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府衙,王奕正坐在水榭里自己跟自己下棋。陈靖淮是粗人,实在很不能理解下棋的乐趣。王奕无聊至极时也曾试图教陈靖淮下棋,至少在软禁的日子里能有个棋友。奈何陈靖淮实在不开窍,每次王奕都败兴而归,还要把自己气的少吃半碗饭。陈靖淮每次都无语凝噎,这又是何必呢。
“……王大人,这就是我跟你说的番薯。”
王奕终于舍得把目光从棋盘移到陈靖淮手里拎的布兜里。只见布兜里是一块一块带着泥的东西,卖相实在不咋地。
“就这?”
陈靖淮点了点头:“我跟那行商打问过,他说当初他买进这番薯种子,一是在象州当地这新种价格十分便宜。二是他打听到象州来的种子是卫氏买进的,而第一批试种番薯的也是卫家的农庄。且试种的农庄又是京里镇国侯府名下的,听说是那位侯府三公子走姜家的路子买来的。”
王奕闻言摸了摸下巴,道:“凤溪姜氏?”
“正是。听说姜氏嫡系回归,将家族生意复又做了起来。”
王奕扬了扬眉:“那位行商倒十分有眼力。若论天下第一商,无人能出凤溪姜氏之右。便是楚末姜氏一族没落,瞧,不过短短二十余年,其子弟又让姜氏重现世人眼前。”
说到此处,王奕顿了一下,又道:“只是现今世道飘摇,姜氏这时冒出头来,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陈靖淮瞥他一眼:“王大人还是先想想自己的后路吧。”
王奕干笑两声,指着那兜番薯:“会做么?尝尝如何。”
陈靖淮认命的去处理这些番薯,待蒸好后拿来与王奕一起品尝。
王奕掰开番薯,见里面黄橙橙的,不由得食指大动,嘶哈着咬了一口。入口绵软,细细咀嚼还有丝丝甘甜味道。没忍住便多吃了几个,然后成功的把自己给撑着了,只好起身走了两圈。
他腆着肚子笑道:“别说,这东西也挺好吃的。”
陈靖淮跟着点点头,又道:“你若天天吃便不觉得好吃了。”
王奕嘬了下嘴:“也是,这东西吃个新鲜还不赖,却是怎么也比不上香喷喷的米饭和白馒头好吃的。但话说回来,这番薯既像你说的那般高产,可算是好东西了。至少荒年时百姓也能有条活路不是。”
陈靖淮道:“早些时候三贵族看不上这东西,只是今秋番薯大丰收,我去乡下时瞧见有冯家的人去打听了。”
王奕撂下脸,沉声道:“仗势欺人的东西,真是不给人活路。”
陈靖淮道:“皇上于渭南势在必得,这几年有赖王大人暗中操作,三贵族之间已有裂隙,冯氏只怕也有所察觉。冯家私军军饷多要依赖鹤州和潭州方面,若他掌握了番薯,一定程度上可以摆脱鹤州和潭州的辖制。”
济州冯氏出身将门,原济州督军又是冯家亲信。可以说齐国虽占有渭南,但实际上朝廷对渭南的掌控力很弱,这也是为何渭南能毫无顾忌的独立出齐国。而鹤州袁氏和潭州孙氏支持冯氏也是因冯家有军队。但这两年冯家行事愈发霸道,再有王奕的人不经意的挑拨,三家已貌合神离。若朝廷这时对渭南用兵,胜算还是很大的。
王奕眯着眼睛搓了搓手指,对陈靖淮道:“这些日子多关注济州方面的动向,该往外透的消息不用顾忌。”
陈靖淮肃然点头。
第144章
霈儿盘着小腿儿坐在榻上玩玩具,忽地小身子一顿,鼻翼一扇一扇的,顺着空气中飘来的香气扭过头去,拍手乐道:“舅舅,舅舅!”
长乐这时进屋,见霈儿已经光着脚丫下地了,忙一把将他捞起抱在怀里,笑骂道:“闻见香味儿就想起舅舅了。”
霈儿蹬着腿儿抻着脖子往后瞅,沁儿端着托盘落在后头,见状抿嘴一乐。
卫淑宁听见动静微微张开眼,见是长乐来了,忙笑着起身。
已是秋日,卫淑宁总觉得身上困乏,才本是照看霈儿的,谁承想靠在榻上没一会儿功夫就昏昏欲睡了。
长乐见母后日渐消瘦,精神大不如前,不免心中忧虑,面上却依旧如常。
“这是红薯泥,照着舅舅给的方子做的,口感软绵。听扇儿姐姐说母后近来胃口不好,不如试试这红薯泥。可是长乐亲手做的。”
长乐十三岁了,娉娉婷婷的少女浅笑盈盈的站在一边,低头见霈儿口水已经流到衣襟了,不由笑出声来,道:“也很适合弟弟吃呢。”
霈儿立马就笑了。
沁儿将碗碟搁在炕桌上,躬身退到一旁。
霈儿迫不及待的爬上榻拿起勺子尝了一口,黑溜溜的大眼睛一时更闪亮了。
“好好吃!”
