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比起剑修或者符修,比起师尊是否发挥出他的才能,穆清嘉更为在意的,却是剑尊者对自己的态度。
年幼时,他从师尊那里得到的唯一的慈爱,大概就是初入门之时。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那时的剑尊者,手把手教他认字、练剑、引气入体,就像他收徒时那句许诺一般,“清嘉可以把本尊当做父亲”。
然而,当剑尊者某次闭关后出关时,却像是变了一个人——不,更应该说是,变成了一柄不近人情的剑。
后来将他扔下生死崖,眼见着他丧命崖底却冷眼旁观。每当穆清嘉鼓起勇气与师尊对视时,能看到的却只有冰冷的审视。
他无数次想,师尊是见自己实在不成才,为收了自己这种废物徒儿而追悔莫及,所以才对他的生死不管不顾。
也或许,那就是修至剑道至臻境界之后,即将飞升的征兆。
穆清嘉神色不免黯然,他双手拍了拍自己的脸,正试图让自己脱离负面情绪时,却听玃如道:“因为他修的是无情剑道。”
穆清嘉猛地抬头:“无情剑道?”
玃如道:“你该清楚,剑修需要向剑中注入本人的一部分魂魄,才能练成本命灵剑。”
“这我懂。”穆清嘉道,“小时候都是这么教的。”
“你们师兄妹四人皆取元神练剑,”玃如道,“而穆洹真,取的是欲神。”
“将欲神封入剑中,故而无欲无求,太上无情。”穆清嘉怔忡念道,“原来如此。”
他干笑了两声,却笑得比哭还难看:“怪不得。师尊他没忘记,只是不会……他不能够再像父亲一样对我。”
“你竟一直以来将他作父亲看待?真是……”玃如本欲冷嘲几句,却忽然道:“你眼睛怎么了?”
穆清嘉伸手,从下颌处接到两滴水,又是几滴,汇在手心里。
他也有些惊奇,笑道:“我竟有这般难过么?也亏得这双瞎眼睛竟还会流泪。”
“不,那不是泪。”玃如严肃道,“那是血。”
穆清嘉一怔,然后赶紧掬一捧水洗去脸上和手上的血迹,仍是开玩笑道:“泣血我还是头回见。”
血没有继续流出,由于体感尚未回归,他自己倒是没有任何痛感,灵气也如往常一般。
“这不是说笑的时候。”或许是因为记挂着要留穆清嘉一命才能与陆吾战斗,玃如明显比他还紧张,“你的眼睛出了什么问题,应该检查一番。”
“哪儿有时间去做这些无关紧要的……”穆清嘉浑不在意道,“许是刚刚参悟用力过猛了。还是先雕刻完再说其他罢。”
言罢仍是专注于手下。
玃如遂也不再相劝。
山林间的时间缓慢流淌,容貌清隽的男子盘膝而坐,雕琢着手中的鹿,玃如也未曾离开,在静默中形成一种陪伴。
一整日过去,待日头偏西时,木雕才尽数完成。
穆清嘉缓缓放下手中雕像,将之收入玉环中,再抖落掉身上的木屑。他的神情也不如何喜悦,而是隐隐带着一丝怅惘。
他还是开口道:“现在,师尊他仙居何处?”
飞升成仙者也会有属于自己的地界,如同玃如困于皋涂山,陆吾守于昆仑山,以牺牲粢盛祭之祀之,才能存其不灭之魂。
穆清嘉终于还是鼓起勇气,想再去见一见师尊,将自己偃师的身份,以及死而复生违背天道之事和盘托出——不论他老人家如何责骂自己。
玃如闻之有些愕然,静默一阵,道:“他已经不在了。”
“什么?”穆清嘉呆道。
“你或许不知道。”玃如淡淡道,“仙魔劫时他与魔尊同归于尽,早已仙魂尽散。”
魔修能有底气侵略九州之地,很大一部分是因为魔尊——西北蛮族血统最强者,近千年来,唯一一名修炼成魔的修士。
与魔魂同层次,能与之相抗的,只有仙魂。
飞升不过数年剑仙穆洹真,同坐骑玃如共同御敌,剑仙陨落,玃如则脱胎换骨,坐化成仙,从此羁守于皋涂山,不再过问世事。
穆清嘉艰难地扯起一个微笑:“师尊他志在天下,心怀大仁,这样也算……求仁得仁,不虚此生。”
“笑得太丑。”玃如道。
话犹未了,他忽而警觉地抬起头颅,起身向侧峰看去。
“有人在破坏护山法阵。”玃如冷道,“魔修。”
第53章 秦关
不待穆清嘉出言,玃如又道:“只有一个人。”
“一个魔修?”穆清嘉愕然道,“仙盟大比在即,群雄荟萃,这魔修是疯了,才在这种关头找上门来。”
他心中思索片刻,道:“我得去看看。”
“别暴露身份。”玃如叮嘱道。
“那是自然。”穆清嘉向他一笑,随即从玉环中取出易容的法器,不过两三息便改换音容,俨然是偃师的模样。
他作别玃如,飞身而上,只见在侧峰他们进入的法阵薄弱处,正有丝缕魔气渗透进来。
观其势,虽不如他所遇到过的力言尊者强大,却也有化神期修为。
只是这攻破口颇为蹊跷,穆清嘉还记得,霍唯告诉过他,侧峰的阵法薄弱口只有剑尊者门下的四名徒弟知晓。
莫非……?
