜀还在望着这个方向,但那道视线不属于他。
狄斫收回视线,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秦霄蜀跟了上来,笑容满面,眼中满是对狄斫不经意泄露出的诧异感到愉快:“你们要去准备祭祀活动?我可以去帮忙吗?”
“可是你们不是……”愣了片刻,狄斫指着旅馆的方向,“你们不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吗?”
“他们啊,”秦霄蜀侧头的动作被半路截停,他笑容不改:“管他的。”
那双眼没有看向他的时候微冷,即便有笑容,也是冷淡的,看起来就像和那些人没有一丝感情。
狄斫不再说话,秦霄蜀与他肩并肩走在一起,不时能感觉到落在身上的视线。
还有另一个未知。
即便那令人不适的怪异不是来源于秦霄蜀,他也是个奇怪的人。
秦霄蜀的行为总给狄斫一种奇怪的感觉,倒说不上不适,他就是觉得——不应该这样。和喜不喜欢没有关系,只是不应该这样。
秦霄蜀突然伸手揽在狄斫的肩膀上,前方的那些好友也是这样勾肩搭背的。见狄斫看过来,秦霄蜀面色如常,微挑眉露出询问的表情。
狄斫心里纠结成一团,直说让他把手放下去是不是太冷酷无情?
昨天他就无意间说了让人家伤心的话,还是不要了。
可是,这样更加不应该了吧!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我没有脸面要海星,可以不给,但明天请不要忘记_(:з」∠)_
放假回家就是大扫除,我恨大扫除
第54章 铜钱
祭祀要用的牲畜都被放进了圈里,还有别的需要布置,活物集中放在一起,他们好去做别的事。
负责羊的那人用了一根红绸系住了羊脖,另一头牵在木桩上,白毛映衬着红布,瞧着格外喜庆。
在场各人自有分工,秦霄蜀跟来也没有可以下手的地方,便站在边上看着,突然说道:“小心羊逃走。”
“你说什么?”那人回过头来,诧异秦霄蜀是在对他说话。
“这样系不牢,羊会逃走。”秦霄蜀重复道。
那人面上不怎么高兴,嘟囔着:“我栓了多少回,就没见跑过一只羊,一个外乡人怎么那么多话……”
狄斫贴好符纸,抬头道:“小心驶得万年船,他也是好心提醒,出了意外再补救,不如预先检查仔细些。刘叔,再加固一遍吧。”
“诶。”被叫刘叔的男人对狄斫的话还是信服的,没有多言一句,上前处理系羊的绳索。
狄斫四下看了看,对秦霄蜀说道:“你也看见了,这里没有你能做的事,你回去吧。”
秦霄蜀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手中的桃木剑:“这把剑有什么用处?”
“斩妖除魔。对付异类,比钢刀铁剑都管用,你要试试吗?”狄斫手腕微转,那柄桃木剑就被收到了身后。
秦霄蜀望着天装没听见,狄斫看了眼日头,不再和他多费口舌,直觉说什么都不会管用,索性自顾自去练习了。
诵念咒语还需搭配脚下罡步,狄斫需要以脚测量,好确定每一步落脚的位置。他在台上走了一遍又一遍,秦霄蜀便在台下看了一遍又一遍。
摒除杂念,不被外物侵扰是修道者必修的功课,狄斫合上眼,片刻后睁开,便全身心投入到步法练习中,不再顾及其他。
天色渐晚,狄斫才停下练习从台上下来,他照例要在离开前巡视确认一遍。
红绸似乎真的如同秦霄蜀所说不牢固,狄斫察觉那结有些松,上前去想要系牢些。秦霄蜀看到狄斫走进羊圈里,忍不住出声叫道:“小心!”
狄斫手刚触碰到那根红绸,那原本安分站着的羊突然一动,向着他撞来。秦霄蜀冲入羊圈中,将狄斫带离到边上,却被一根木棍绊倒在地。
清脆的金属坠地的声音响起,一直揣在秦霄蜀口袋里的那枚铜钱掉落在地板上,原地滚动几圈后终于静止。
狄斫闻声而动,转头定定注视落地的铜钱,只来得及看清铜钱正面铸字“阴阳神灵”,铜钱就被一只手盖在掌心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