卫淑宁见霈儿吃的欢,胃口也好了不少。
饭后,卫淑宁使了桂嬷嬷去取了一本册子。长乐不明所以,探头问道:“母后,这是什么啊?”
霈儿支楞起耳朵,便听卫淑宁道:“长乐也大了,亲事也该提一提了。”
长乐小脸腾的就红了,绞着帕子扭捏着道:“母后,我才十三呢。”
卫淑宁揉了揉长乐乌黑柔顺的头发,叹道:“是啊,十三了。总要先挑一挑,选个自己喜欢的将亲事订下,待及笄后再成亲不迟。”
卫淑宁并不避讳在长乐跟前提起这些事,她能陪她的日子不多了,长乐总要自己立起来的。
“母后斟酌着选了几家,你且来看看。”
霈儿蹬蹬蹬跑过去挤进卫淑宁怀里,抢先翻开画册,瞪圆了眼睛去看。然后小肉手在第一张画像上点了点,道:“这个人太老了。”
接着翻过第二张,又摇头道:“太丑了。”
第三张:“太黑了。”
长乐:……
她悄咪咪的看了眼,画上男子浓眉大眼,颇为英武,真不知弟弟是什么眼光。若这样还是丑的,那能让弟弟称的上风流俊美的得是何等风姿。
然后长乐就见霈儿刷刷刷翻完了画册,一脸叹息道:“还是舅舅漂亮啊。”
长乐:……拿这些人跟舅舅比,那得是多造孽啊。
卫淑宁捏了捏霈儿的小脸,笑骂道:“你这小家伙懂什么。”
霈儿仰着脑袋十分坚定的说道:“反正我姐姐是要配这天底下最好的男儿的!”
长乐不小心被感动了一把。
卫淑宁看着眼前含苞待放的女儿,微微摇了摇头:“你姐姐觉得合适的,才是最好的。”
长乐身为嫡长公主,婚事上绝对不能含糊。其实早在头两年卫淑宁便已私底下打探各家适龄的公子了。为的就是不让李淮抢先定下长乐的婚事。只是盛京城中家世上与长乐匹配的,其家族内斗颇多,卫淑宁并不看好。而本身优秀的,家世又寒酸了些。便是画册上这些,卫淑宁大多也是不满意的。
卫昭曾提起将长乐嫁到宁州去,卫淑宁也动了心思。宁州是外祖褚氏的地盘,不管时局如何动荡,有褚氏在都能保长乐无忧。只是霈儿尚在宫中,依卫淑宁对长乐的了解,她恐怕不会同意远嫁。
卫淑宁收起画册,道:“不急在一时,慢慢看着便是。”
长乐轻舒了口气,她是不想离开母后和弟弟的。
这一二年陈太医都是每隔三日来给卫淑宁请一次平安脉,到今夏之后,每隔一日便要来一次。这会儿早都过了陈太医该来请脉的时候,只是久等不来,直到日头偏西陈太医方姗姗来迟。
长乐有些不高兴的道:“陈太医今儿怎这么晚才来?”
陈太医惶然跪下请罪,道:“郑妃娘娘宣召,老臣因此耽搁,还请娘娘恕罪。”
卫淑宁并不十分在意,只问:“郑妃病了?”
陈太医如实禀道:“郑妃娘娘小产了。”说完又补了一句:“老臣以为郑妃娘娘的身体并不适合受孕。”
卫淑宁蹙了蹙眉。扇儿冲外使了个眼色,屏儿当即退下去打探了。
长乐张了张嘴吧,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索性闭嘴不言。
卫淑宁也没再问。陈太医见皇后并不怪罪,遂大着胆子上前请脉。
早在三年前陈太医便知道皇后的身体状况,若是寻一僻静处好生调养,兴许是能多活两年的。奈何身为后宫之主,诸事缠身。虽有冯贵妃和崔贵妃协理六宫,但也总有些许事情要禀到皇后这里处理。因此常心中忧虑,这病便拖拖沓沓。每次陈太医都是硬着头皮宽慰。
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卫淑宁并不抱太大希望。陈太医把脉,她就老老实实让他把。陈太医给她开药,她就乖乖吃下。
陈太医照例宽慰一番,道:“娘娘当少思少虑,秋日燥热,饮食忌寒凉,应以滋阴润肺为佳……”
这些话陈太医翻来覆去说了很多遍了,长乐都听的耳朵起茧子了。但若问陈太医皇后的具体病症如何,恢复如何,他就顾左右而言其他,说不到点上去。
陈太医走后,长乐不开心的嘟了下嘴:“真是老滑头。”
卫淑宁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道:“宫里的人自有生存的法子,明知他每次都有话搪塞,你又何必为难他。”
“我还不是担心母后。”长乐依偎在卫淑宁身边,伸手握着母亲的手,眼圈微红:“母后的手还是这样冷。”