只是,曾经那个顽皮好强的小师弟,又怎么会是魔修?
穆清嘉微一晃神,向后看去,只见一名女修从主峰处御剑而来,正是水惊蛰。
她也看到了穆清嘉,两人向阵法裂隙的方向飞去,在半路汇合在一起。
待离得近了,水惊蛰才惊觉这人的脸不太对,迟疑地打量着那像极了师兄的身形服饰,面上带着认错人的尴尬。
“师妹。”穆清嘉简略解释了一下有关偃师身份的事,然后问道:“师妹和阿唯都未曾与我提过,我们的小师弟去了哪里?”
水惊蛰迅速从“我师兄是玄机榜前十”的兴奋里走出来,闻言有些低落道:“小师弟他——师兄还是忘了他罢,就当他从未存在过。”
“他后来修了魔?”穆清嘉立刻意识到这一点,“他怎么会修魔?即便……”
即便小师弟的生父是魔修。
即便他是仙道女修受魔修所玷污而生下来的孩子,生来就带有一半西北蛮族血统。
水惊蛰神色黯然:“仙魔劫之前,二师兄为了向力言尊者寻仇,曾离开皋涂山过一段时间,不知大师兄是否有印象?”
“记得。”穆清嘉细细理过细节,道:“回来后,你说小师弟离家出走了。”
“他那次还是回来了。”水惊蛰道,“但在那段失踪的时间里,他身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自此性格大变,不爱见人,只称闭关。”
她黯然道:“那时两位师兄产生了一些……矛盾,我也未曾特别留意于他。”
“就是在那时。”穆清嘉垂首道。
水惊蛰轻轻点头,道:“仙魔劫前夜,他第二次失踪,只不过那一次他没再回来。”
她痛心地合上眼睛:“待事态平息,我寻遍九州,然而再次听闻他的名姓时,却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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皋涂山侧峰,魔气汹涌。
男人上半身赤|裸,蔽膝宽松,露出虬劲的肌肉。麦色皮肤略深,银发半短不过耳,毛躁地翘起。
麦色肌肤和银发,是西北蛮族最大的特征,也是近半数魔修的特征。
他浓眉紧锁,身后悬有九柄雪色剑刃,由短至长,依此向后排列。
“为何不许我进。”他咬牙道,“说好了永远是我的家,又为何出尔反尔!”
魔气暴涨,第一柄剑刃刺拉一声展开,如银白孔雀开屏般壮观,然而每一根翎羽,却由白森森的剑刃组成。
剑身清吟,数十柄剑刃齐齐飞出,刺向护山大阵最薄弱的一点!
刹那间,一道焰刃从上空斩下,霍唯一袭黑衣,从天而降。
“我说过。”他眸光锋锐,“你既选择离开,就滚远点,别再回来。否则,休怪我为门除害,斩了你这孽障。”
“秦关。”他说出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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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米之外。
“他却已经——”水惊蛰温婉的嗓音带着伤感,“成为了魔尊之子。”
“成为?”穆清嘉愕然道,“这是何意?”
“不如说,他生来就是魔尊之子。”水惊蛰垂眸道,“我不知道他是否带着什么目的来到皋涂山,是如何知晓自己身世,又是为何选择成为魔修。但,总之是如此。”
秦关的师傅剑尊者与魔尊同归于尽,剑尊者既有养育他之恩,又有弑父之仇,恩怨纠缠,何其难以理清。
“或许有什么迫不得已。”穆清嘉仍是不敢相信,“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我们的小师弟啊。”
水惊蛰沉默,似是不愿再提。二人很快便飞至阵法缝隙处,只见焰光大盛,无数飞剑如银鱼般在火焰中穿梭,一时竟数不清到底有多少柄剑。
“你从来都看不起我。”秦关向霍唯怒吼道,“你我皆为剑道无所不用其极,你又凭什么高人一等?!”
