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回忆起来,穆清嘉那时想说的,是“我救不了你。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他轻叹了口气。
五十年前他放娄磬一条生路,五十年后,娄磬又阴差阳错地替他挡了天罚。
“因果,是这世上最难以预料的东西。”穆清嘉感叹道。
第72章 歉疚
当穆清嘉来到娄磬附近之时,魔修仍是一动不动地站着,似乎刚才那一次投掷,就已经耗尽了他的全部力量。
木戒中,残魂惊恐的谩骂声不断传来。
“都元就在木戒里面罢。”霍唯的剑指在娄磬颈间,“交给我。”
穆清嘉坚定地站在他身边。都元给他们师门乃至整个九州带来了太多劫难,除掉他的残魂,才能解生者心头之恨,慰死者在天之灵。
“我不会让他死。”娄磬未曾一看剑尖,平视着霍唯。
“毁了他的不是你么?”霍唯嘲道,“不论是为名利也好,为权势也罢。毁了他的身体,让他永无翻身之日的人,不正是你自己么?”
然而娄磬毫无情绪波动,没有任何他想象中的愧疚与动摇。霍唯收了讽刺的笑意,沉下面色。
“不管你是为了什么,现在把他交给我。”他道,“这是命令,不是商量。若不是你替清嘉挡了天罚,你现在已经人头落地了。”
“我不会让你杀他。”娄磬仍是坚持道。
他的想法很简单:都元毁了他本来作为凡人的一生,却终究没有要他的命。那么他就把都元对他做过的所有事都重新做一遍——毁了都元成魔称霸的愿景,偏偏再留下他的性命。
这抹残魂在消亡之前,都将用残破的智力和感知力,体会到何谓苦苦挣扎却求而不得,何谓失去自由被人所制,何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简单而残酷的想法。
霍唯不解其中关窍,见他执意不肯放手,便沉声道:“既如此,你就陪他一起死罢。”
话音未落,冥蝶剑上燃起金焰,向娄磬的脖颈挥落。
娄磬侧身躲避颈间剑锋,但他的动作太过迟钝。趁着他本能避开冥蝶剑锋芒,全身露出空门之时,霍唯剑锋陡转,向他戴着木戒的手臂削去。
“等一下。”一个女声突然响起。
紫焰凭空冒出,微微撞开了冥蝶剑,但也没表露出进攻之意。黑砂飘浮在紫焰之中,停在一个安全的距离。
穆清嘉想起那个神秘的命修,道:“阿唯,等等,那或许是……”
“薛紫衣。”霍唯忽道。
“你知道了?”不光是穆清嘉一愣,就连那粒黑砂也像是惊呆一般,停止了旋转飘浮,僵立定格。
许久她才轻声道:“在下薛紫衣,见过冥蝶剑。”
“小师侄,真的是你。”穆清嘉欣喜道,“怪我之前没认出你。”
那年皋涂山中,薛紫衣的“死”一直是他难以释怀的遗憾。现在看到活生生的她,不论这期间有多少苦痛,只要还活着,就还有希望。
霍唯从穆清嘉的表情中确定了她的身份,眼中有微光闪动。然后他面上掠过一丝无措,紧接着又覆上了冰冷的保护色。
“你修了魔。”他听不出感情道。
“是。紫衣修魔,茹毛饮血,吞噬过无数修士的灵气,他们都死在我手下。”薛紫衣轻声道,“所以紫衣……早已不是您的徒儿了。”
霍唯观察穆清嘉的表情,脸色更冷:“她承认了。”
“紫衣!”穆清嘉看看黑砂,又看看霍唯,有些急切。他万没想到,师徒见面之后会是如此情状。
“阿唯,在黑砂中多亏了她,我才能想明白很多事,才能活着出来见你。”他认真道,“她虽然是魔修,但绝对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
“您多虑了,紫衣做任何事只会是为了自己。”薛紫衣冷漠道,“为了还我的因果,向您报恩,向都元报仇。”