霈儿闻言从红薯泥里抬起小脑袋,灵活的滑下榻,屁颠屁颠跑到卫淑宁跟前,伸出肉呼呼的小手握住卫淑宁的手,笑眯眯道:“霈儿手暖,给母后捂捂。”
卫淑宁柔柔笑着,眼波流淌,轻声呢喃:“真好。”
不多时,屏儿回来了。卫淑宁见霈儿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对长乐笑道:“带你弟弟去睡吧。”
长乐知道母后有话说,犹豫了下,说道:“母后,宫里有冯贵妃和崔贵妃主事,这事儿与咱们不相干,母后问问也就算了,也莫去理会。郑妃素来和崔贵妃走得近,便是母后想去管,人家还未必乐意呢,指不定又把什么脏水泼到母后身上。”
卫淑宁指着她笑骂:“你这嘴巴倒是越来越毒了。”
长乐哼了一声:“我说的是实情。”
卫淑宁挥了挥手:“快下去吧,母后心里有数。”
也不怪长乐嘟囔,实在是郑妃太让人讨厌了。同样是嚣张跋扈,相比起来长乐甚至觉得冯贵妃更可爱一些。
郑妃近年来颇受宠爱,正等着诞下一位皇子好再往上进一进位分。谁知这三年竟流产两次,好好的身子也败了。正如陈太医所说,郑妃第一次流产后就该好生养着身子,至少三年内不能再受孕。只是郑妃的身体一直是卢太医诊治,他自然也不好多话。
屏儿道:“今儿早上郑妃到御花园赏菊去了,好巧不巧碰上萧美人,双方隔空说了几句话,似是萧美人讽了几句,听宫人说郑妃当时脸色不大好看。回到月华宫便觉得腹痛难忍,都没能等到卢太医过去,血便透了衣裙。”
扇儿道:“郑妃的身体不宜有孕,这会儿将满三月,胎都未必坐稳,正应当卧床休息,少到外头晃悠。她倒好,恨不得整个后宫都知道她承龙恩,再度有孕呢。依她那性子,只怕这回萧美人要脱层皮了。娘娘,这两位可都不是善茬。”
卫淑宁垂下眼眸,葱白的手指在茶杯上慢慢滑动,低声说道:“对外称病吧。”
扇儿忙躬身行了一礼:“奴婢这就去。”
皇后不理事,月华宫的事儿自然就落到冯贵妃和崔贵妃头上。冯贵妃这几年性子沉了下来,但在外人面前仍是那副趾高气昂不可一世的模样。
她对崔贵妃道:“你也知道早年我和郑妃不对付,这会儿她刚失了孩子,我若掺和进去,只怕她以为我看她笑话呢,保不齐让她连病都养不好。费力不讨好的事儿本宫可不干。崔贵妃在后宫一向名声好,各宫都愿卖崔贵妃一个好儿,这事儿由崔贵妃办,最是公平不过了。”
崔贵妃还能怎么办呢,她只能颇为勉强的接下这桩麻烦事。
送走了崔贵妃,冯贵妃立马撂下脸,哼了一声:“人模狗样,以为我不知道她巴不得这事儿能落到她头上呢。”
冯嬷嬷应和道:“崔贵妃此人虚伪,这几年没少联合后宫嫔妃,俨然想要取永宁宫而代之。”
冯贵妃嗤笑道:“就凭她?且不说她没有皇后那番气度,便是崔家一个没落贵族,又哪来的脸敢跟卫家争。”
冯嬷嬷就道:“但皇后娘娘的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了。”
冯贵妃瞬间沉默下来。
自赵家被抄,赵嫔被赐白绫后,宫里出身贵族的嫔妃们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谢贵妃这些年一直躲在瑶华宫礼佛,萧美人也敛了性子,遇事也知道隐忍三分。此外,皇上这几年提拔几家勋贵出身的妃子,同时又重用崔家。在后宫诸妃眼中,若皇后薨逝,后宫最有望成为皇后的便是冯、崔两位贵妃。
崔贵妃仗的是家世,冯贵妃凭的是皇长子。
“听说霐儿被派了差事?”
冯嬷嬷道:“正是,今年正逢大考,皇上叫大皇子协助礼部各位大人主持考试呢。”
大考一向是李淮最为关注的事情,连续两届大考,李淮网罗了不少人才。贵族子弟在朝野中的地位大受威胁。李淮让李霐参与此事,足见其对李霐的重视。但一不小心,大皇子也会成为贵族炮轰的对象。
冯贵妃一时竟不知该开心还是忧愁。此时她深刻的理解了弟弟冯遇那番话。
冯家就像行驶在大海里的小舟,皇帝对冯家的盛宠让海面看似风平浪静,但底下却是暗潮涌动。而小舟却并没有抵抗风浪的能力。一旦失去皇帝的庇佑,冯家就是案板上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