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唯见之,瞳孔微缩。
她的身体,确实属于从前的城主夫人。
破碎的尸体一块块地缝合完整,敷上浓厚的脂粉,再召集魂魄注入,唤醒。这就是她全部的诞生过程。
只是,尸身四分五裂,城主夫人的魂魄早已不可能存在,现在的她,只是一件披着人皮的赝品罢了。
穆清嘉看不见那女子的脸,只是心平气和地对城主道:“那么,你可曾考虑过被你牺牲的人,他们的意愿?”
“蝼蚁的想法,不需要被顾及。”城主啐了口血。
“你又可曾想到过,‘弱者’也会有人珍惜?”穆清嘉接着缓声道,“又可曾想过,那些有资格长生的人们,愿不愿意以至亲挚爱的牺牲,来换取自己的长生?”
“凡人不会懂得我的壮志雄图。”城主辩驳道,“不会懂得,若凭着他们的欲|望生活,仙修将永远凌驾于凡人之上,凡人则永无出头之日!”
“凡人?”霍唯讥讽道,“你所向往的不是永生的凡人,而是永生的傀儡。你所要的只是受掌权者玩弄、没有喜怒爱憎的工具罢了。”
“你又懂什么!?”城主怒吼道,“凡人一出世就注定度过卑微的一生,作为人下人!作为仙魔争斗的陪葬品!”
穆清嘉心中一沉。据他所知,当年确实有无数凡人,在毫不知情下被卷入修士的争斗中,从而丧失性命。
天有好生之德,仙者本该顺应天道惠济苍生,却没能阻挡仙魔劫波及九州苍生,确实是他们的过失。
他沉默下来,却听霍唯道:“我不懂凡人,但我懂你。”
在城主惊愕的目光下,他漠然道,“因为我就是与你一样,出生就注定无法修炼的废灵根。”
他居高临下立于城主身前,目光射落,像是在凝视着他,又好像在透过他看着过去虚幻的光影。
“得知自己是废灵根的时候,是不是万念俱灰?为何家族中所有人都可以修得长生,只有你天生是废物?”
他嗓音沉缓沙哑,将城主带回暗无天日的回忆中。
“被排除于仙修之外,又高傲自恃血统,所以永远无法融入凡人之中,无所归依。”霍唯注视着他道,“你不禁想问,自己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穆清嘉默默转向他,将那些话听在耳中,心脏揪痛。
师弟口中所有对自己的质疑、对天道的诘问,皆乃其亲身体会。那种空洞与茫然或许已千百遍地锤炼着他,锤炼着他的魂魄与肉|体。
曾经,师弟与姑媱城拥有同一个童年。
城主在那如深渊般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倒映。惊惶、绝望,自卑与自尊紧紧纠缠,埋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除了天际那高不可及的一线光亮外,别无出路。
“够了。”白衣女子低声道。
他看到自己在深渊踽踽独行,他看到无数先辈为攀爬悬崖,而摔得□□粉身碎骨。
然后他看到,面前这个男人做出他不敢做的事,突破十死无生,攫住悬崖边缘,从此生活在光芒万丈之中。
“但你很快发现,若想凌驾于他人之上,除了修仙以外还有其余方法。”霍唯毫无情感道:“那就是踩着凡人的头颅,让他们成为听话的劣等物,向你俯首称臣。”
“这样,你依旧高人一等。”他微笑道,“依旧是他们的神。”
“够了。”女子提高了声调。
城主蜷缩在石板上的手狠狠攥紧。
霍唯嗓音沙哑,在他耳中无异于厉鬼的抓挠。
“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他带着笑意道。
城主再也无法直视他逼人的目光,脊梁如不堪重负般沉沉弯折,跪伏在地。
“我……”
他恍惚看着自己手背上暴起的青色血管,以及那双搀在他臂弯,细嫩的纤白玉手。
他猛然抬头看向白衣女子的面庞,双眸摄人地凉,仿佛捉紧最后一根浮木。
忽而,城主眉心一凉,冥蝶剑尖的锋芒刺穿他的皮肉,贯穿了他的全部心魂。
“我……”他转眼看向那剑尖,脑海中空茫一片。
却在此时,一个轻柔的女声响起。
“是你逼我的,仙修。”
第38章 弃魔
“是你逼我的,仙修。”
随着女子轻柔的嗓音,漆黑的魔气冲天而起,如黑荆棘般缠向霍唯。他后撤半步,右手出剑,以金焰抵挡魔气。