“向我报恩?”穆清嘉歉疚道,“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到,任凭昊焱尊者带走了你。甚至没有想到你生还的可能,这些年一直都无知无觉,能活生生站在这里,还是因为……”
他情不自禁地捏紧袖角,霍唯微微一顿,伸出手,牵住他的手。穆清嘉与他对望一眼,接着看向黑砂。
“早在魔修攻入皋涂山之前,您的决定救了我一命。”薛紫衣道,“我只能算到其中的命数转折,却无法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在他们谈话时,木戒中的残魂一直在吵嚷。薛紫衣刚有些不悦地停了下来,娄磬便毫不犹豫地抹除了木戒上的发声符文。
残魂彻底哑了。
薛紫衣轻咳一声,接着道:“五十年前,我本命不该绝。但有一个超越我之上的存在,试图逆转我的命数。仙魔改变修士的命数,就像修士改变凡人的命数同样轻而易举。”
她轻叹道,“龟甲上显示,是您选择将我的命数归位,我才能活到现在。”
穆清嘉刚开始听得满心莫名,随着她娓娓道来,逐渐明白过来。
所谓“超越修士之上的存在”,指的是狐仙。
仙魔劫之前他回到青丘山,狐仙预知他有危险后,想要将他留在青丘。
但穆清嘉最终决定了离开。
恰恰是他的这个决定,才护住了其他初入门的弟子,兴许也在冥冥中救了年幼的薛紫衣。
或许,在狐仙所扭转的命运之中,若他没有再皋涂山及时重启护山法阵,整座山都将生灵涂炭。
“后来晚辈又算到,我与您的命数在未来将再次相交——相交于此刻。”薛紫衣道,“所以才一直在这里等待着您,想要归还救命之恩。”
其实,他们今日的得胜环环相扣,缺少任何一环,都不可善了。
薛紫衣的立场就是极为重要的一环。她无视噬心咒的威胁,放走了穆清嘉。
反之,若她服从都元,以穆清嘉作为要挟,逼霍唯就范,那么今夜他们凶多吉少。
穆清嘉不知道的是,若没有薛紫衣揭破娄磬被尘封的记忆,致使师徒反目,他现在或许早就死在天罚之下了。
能窥探天道的命修,真是一种可怕的存在。
提起命修一事,穆清嘉忽然想到了薛紫衣的预言:“你之前说‘今夜必有人死在这里’,指的是谁?”
“这个么……一条漏网之鱼。”黑砂中吐出一副动物骨骸,正是那只黄鼬妖。
穆清嘉这才松了一口气。
“抱歉,是我吓到师伯了。”黑砂中的薛紫衣弯唇一笑。
事实上,当她预知到今夜她周围有人会死时,她以为自己会死于噬心咒。
没想到,与她同往魑离殿的黄鼬妖也算是她“周围的人”。而他身上带着的半粒解药丹暂时克制住了娄磬身上的噬心咒,才能逼迫残魂,解除了他们身上的咒术。
她解释了前因后果,穆清嘉有些后怕道:“步宗主的势力竟然已经渗透到昊焱尊者身边了。也幸亏这妖修死了,我和阿唯在魔界的消息才没传出去。”
他心中想道,噬心咒如此霸道,更无人可解。步承弼不仅修为超绝,医毒之术亦如此高明,连噬心咒的解药丹都做得出来。
“步承弼的母族是一名强大的医修尊者。”霍唯道,“步家一脉自他开始,在医修一道上皆卓有天赋。”
“难为你替他说好话,看来步宗主医术果然很强。”穆清嘉笑道,“那日他说要替我瞧眼疾,我还以为是胡诌的借口。”
“他接近你了?”霍唯和薛紫衣同时警觉地开口。
“我拒绝了。”穆清嘉先向霍唯微微一笑,然后问黑砂道:“有什么不妥么?”
只听薛紫衣极缓、极认真道:“松鹤尊者——步承弼他,是导致师傅背上盗窃骂名的罪魁祸首。是他与都元联手,在所有人面前,自导自演了宣宗夺返魂木的戏码。”
“……什么?”乍闻此事,穆清嘉脑海内一片空白。
霍唯疑道:“她说了什么?”
穆清嘉整理了一下混乱的思绪,镇静下来,道:“师侄说,宣宗返魂木一事,是步宗主害你。”他转首又向黑砂问道:“可以具体说一下是怎么回事么?”
