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见皇后娘娘。”
我对季婉月行礼。
“啊,我说是谁呢,原来是李大人啊。”季婉月挺直了腰背,故意露出仍旧扁平的小腹,志得意满的神色更加明显。
上次见她的时候,她一副底气很足的样子,那时我就奇怪,现在看来,她那时就已经知道自己受孕了,底气正是来自肚中胎儿。
我的视线落在她的小腹上,就在她的腹中,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它有着主子一半的血脉,它是主子的生命的延续,在主子死后,这将是主子留在这个世上最后的东西。一想到这是主子的亲生骨血,我不禁露出怜爱的神色。由于对主子孩子的关注,我对季婉月的行径也持着不赞同的态度:
“皇后娘娘,怀孕早期很关键,您要多注意休息。”
“我本来是打算好好休息的,可小偷都偷到家门口了,我怎么睡得着。”季婉月的言语中藏枪带刺,明里暗里指责我不应该跟主子搞不清楚,大半夜跑到主子寝宫里。
“皇后娘娘,你你多虑了,我跟皇上讨论的是正事。”我并没有生气,安抚她说,“另外,以后娘娘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来找我,但凡我力所能及之事,我一定会帮。”
想到主子对待着这个孩子的态度,我竟然有了同病相怜之感。
我以为我和小崽子是一样的,结果,我跟它,跟小世子才是一样的。
辞别了满腹狐疑的季婉月,我离开了这对只有算计的天家夫妇,脚下是青色石砖,背后是巍峨的承天殿,道路的尽头是朱红色的宫门,黑羽卫手握长枪,驻守在宫门两旁。
身侧的的官员穿着各色的官服,三三两两地向承天殿走去,穿着常服的我成为其中的逆行者,与他们擦肩而过,毫无交集。
踏出宫门,我回望皇城,漆黑的天幕之下,微弱的光芒勾勒出宫殿的轮廓,仿佛是一只择人而噬的巨兽。
“怎么了,学着小年轻伤春悲秋呢?”
故人的欠揍的声音响起,我侧过头,在黑色的铠甲与形形色色的官服之中,还有着同样身穿常服的另一人。
“徐奸商。”
我笑着唤出他昔日的外号。
徐玉阙从宫墙的暗影之下走出,旧人如故,仍旧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他手中摇着锦扇,笑眯眯地说:
“你爷爷我不做商人很多年了,还有,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我是儒商,而不是奸商。”
“知道了,徐奸商。”
承认错误,死不悔改,我一贯的伎俩。对于我这幅赖皮鬼的模样,徐玉阙摇只能摇头,颇为无奈地说:
“你这家伙,净会占些嘴上便宜。”
“能占到徐大商人的便宜,小的这辈子啊,值了。”
“嘿,你这厮,三天不催你还钱,皮痒了是吧?”
徐玉阙合起纸扇,不轻不重地在我头顶敲了一下。看在钱的面子上,我很配合地讨饶着。
一边嬉闹着,我们这对狐朋狗友一边勾肩搭背地往回走去,回府的路上,我问他:
“徐奸商,你怎么会在宫门口等我?”
徐玉阙刚刚被贬官,主子勒令他在家休养,现在局势不利于他,像他这种人精本应该老老实实地狗在家里。
“还不是你家那个小崽子,大半夜跑到我的府中,说你不见了,让我立刻动用自己的暗线来找你,为了这档子事儿,他把我的府邸都给闹翻天了,就差拿刀架在我的脖子上。”
这件事不是小崽子的错,刚刚与他密谋完这么要紧的事情我就失踪了,还一下子失踪了七八个时辰,九王爷那里找不到我,旁人也不知道我去了那里,也难怪小崽子会这么激动。
“难为他了,他是真的不知道找谁了,才闹到你那里去的,哎,对了,你可别怪他啊。”我嘱咐徐玉阙。
“我这儿毫发无伤,怪他干什么啊,倒是你,被季清贺那家伙给掳走了,他没对你做些什么吧?”
