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月已送予门外仆妇抚养。”顾霄淡淡道,“她稍大之后,或许会成为师弟的第一个弟子。”
穆清嘉状似随意道:“你怎么不收?”
见顾霄有一瞬间僵硬,他又带着歉意道:“是我交浅言深。”
顾霄轻轻摇头,画符研制好药汁,走到穆清嘉身边,等他睁眼。
穆清嘉静默片刻,忽而似笑非笑道:“怎么,这药比上次多了一分别的味道?”
顾霄面上一紧,行动自如道:“师伯多虑了。”
“多的一味仙草——醉杜鹃?”穆清嘉说笑道,“听闻此草能使修仙之人足足睡上三日三夜。怎么,莫非用药太疼,还需麻醉?”
其实在致使昏迷的仙草中,“醉杜鹃”的效用不算最好。但它奇就奇在无色无味,掺杂在其它药草之中,根本无法被察觉。
穆清嘉是木灵根,熟知各类仙草,这一点顾霄很清楚。所以他推测,顾霄若想使心思,必然不会挑带气味的仙草,免得被他发觉。
正是因为“醉杜鹃”无色无味的特殊性,穆清嘉才会选择它,来诈一诈顾霄。
“师伯许是记岔了。”顾霄仍是冷冷道,“醉杜鹃无色无味,更何况,晚辈没有理由对您下这等迷|药。”
“普通修士或许察觉不出,但我并非常人。身为百木之长返魂木,没有我发现不了的植物。”穆清嘉微笑道,“至于理由么——我正想从你这里听听呢。”
一缕凉风拂过,吹灭桌案上的灯盏。
顾霄的嗓音依然镇定自若:“师伯是从何时察觉的。”
“若说是怀疑的话,应该是最初发觉你在灵根上撒谎时。确认还是刚刚。”穆清嘉提醒他道,“若还想和谈,建议你把背后的东西收一收。”
顾霄眼神微动,索性将藏在身后的绳索法器放在桌案上。
“捆仙绳?”穆清嘉讶异道,“这样珍惜的法器用在我身上,未免大材小用。”
这种法器能封住目标的仙法和行动,时间依目标修而定。但顾霄手中这段捆仙绳只是地阶,品阶不够,因而只能封住穆清嘉三瞬。
仅是三瞬,便足够顾霄给他灌“醉杜鹃”了。
“物尽其用。”顾霄道,“若能将您带回魔界,祭出捆仙锁也算不得什么。”
他又补充道:“晚辈在此间设了结界,师尊现在忙于应付仙盟,恐怕无人来支援您。”
“她信任你、教导你,你却趁她落入陷阱时背叛她。”穆清嘉好整以暇道,“不觉得自己良心过不去么?”
顾霄双眉紧蹙,低声道:“此事非做不可。”
穆清嘉叹了口气,懒懒换了个姿势,斜倚在桌边,道:“用不着如此大张旗鼓。早说要带我去魔界,或许你连‘醉杜鹃’都不用准备,我便‘自投罗网’了。”
“师伯这是何意?”
“我再问你一句。”穆清嘉不答反问:“我与霍唯在仙魔劫前意见相左、不欢而散,是谁告诉你的?”
“我师傅。”顾霄给出了与数月前相同的答案。
“真是个不会说谎的孩子。”穆清嘉摇首,站起来道,“你以为这般回答,我便不知,你的‘师傅’和‘师尊’是两个人了么?”
顾霄鬓间发丝微动。
其实穆清嘉很久以前便注意到了这一点。常人或许察觉不了这两种叫法之间的微小差异,但对于他来说,两者之间的感情距离是不同的。
他注意到,顾霄总称水惊蛰为“师尊”,而只有当他问及那次争吵的消息来源时,顾霄才会称为“师傅”。
“你是要把我带到你师傅那里去罢。”穆清嘉逼近他道,“反正也快见面了,不若让我吃颗定心丸,告诉我,你的‘师傅’到底是何人?”