金黑两相冲击爆发出炸响,殿顶木檐被轰然掀飞,空留殿内木柱,孤零零地伫立在石阶上。
“终于等到你出手了。”霍唯架剑,拧眉道:“魔修。”
事态突变,穆清嘉以殿中漆柱掩去魔气与焰光,右手触及乐鹿交给他的玉环,又如触电般松开。
爆炸声中,步琛以身体护住师诏,抬起头看向殿外。他皱眉犹豫片刻,便抱起师诏将她安置在稍远的后园,又咬破指尖画出一圈符文,把她护在符阵之内。
随后他施法驾鹤而起,翱翔直上,于正殿上空盘旋。
一枚石印从他胸口飞出,顷刻间化作六枚,呈六芒星状浮动在他身后。步琛掐诀念咒,六星印飞速旋转,他浑身气势暴涨,袖袍在劲风中猎猎飞舞。
沙鹤所经之处皆散下黄沙,整个正殿上空皆被沙尘暴覆盖,任何生物都被罩入其中,无处可逃。
步琛手中凝出惊风箭,搭弦于石弓之上,对准魔气中心。
磅礴的魔气散去,露出其中的女子。她裸露在外的皮肤呈青紫色,素白衫斑驳地挂在身上,双眸不见眼白,只有一片漆黑。
即便如此,她仍环抱着自己的夫君,未曾让满身魔气伤他分毫。
“是你逼我的。”她轻声对霍唯道,“若你肯放过他,我本还可以作为他的媛儿死去。”
“吃尽凡人魂魄,为凡人的爱而‘死’,再以变回魔修,反手杀了我们?”霍唯讽道,“你的白日梦,未免做得太美了些。”
“媛儿……”城主从短暂的昏迷中苏醒,“媛儿,你为何变作这等模样?你方才那话,又作何意?”
女子被针脚贯穿的脸露出温柔的笑:“妾身就是媛儿呀,夫君莫怕。”
霍唯嗤笑一声,懒得多言,提剑向女子斩下。
女子毫不示弱,后心生出黑荆棘,如蛛腿般架住冥蝶剑。那既如植物又如金属的荆棘迅速熔化,黑色的脓水流淌而下,腐蚀着青石砖。
一箭惊风,从高处射落,割断数根荆棘,散作黄沙。
女子瞪向高空,一眼锁定风沙中的步琛。她眼中魔气汹涌,背后荆棘张牙舞爪刺向空中之人。
那荆棘极为灵活,步琛一连三剑都未射中,恰此时正殿房梁忽斜支出一颗松木,挡住荆棘去路,荆棘的躲闪空间骤减,这才被惊风箭射落。
女子失了一半荆棘,力量稍弱,挡在冥蝶剑下的荆棘又被下压几分。赤金色的剑悬于她额前半寸许之处,灼热的金焰烧燎着她腐化的皮肤,从青紫变作炭黑色。
“是谁在背后助你?”霍唯寒声道,“说出来,给你个体面的死法。”
“妾身听不懂仙长何意。”女子的嗓音仍是柔柔的,不像是身临险境,更像是情人私语。
冥蝶剑又压下一分,霍唯厉声问道:“你与力言尊者有何关联?”
“这尊号,妾身闻所未闻。”女子一笑,转念又缓缓道,“不过,百年前曾有个孩子来姑媱山拜我为师,妾身便教了他些东西。”
霍唯接着逼问道:“你还将力言术传给过何人?”
女子不答,仍是笑意盈盈道:“仙长这般在意妾身的微末伎俩,只怕是在那孩子身上,吃了不少苦头罢。”
霍唯眸光戾气愈浓,咬牙念道:“无赦。”
赤红的剑锋金芒爆闪,巨大的金焰蝶破茧而出,挥动双翼裹挟向女子。
她背后黑荆棘蜂涌而出,接住那金焰蝶,来一招金蝉脱壳之术。她拥着城主滚下阶矶,将他护在身下,回首看向霍唯。
黑荆棘在金焰蝶翼中烧为灰烬,去势不减,落于玉白阶矶之上,犹不熄灭,将所触及的一切,无论木石沙土,皆吞入烈焰之中。
宫内但闻烈火焚烧之声,宫外通衢上人声鼎沸,不断有“走水了!”“快救火!”此类呼声传来。
穆清嘉以凝露符扑灭蔓延向宫外的烈火,眉心微蹙。
他知道,师弟是真的怒了。而这一切,都与那名唤力言尊者的魔修有关,也与力言术的源头,这名神秘的女魔修有关。
但他心生疑窦:于青丘山时,那名意欲盗走狐仙的魔修身有五彩之色,除了笼罩在外的灰色雾气,几乎与普通修士没有差别。
然而眼前这名魔修,之前是凡人的白色,身份败露后却是浓郁的黑。
那意味着,她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五行灵气,有的只是纯粹的魔气。
石矶之下,女子后背的烧伤深可见骨,紧随其后的又是接连惊风三箭,分别将她的双腿与右臂钉入青石板。
她仍然面色平静,刚欲拔去手臂上的沙箭,忽觉喉头一凉。
女子缓缓垂眸,只见一柄折扇抵在她喉头,折扇的另一端,是城主的手。
她注视着城主,注视着这个一直以来温和地喊她作“媛儿”的男人。
“你是何人?”男人颤抖却坚定地问,“告诉我,你是不是媛儿!?”