徐玉阙对我的关心绝不是做伪,见他这幅忧心忡忡的模样,我起了捉弄的态度,我往他身上倒去,扒住他的衣裳,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掐着嗓子说道:
“官人,那贼子强掳了奴家,奴家清白已失,如今不想再活了,临死之前,只求官人替奴家做主。”
这是一段戏剧的唱词,是我与徐玉阙最喜欢的《凤仙儿》中的一折,这一段说的是李恶霸玷污了徐秀才的妻子,可徐秀才懦弱,不愿意得罪恶霸,即使自己的妻子跳井自尽,也不愿意满足妻子遗愿。最后还是路过的侠女凤仙儿抱打不平,斩了那李恶霸的头,放入井中,以祭徐夫人在天之灵。
按照台本,徐秀才下一段的唱词尽显其胆小怕事,遮遮掩掩支支吾吾,只字不提为妻子报仇之事。
徐玉阙笑着摇摇头,很配合地唱了起来。
“那李家恶霸心狠手辣、位高权重,他戕害忠良、徇私枉法,献媚皇帝而蹂躏法律,拉帮结派以谋私——”我听到一半感觉不对了,徐玉阙这个混蛋不但擅自改词,还在明里暗里地骂我,我气得伸手要打他,徐玉阙趁机抓住我的手,继续深情款款地唱着。“娘子,当下是形势转捩之际,我们虽处朝堂枢要之地,但一己之力何能抽刀斫水,且待局势明朗,天理得昭之时,我们再出山不迟。”
就像我熟悉徐玉阙一样,徐玉阙也很熟悉我,我能推断他的行为,他也能从我的行为推断我的想法。从见面的时候开始,徐玉阙就看穿了我的伪装,他知道我现在情绪极度不稳定,被种种情绪折磨得近乎疯狂,他想要安慰我,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能借此机会来说出心里话。
徐玉阙死死地握住我的手,他盯着我的眼睛,苦苦劝导:
“李三胖,李念恩,不必太怪罪自己,我们能做的,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我一直与天争与地斗,与身边大能斗法,只为了搏出一个不一样的未来,将自己的命运掌控在自己的手里。为了这个目的,我倾尽所能不惜一切,有着无限的精力,仿佛永远不会被打倒。
但在某些时候,我也会累啊,我也想要一个停靠的港湾,也想要某个家伙告诉我说,你已经很努力了,可也稍微休息一会儿了。
徐玉阙与我相识多年,他知我懂我,也愿意在我将要崩溃之时,伸手拉住将要坠落的我。
又一次,是他拉住了我。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多日以来压抑的情绪彻底崩溃,我靠在他的肩膀上,哭得不能自已。
徐玉阙这家伙,他不会如九王爷一般拍着我的后背安慰我,也不会像小崽子一样给我递手帕,他只会给我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让我可以直面自己。
待我逐渐平息之后,一直沉默的徐玉阙终于开口:
“李念恩,你记得不要把鼻涕擦在我的衣服上啊,这件衣服很贵的。”
“你滚!”
徐玉阙守财奴的本性故态复萌,我破涕为笑。
见我笑了,徐玉阙同样闷笑出声:
“好啦,好啦,看开了就好,现在时局是挺糟糕的,但我们终究是在前行啊。”
“是啊,我们仍在前行。”
哭过了,闹过了。
路,还是要走下去的。
现在天还未亮,我们沿着空无一人的中街,并肩前行。
徐玉阙遥望着大街的尽头,对我我:
“李念恩,站在你的立场上,我不应该说这些话的,但我还是想要让你知道我的想法……不知道你怎么看待季老丞相,但我个人其实挺敬仰他的。
“立朝至今的百余年来的历史,就是一个世家取代另一个世家的历史,一切不过是毫无意义地重复,但在隆兴一朝,我们终于看到了转折点。诚然,老丞相的政见过于偏激,在他看来,为了彻底根除官员的劣根性,十几年就对官僚机构进行一次血洗是有必要的。我并不赞同这个观点,但不可否认的是,老丞相为了这个国家带了未来,以极其沉重的代价。
“我不知道我们在付出了这些代价之后,是否能迎来光明的未来,但我们没有选择,我们只能变革,只能救亡图存,老丞相的方法不一定是最好的,但在现在这种情况下,除了他,没有人能推进这一切。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苦难。
“我们没有选择。”
说到这里,徐玉阙的声音哽咽了,与我一样,这也是他的真情流露。徐玉阙此人,本质上是个很传统的读书人,他立志效忠明主,心忧天下百姓。商海沉浮的几年,他表面洒脱,时不时嚷嚷着说,赚够了钱就隐居山林,从事不闻天下事。而实际上,他无论如何都割舍不了对世运国事的关切,正所谓,风声雨声,声声入耳,边事政事,事事关心。