“剑尊小弟子,秦关。”顾霄道。
穆清嘉长长松了口气,还有闲心打趣道:“秦关是金灵根,惊蛰是水灵根,你金水双灵根,拜两个师傅倒也是极为合适的。”
顾霄无言以对。
“你呢,你是魔修么?”穆清嘉问。
“暂且不是。”顾霄道。
“最好保持下去。”穆清嘉笑意盈盈道,“阿唯嫉魔如仇,我怕他一个不忍不住送你重新轮回。嗯,我拦不住的。”
霍唯人不在,威慑犹在。即便是言语威胁,顾霄都有些背后发凉。
“那我们尽早上路罢。”穆清嘉说着便往外走,“你们师徒太贴心了,正想不到如何安全进魔界呢,就派了人接应。”
“晚辈可否一问……”顾霄欲言又止。
“问为什么顺路?”穆清嘉回头笑道,“因为我急着去魔界把不听话的臭崽子接回家。”
他没看前路,步履如飞,突然“通——”地撞在顾霄为了困住他的结界上。
一块青紫色的鼓包瞬间在他额头上肿起。
“抱歉。”顾霄有些无措道,“师伯,我带了飞行法器,时间很充裕。其实我们不用这么着急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作为急着交任务的绑匪,为何要劝任务目标别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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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极东,扬州,浮玉山。
整座山体貌似翡翠,晶莹剔透,草木不生,其上自有玉树玉花点缀,实乃人间不可得的仙境。
浮玉山中有一湖,湖面浮光跃金,琳琅满目,细看则是无数玲珑画舫飘浮与翠湖之上,隐有歌舞之声传来。
翠湖中央,则是一只四面无依的湖心孤亭。香风暗拂,吹起藕荷色的鲛绡帘幕,其中人影浮动,撩人心扉。
空气奇异地扭动,乐鹿的身影缓缓显露,几个起落,步入湖心亭中。守侍皆乃阁主贴身之人,对其熟视无睹。
湖心亭内部比它的外观要广阔得多,雕甍画栋,彩绫翩翩,穷奢极欲。愈深入,香气愈浓,少女娇笑声不断,隐有管线琴乐隔帘相闻。
当乐鹿见到师陵时,她正慵懒斜卧在软塌上,由娇俏女儿家为她染豆蔻指甲。
塌前有三名俊美男侍,一捏腿,一弹琴,一书画,皆是剑眉星目,兰芝毓秀。
若穆清嘉在场,必定会惊觉,他们的容貌气质与剑尊者穆洹真在世时略有相似。
见此骄奢淫逸之态,乐鹿抽了抽嘴角,还未说什么,那榻上的女修便道:“看不惯也请闭上嘴。”
她的嗓音似有仙术加持,听其音如闻仙乐般醉人心脾。
“一把年纪还如此荒淫无道。”乐鹿嫌弃道,“哪日听闻水榭阁主马上风‘仙逝’了我都不会惊奇。”
这个看起来妖娆艳美的女修,便是浮玉水榭之主——师陵,掌控着三界最强悍的消息网,同时也是一名预知天机的命修。
“我看你是羡慕罢,小孩子。”师陵吹着指甲挥退一众侍从,“你要的水滴与其相对应的记事簿已经准备好了,还找我有什么事?”
她这种对待小孩的态度每每都会踩中乐鹿的雷区。他忍了又忍,道:“看来你是不想见你侄女了。”
“诏儿?”师陵身形微顿,美目一斜看向他,“你把师诏捞回来了?”
“费了一番功夫。”乐鹿露出与他容貌不符合的沉稳,“不过好在并无大碍。”
“哦。”师陵依旧吹指甲。
谈话难以为继,乐鹿只得提醒道:“……你没有什么要感谢我的?”
“我早算过了,诏儿命里终有一大劫,过了就一生顺遂安康。”师陵状似漠不关心道,“没有你,也有其他贵人出手相救。”
与命修交谈就是如此困难,因为在她们眼中,所有的事都由天道安排妥当,命中注定,并没有什么意外之痛,亦无意外之喜。
“我还耗费一颗九转回魂丹助她固本培元。”乐鹿再次暗示道。
“我侄女国色天香,你禁不起诱惑,自愿救她的。”师陵将散发撩到背后,一脚踩下榻来,无赖道:“送出去的东西,还能再漫天要价不成?”
乐鹿气得满头冒青烟,他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笑。两人齐齐看向笑声发出的位置,只见轩辕镜的伪装消失,露出一名紫棠襦裙的女修来,正是步琛消失的师姐,师诏。
一月不见,她与当初那个形容枯槁、受力言术所控的女修判若两人,虽不如师陵娇艳,却称得起一句“国色天香”。
“我怎么会为女人所惑?就这种姿色的女人,我见识的……”
乐鹿本想说“我见识的多了”,然而转头一看师诏,肚子又瘪了回去,两个腮帮子倒是气鼓鼓的。
师陵见侄女安然无恙,心下涌起了淡淡的喜意,有心情奚落乐鹿道:“见识的怎么了?”
师诏见乐鹿一副受气包的样子,忍不住顺手摸了摸他的发顶。
“姑姑,您别捉弄他了。”她道,“若非乐前辈将我藏入镜中,悉心照料,侄女现在恐怕早已再次出‘意外’而死了。”
“再次出意外?”师陵峨眉微蹙,“听起来,上次你的失踪另有隐情。诏儿贵为水榭阁主同族,又是松鹤尊者的徒弟,哪个胆大包天,竟谋划到你身上?”