女子怔然,张口却无言。
又是一箭射来,将她抬在半空的左臂也钉死在地砖上。
女子清了清嗓子,喉头却发出哽咽的声音。她像从前很多次那般,对书生轻声唱道:“君休要疑惑不定,莫辜负奴的真情……”
那是聂小倩的唱词,也是她最爱的一曲戏。尽管到如斯绝境,她的唱腔依然曼妙婉转,闻之动人心魄。
“你不是她。”城主抵在她喉间的折扇不住颤抖,“她从不会待我这般温和,也不会这般看我。”
他注视女子漆黑一片的眼眸,仿佛从中看到了过往。
“初次在戏台上见她时,我心中便想,缘何她身份那般卑贱,却能活得如此恣意快活?”他颤声道,“于是我娶了她。媛儿身份尊贵,我却再从她眼中也找不到从前那份快活。我知道她是怨我的。”
“她被害死了。被我,和这城主宫害死了。”他眼神专注,“所以我发誓,一定要将她带回来,让她重新开始一次生命。”
他内心深处知晓,自己这辈子都将在悬崖之底,永无翻身的可能。
然而,只有当那个生而卑贱的优伶踏着他的肩膀向上挣扎,只有当他仰望着她的身影时,他的视线才能被崖顶的一线天光照亮。
“所以她必须回来。”他温柔而决绝道,“——而你,必须死。”
“嗤”地一声,扇柄前推。
女子泪水模糊的视线天旋地转,她的头颅在地上滚动两周,最后停了下来。
头颅看到她的夫君紧紧拥抱着那具无头尸体,手中的折扇沾染着腐血,一滴一滴向下滑落。
“没事的,别怕。”城主安慰着无头尸体,“碎掉多少次都没事的,我会把你的头重新缝回去。她已经不在了,媛儿,你快回来吧。”
他浑身沐浴着黑血,嗓音如此温柔,几乎与那魔修相同,听得穆清嘉毛骨悚然。
一双金纹黑靴踏过金焰,站在他身前。
“你的女人早已魂飞魄散。”霍唯道,“无论多少次重生,她都不会回来。”
城主的目光掠过他的脸,却仿佛没看到、也没听到任何东西一般,仍是兀自呢喃道:“坏女人已经被夫君赶跑了,媛儿为何还不回来看我?”
其神色癫狂,眼中尽是扭曲的执念,已是半疯。
正殿在金焰的焚烧中轰然坍塌,浓烟滚滚,火舌滋滋叫嚣着要吞噬更多生命。穆清嘉手中接连不停地绘出凝露符,打在翻腾的金焰上,阻止它们向更远处,乃至姑媱城通衢上蔓延。
黑灰色的烟尘夹杂着火星迸射,他指尖一顿,忽而以袖掩口,打了个喷嚏。
待他放下袖子,一股带着浓香的烟灰猛然吸入肺腑,他又接连狠狠咳嗽起来,只觉被熏得几乎窒息。
那清香与他在姑媱城食水中所尝到的一样,是属于瑶草的香气。
穆清嘉心中涌起不安。
能教出力言尊者此等大能的人,怎么会是好相与的角色?那女子,真的会被一柄法器杀死么?
女子的头颅滚落在地,仿佛死不瞑目一般,双目圆睁。
霍唯的注意力则像是全部放在城主身上。他脑海中浮现出一张张脸,男女老少皆有,每一张却都与他自己无比相似。然后是姑媱城中那卖糖人老媪,苍老却熟练的手。
然而所有生命皆作烟尘,那罪恶的源头,便是他如今的剑锋所向。
他举剑,下挥。
刹那间,头颅离地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透了城主的心脏。鲜红的血水如泉涌般喷薄而出,四射迸溅,在霍唯苍白的面颊上留下斑驳血花。
头颅利齿翕张犹如恶鬼,至冲他面门啃噬而来!
霍唯仿佛早有准备,手腕翻转,调转剑势,横斩头颅于冥蝶剑下。
头颅断作两半,在金焰中逐渐烧蚀殆尽。她的嘴开开合合,分明失去了声带,却发出了一个女声。
那女声与城主夫人的嗓音大相径庭,但唯一不变的,就是其中那诡异的轻柔,以及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中的平静。
“看到了么?这将会是你们的结局。”她对霍唯道。
“师弟!”穆清嘉撑起水盾遥遥赶来,他额角因魂魄的灼热而冒了汗,双腿皆乃凡木,被残余的金焰燎着,蹦出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