所以,在明知宦海惊涛骇浪,行错一步便是粉身碎骨的情况下,我也从未劝过他他要远离这多变血腥的政局。
因为这是他的选择,他就是为此而生的。
徐玉阙望着大街的尽头,望着太阳将要升起的地方,对我说,更是对自己说。
“李念恩,我们应该往前看,我们只能往前看。我们都还活着,活着,就是希望,被革职,被打击,又能怎样。
“只要我们还活着,我们就能东山再起。
“反正我们本就是从一无所有起家的,就算失去一切,大不了重新开始罢了。”
回家的路上,天光破晓,阳光刺破如漆阴霾,太阳从世界的东方,从京城的上空,冉冉升起。
天,亮了。
149、
徐玉阙说得对,我们本就一无所有,爬到如今的位置,也算活个够本了。如果能更上一步自然是最好的,如果不能,也要让自己的余生无悔。
人生在世,说到底,就是求一个不留遗憾。
为了让我的人生不留遗憾,我一定要杀了小世子,这是我十余年前的誓言,是我在死亡之前必须达成的誓言,哪怕明知道这是主子抛下的鱼饵,为的就是让我和季老丞相相互残杀。
若要在朝堂上扳倒小世子,我都察院案牍库中的罪证足以让他万劫不复,但从主子很明显希望我能在暗中杀死他,然后再嫁祸在季老丞相的头上。
暗杀这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难在我不想与季清贺联手,而小世子胆小如鼠,身边往往护卫成群,我很难下手,说简单也简单,简单在于我的心腹已经安插在小世子的身边,随时可以将他引诱到暗杀地点。
说曹操曹操就到,我正想找我的心腹商讨如何刺杀小世子的计划,我的心腹就到了。
半夜时分,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女子从侧门进入我李府,在我书房的暗室中,与我密会。
女子摘下斗篷,正是刘家女儿——刘宛妙。我和她的事情要从多年前说起了。当年,为了打败益州刺史荀匡,我亲手杀死了她的父亲,在她父亲死后,无依无靠的孤女成为刘家族长手中用来献媚权贵的棋子,她走投无路之下,收了我的扳指,认贼作父,当了我的义女。
我对她有愧疚之情,虽然想要利用她的皮囊,但也希望她能余生安乐。最初,我想撮合她与小崽子的,结果小崽子死也不肯,不得已的情况下,我让她去勾引小世子,将她亲手推入敌营。
这丫头聪明,看得清状况,也很争气。我不过安排她与小世子见了一面,她就勾得小世子茶饭不思,此生此世非她不娶,千金为聘,迎娶她为世子妃。成为世子妃以后的这么多年,她也认得清自己的位置,多年来,一直与我保持通信,贡献了不少关键的消息。
“参见义父。”刘宛妙对我行礼。
“丫头,快快起来,跟义父客气什么。”
我笑呵呵地将她扶起。
我与这丫头许久未见,上次见面的时候还是在皇家宴会上,那时她虽然已经嫁为人妇许多年,依旧艳压在场诸多待字闺中的二八少女。她仅仅是坐在那里饮酒就能吸引众人目光,脑子不清楚的小世子也不嫉妒,反倒因为自己媳妇被大家喜欢而倍感骄傲。
我引她坐在案边,询问她:
“丫头,来找义父何事啊?”
“义父今日不是给我写了一封信件吗?我正是为此而来。”刘宛妙皱着眉,心间仿佛藏了无限的愁绪。
我今日的确给她写了一封信,大致内容是我现在要对小世子动手了,询问她有什么想法吗。
“嗯,丫头,怎么了吗?”
这件事很关键,但并不值得她不顾危险当夜就跑到我府邸来,她来这里一定另有原因。
我话音刚落,刘宛妙当即跪伏在我面前,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揪住我的袖子,可怜兮兮地恳求道:
“义父,我愿意帮您对付我夫君,我愿意穷举他的罪证,盗用他的印章伪造他的笔迹,将亲手将他他投入大牢,让他受那天牢中的百种可怖刑法,就此半身不遂终生只能在轮椅上勉强度日,但我只求您一件事情,义父,求求您,留他一条命吧。”
我看得懂利益的纠葛却看不透复杂的感情,我着实没有猜到,刘宛妙这种精明的丫头,竟然会对小世子那种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动情。
不知道这丫头用情用到了那种境地,我还要试探一下:
“丫头啊,能留住一条命继续在京城还是好的下场,如果皇上判他流放到天涯海角呢?”
能够留在京城的确是好下场了,在边塞几年,我见过那么多的流放者,他们最后的下场不过两个,早死早超生和生不如死,除此之外,没有第三条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