她虽能测吉凶,却无法预测到具体的细枝末节,因而也不知师诏劫难的缘由。
乐鹿把乱发理服帖,在一边凉凉道:“他还真有这个实力,让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
“是谁?”师陵蹙眉道。
“姑姑。”师诏突然沉声道,“我们都信错了人。”
她闭了闭眼,“师傅、不,松鹤尊者,现在他恐怕一直在寻找我的踪迹,一旦找到,便毁尸灭迹罢。”
第60章 浮玉
“你是说,步承弼想害你?”师陵见她不似作伪,心中微愕。
她立刻想起,半月前姑媱城事发,步承弼亲自赶到浮玉水榭与她会面,后续一直询问有关师诏的消息。她只当是爱徒心切,却未曾料到,步承弼找她是为了杀人灭口。
“步承弼他,为何这么做?”
“师姑娘聪颖伶俐,在宣宗深得人心,又是宗主之徒,日后必定一呼百应,接管宗主之位。”乐鹿散漫道,“但步承弼要的是一个同族的听话傀儡,而不是师姑娘这种不易掌控的异姓弟子,接管宣宗的宗主之位。”
“仅仅是因为如此?”她百思不得其解,“诏儿到底是他的亲徒弟,而且步承弼看起来并非背信弃义之辈。”
“你看错了他。”乐鹿恨声道,“三百年前,他就是一个连师弟都不肯放过的歹毒小人。”
师陵思索片刻,道:“我确实记得,步承弼刚入道时有个惊才绝艳的师弟。不过那孩子年纪太轻,出现的又太过短暂,现在修真界已没几个人记得。”
“承蒙抬爱。”乐鹿负手挑眉。
“你就是他的师弟?”师陵这次终于惊讶了,“的确,你命格是我见过的最为诡谲的修士,经历两次大劫却仍续有一线生机。说实话,你现在全须全尾地站在我面前,都是奇事一件。”
“眼下第三道凶劫即将来临,你若还能活过此劫,我敬你是个千年王八降世。”
听她言及乐鹿命数,师诏捏紧袖口,轻声道:“就没有办法可以帮他么?”
师陵见她关切之情,心中忆起些旧事,叹道:“命之所以是命,正是因为难以违背。”
若她能够改命,如今又岂会自封于浮玉水榭,寄情于笙歌曼舞,与那几张脸。
“别信她这套鬼话,老生常谈罢了。”乐鹿倒是浑不在意,“下一劫我心中有数。但死的不是我,而是步承弼那伪君子。”
他从湖心亭的拱形柜中找到编号,取出一枚早已备下的储物玉佩,其中装有浮玉水榭收集到的各种水滴素材。
有了这些,一个月之内,他便能彻底完善轩辕镜,将三百年前的那一幕展现于所有人面前。
从此以后,他不再需要躲躲藏藏地活着。
阳光在玉佩中折射出耀眼的弧度,玉佩被他捏在手中,止不住地颤抖。
乐鹿面无表情,左手握在右腕上,稳住了手,也定了心。
“路已经铺好,只待东窗事发。近期魔界将发生一件大事,凶吉不辨,但请阁主封锁近一月中魔界的所有消息,以假消息暂且应付。”他垂眸道,“其余的,你只需两不偏帮,看戏就好。”
“故我所愿。任是步承弼在仙界如何居功至伟,只要他想害我师家之人,就该付出代价。”师陵迈起大长腿,“不过,请务必小心,前些日他离山前来找我卜卦,可是‘大吉’。”
“我知道了。”乐鹿背对着二女,沉声道,“但无论如何我都不会退缩——这是我苟活到现在的全部意义。”
随着话音落下,轩辕镜发动,他的身影逐渐透明下去。
“乐前辈!”师诏忽然唤道,似有留人之意。
她病时神志模糊,时而癫狂,娇颜枯槁,乐鹿却一直尽心救治,面上不显,手下却体贴入微,从未有嫌恶之意。
他们皆为同一人所害,最初那是同病相怜,随着朝夕相处,便再难以说清。
乐鹿闻声微顿,捏下左面的耳坠,手指一错,那枚九龙钱便凌空飞起,被师诏捉在手心里。
“这个小玩意送你,感谢你的证词。”乐鹿散漫地摆手作别,“还有,你比你姑姑可爱多了。”
他离开之后,师诏端详着那枚九龙钱,许久未动。
师陵见状轻叹,她赤着足漫步过重重帘幕,走到水榭边缘。阳光对许久未离此地的她来说有些刺目,她伸出手遮挡晚霞的柔光,看向西面。
“三百年一晃而过,距离我入道时,竟已过去了如此之久。”她低声喃喃,“旧人本来就不剩几个,现在又要少一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