他身后九柄剑已开四剑,其中飞出的剑刃数以百计。那九柄剑并非剑刃,而是装载所有剑刃的九柄剑鞘。
——百千剑,这便是属于秦关的本命灵剑。
得益于他的单金灵根,他自小对剑的掌控力便极为强悍,剑尊者只许他修一把灵剑,秦关却可以同时使用九把剑刃。
每一把剑皆无名无姓,贵多却不贵精,在成为魔修的数十年之间,逐渐收集千百把剑,成为如今的百千剑。
细碎的剑刃环绕在秦关身周,将烈焰隔绝在外,在保护他的同时也隔绝了视线。
穆清嘉趁机解除了霍唯的和释镯,霍唯若有所感,却未回头,仍作专注之态,直面秦关。
“追求剑道?”霍唯讽道,“同魔修狼狈为奸,残杀九州凡人无数,世上从未有此等卑劣的剑道。”
随着他的说话声,烈焰更猛,翻腾出数十倍的热量。秦关只觉周围所有空气俱皆成为火焰,窒息感接踵而至。
“必要的投名状,仅此而已。”
烈火中,秦关的声音极微弱,然而在下一瞬,他身后又猛然绽开两柄剑鞘,统共七柄剑鞘、千百把飞剑嗡然冲出,嗡然迎击由上而来的冥蝶剑!
轰然爆响声中,水惊蛰的“薄烟剑”陡然出鞘!
剑走轻灵,犹如无形,极速飞梭于空中,织就一张巨网。侧峰水雾升腾,浓雾将整座山峰皆笼罩在内,从主峰闻声而来的各路仙修皆被阻挡在外,无法窥见其中争斗。
“请各位稍安勿躁。”水惊蛰的清亮嗓音从烟雾中传出,“此乃本座门内纠纷,自由本座亲自处理,还请各位暂且回避!”
幸而仙盟大比定在深秋,初夏之时鲜有强者提前莅临,故而率先所来的大部分都是前来蹭吃蹭喝的小门小派,亦或是前来观摩剑意、闻听道法的散修。
他们既无穆清嘉的灵眸,又无水惊蛰的修为与速度,皆未曾见到秦关的魔气。在薄烟剑发动后,他们陆续汇集到浓雾之外,议论纷纷。
“门内纠葛?”不免有人联想到最近浮玉水榭所发布的消息上,“听闻水掌门的二师兄,就是那个盗走宣宗至宝的冥蝶剑霍唯!此番不会是大义灭亲罢。”
另一仙修捋着胡子道:“半个甲子前,霍唯已叛出临皋派,算不得什么师兄妹,算不得大义灭亲,与水掌门声誉倒是无碍。”
“不想灭也要灭。”有好事者道,“传言宣宗宗主的亲传弟子有意与水掌门联姻,恐怕这霍唯和失而复得的至宝,便是嫁妆。”
其余人闻言皆是欷歔不已,羡慕宣宗那亲传弟子有此等艳福。
又有人打了想夺些功名的心思,琢磨着道:“水掌门玄机榜第五,又是一介女流,而这冥蝶剑却是第二。怕只怕她敌不过,不如我们前去……”
话音未落,一道金焰化刃穿透浓雾的封锁,直冲那说话人斩去。幸而他身边的人较为警惕,数人合力挡下一击,才化险为夷。
众人相互对望,皆在对方眼中寻到惊诧与畏惧,再无人提起入薄烟阵中相助的话题。
浓雾中,薄烟剑迅速将焰刃斩出的豁口修补完整,水惊蛰讶然道:“许久不见,二师兄的剑意已登峰造极。即便是当年的师傅,恐怕也需与他战上数百回合才能赢过。”
穆清嘉默然不语,凝神注视着战况。
战局似乎已经完全向霍唯这一方倒戈,本身火灵气便克制秦关的金灵气,更何况秦关年纪较小,修为不如霍唯深厚,几乎无法御敌。
双剑交锋,秦关牙齿咬得咯吱作响,犬齿暴露,几欲被自己嚼碎。
“为修成剑道,必然有所舍弃。”他低喝道,“我的剑必须由鲜血与魂魄祭奠,这便是我的剑道!”
霍唯在离他极近处,双瞳深邃隐有烈火:“践踏弱小者,不配为剑道。”
“二师兄曾问我,为何修魔?”秦关咬牙道,“魔修修行一日千里,也只有魔修功法,才能掌控百千剑!”
说话时,两柄轻剑从侧面飞出,分别划破他的双臂。血花绽放,星点撒落在游弋的剑刃之上,秦关狂吼一声,最后两柄剑鞘噌然展开!
全部九柄剑鞘中的剑足有九千九百枚,这九千九百点剑锋戳刺在冥蝶剑的剑面上,压力陡增,金光爆闪!
“至少,我舍弃了良知,但获得了力量。”秦关的声音自九千九百剑锋之后传来,“不像你,自恃正道,却连至亲至爱都保护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