对于他、乃至整个修仙界来说,步承弼有如光风霁月,永远道心清明不受外物所破,他的言谈举止和品貌气度被无数青年才俊争相效仿。
即便前有步承弼上皋涂山逼合籍一事,穆清嘉也从未怀疑过他对仙道和修仙界的忠诚。
所以当薛紫衣说出此话时,他甚至升起了对她言语的怀疑。
“早在……霍唯前辈登上玄机榜第二、锋芒毕露之时,步承弼或许就有了畏惧,亦起了杀心。”薛紫衣道,“那时都元的肉|身毁于冥蝶剑之下,他摸准了步承弼的心思,又想拿到宣宗的返魂木,便趁机命娄磬师兄与步承弼联络。”
“毁掉一代青年才俊最好的方式,便是让他犯下罪孽——或者是,让世人以为他犯下罪孽。”
“他是如何诬陷阿唯的?”穆清嘉刚问出口,余光便瞥见了娄磬。
是了。若想模仿霍唯,只需要一个精通附灵术的修士。
——而娄磬,恰好就在雪原一战中,亲眼见过霍唯!以他的能力,雕刻霍唯的木雕再附灵其上,并非不可能。
“是你。”穆清嘉双眸圆睁。
娄磬平静地直视着他,默认了这个事实。
霍唯见穆清嘉神色愤怒懊悔,大抵也明白,诬陷自己盗取宣宗镇山之宝之事,与眼前这个魔修有关。
犹记三十年前,他带着未曾苏醒的穆清嘉孤入魔界,九死一生。与都元一战后他伤势过重,失去了意识,回霍家龟息数月。
待到醒来时,却有大批修士攻入霍家的废墟,声讨仙道叛徒霍唯,威胁他交出返魂木,谩骂呵斥之声不绝于耳,更有甚者,涉及了他死去的族人。
伤重未愈之下,霍唯只得离开霍家,在外流离失所。唯有当返魂木偶尔给出一点微弱的反应时,他冰冻麻木的心脏才能淌入一丝温暖。
“是你——!”他暴怒出声,一个箭步向前,提起了娄磬的衣襟,“你可知你都做了什么?”
他一顿,自嘲道,“呵,我居然和一个魔修讲道理。一个没有心的魔修,即便是草菅人命,也不会有一丝愧疚!”
娄磬毫无反抗之意,没有血色的唇微动:“对不起。”
霍唯微微一愕,咬牙道:“你有什么资格说这话。”
他虽然这么说着,气势却没有方才那般慑人了。
“师兄也是听命行事。”薛紫衣的嗓音很微弱。
忽然有一只手轻触在霍唯的背部,他回首一望,却见穆清嘉脸色煞白。
“抱歉。”为了让霍唯看清,穆清嘉唇角动得很慢,“是我当时没有斩草除根,所以才害你至此。若要追究,我才是那个害你至此的人。”
娄磬微不可查地垂下眼。
第73章 父子
霍唯闻言,缓缓平息了怒火。他垂眸叹了口气,放下娄磬的衣领,转过身来,张开手掌伸向穆清嘉。
然后一把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肩膀上。
“穆清嘉。”他哑声道,“你如此愚蠢地把罪责揽到自己身上,只会让我更愤怒。”
安抚对方的同时,霍唯也在反省自己方才是否有些失态。那气质阴郁的魔修只是身居高位者的一颗棋子罢了,他即便杀了那魔修,除了泄愤以外,别无他用。
“……我知道。”穆清嘉揪紧袖口,“但还是……对不起。阿唯。”
他心中更是愧疚,明明是他有所亏欠,到头来,却还是师弟在安慰他。
他苦笑着想到,或许这便是冤家路窄,恩怨纠葛。因果如丝线般纠缠不清,将他们赤|裸地捆绑在一起。
分不清谁欠了谁,谁又帮了谁,剪不断,理还乱,只有丝线勒在皮肉上的隐痛,以及来自对方皮肤的温度,才清晰可感。
正当他怔忡之时,忽闻一声极细微的痛呼。
“小师侄?”他探出头,疑惑道。
薛紫衣仿佛已经忍了一段时间,但噬心之痛在逐渐蚕食着她的理智,终于让她泄露出一丝呻|吟。
“为什么?”娄磬呆愕。
残魂解除噬心咒的符文,乃他们亲眼所见,然而现在的薛紫衣却仍在受噬心咒所困。他们万万没想到,被逼到极处的残魂,竟然还敢欺骗他们!
“不必管我。”薛紫衣嗓音微弱,轻而快地对穆清嘉道:“答应我,娄磬绝不能死。只有让他在所有人面前使用附灵术,复现出当年的真相,才能洗清师傅莫须有的罪责。唔……”
因为剧烈的痛楚,她没能克制住自己,忘记用“冥蝶剑前辈”那个冷漠的称呼,而是第一次将霍唯称作“师傅”。
“师傅。”娄磬用力捏住木戒,眸色冰冷,“您没有守约。”
他想听残魂的解释,重新对木戒施展发音符。顷刻间,木戒中传出了疯狂的笑声。
“我骗了你。那又如何?你杀了我啊!”残魂的笑声中带着泣音,“反正我也已经一无所有了!”
一无所有,故此没有任何事物能威胁到他。
“师傅,您会活着。”娄磬漠然垂眸,“即便您想死去,我也会阻止。永生,这不正是您一直想要的么?”
然后他再次抹除了发声符文,触向黑砂,进入世界碎片之中。
穆清嘉瞥了一眼霍唯,在他脸上找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以及对残魂的愤怒。
他心想,师弟并非真正对小师侄绝情。也许,曾经的徒弟修魔触及了阿唯的底线,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打破自己对魔修整体的仇恨,也不知该如何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