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暄靠着椅子都快睡着了,听卫昭问起,懒洋洋的抬手指了指东边:“书房呢。”
卫昭转身便走,才走出一步又顿住脚步,觉得此事还是应该同家里人说开,免得不经意间被人算计了去。
他又转回身,道:“大哥二哥,同我去书房找父亲吧。”余光见卫淑华瞪着他,便又添了一句:“二姐也去吧。”
“什么事儿不能明天说。”卫暄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自从被罢职后,为防上头猜疑,他连城郊飞虎营都很少去,顶多在府上演武场耍一耍。习惯日日操练兵马的卫暄冷不丁的闲下来,是哪哪儿都不痛快。
卫儒正在书房看信。
入夏不久,涪州的天便像是被人捅了个窟窿,雨水连绵不绝,其后连降几场暴雨,致使渭水水位上涨。长史张之信察觉情况不对,建议府尹□□向朝廷递折子。
涪州一带多雨,每年雨季都会发生水位上涨之事,□□起初并不在意。岂料雨势浩大,丝毫没有放晴的意思,张之信一再催促,称涪陵堰坚持不住了。
张之信任涪州长史不过半年时间,□□却已在任五年整。张之信不知涪陵堰的事儿,他可是心里门儿清。涪陵堰有多重要他不是不知,这几日更是跑断了腿,眼见情况越来越严重,只得向朝廷上表。
涪陵堰是渭水中段一处十分重要的堰口,户部每年都拨款修缮涪陵堰。李淮登基之初,甚至还专门拨款加固涪陵堰工程。只因渭南一带土地肥沃,朝廷每年征收的税粮,十之三四皆出自渭南,涪陵堰的重要不言而喻。
李淮虽有忧虑,但即便今年雨水大,才加固五年的工程,加之每年保养,倒还不至于经受不住。朝中大臣也是这么认为的。涪陵堰那么大的工程,五年前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岂能这么轻易就被冲垮了。
然而决堤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儿。
涪州百姓还在犯愁今年的庄稼怎么种,远远瞧着浩渺的白雾腾空而来,伴着巨大的震颤,不等人看清,白雾便如饕餮一般将他们吞入腹中。
涪陵堰决堤,大水冲垮了河道,淹没了田地,涪陵堰两岸数十万百姓家园尽毁,被洪水冲走的百姓数以万计。
卫儒案前的信是夜里才送到的,相信明日李淮就能收到涪州递来的折子了。
书房门被拍的砰砰作响,卫儒猛地回神过来,喝问:“谁在外头!”
“是阿昭啊爹,你怎么了,我们敲了半天门了,你怎也不说句话。”
卫儒收起信,搓了搓脸,勉强挤出一个笑脸来,道:“进来吧!”
兄妹几个鱼贯而入,卫儒眉心跳了两跳:“都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下。”
三兄妹齐齐扭头看向卫昭。
卫昭沉着脸将盒子放到卫儒案上。
卫儒怀疑的瞥了眼卫昭:“今日是你祖母寿辰,不用这么客气吧,还给爹送礼?”
卫昭抬抬下巴示意卫儒打开,卫暄三人也十分好奇的凑过去看。
见盒子里放着一柄扇子,那扇面上鲜红的梅花瓣,不知为何在深夜里瞧着总有些诡异。
卫儒拿起扇子,触上扇柄便觉这质地像是兽骨。又摸了摸扇面,心口咯噔一跳。又在那梅花瓣上沾了沾,放在鼻尖嗅了嗅,当下脸色便沉了下去。
兄妹几个见状心里也有几分不安。
“爹,这扇子有问题?”卫暄小心问道。
卫儒问卫昭:“这是哪儿来的?”
“爹可还记得今日宴上那个特意出列献礼的青年?”
卫儒瞳孔一缩。
卫淑华急了:“阿昭你打什么哑谜呢,快说说这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卫昭指着卫儒手里的扇子:“人骨做的扇柄,人皮做的扇面,人血点的梅花。”
第55章
门外夜风一吹,书房的门咣当一声关上,兄妹几个齐齐打了个抖。卫儒到底是尸山血海杀出来的老将,自有一番狠厉气势。
只是觉得今日母亲寿辰,竟收到这不祥之物,遏制不住的怒气蹭蹭往外冒。兄妹几个觉得闷热的夏天好像更冷了。
卫暄气的不轻:“这是在向我侯府示威么,好大的胆子!我这就派人去查,就是掘地三尺也得把那人揪出来!”
卫昭一把拉住卫暄,朝他摇了摇头。
卫晞眸光闪了闪,道:“阿昭才脱罪,大哥又陷入小西山案子里被罢职,如今又有这人皮扇,看来背后盯着我们侯府的人不少。”
“是洪坤?还是宫里那位?”卫淑华没好气儿的说道:“到底要怎样他们才肯罢休。”
卫昭眯起眼睛:“洪坤眼下可没有这个胆子,至于李淮……”
“他不会在这个时候公然与侯府作对,甚至这段时间,他都无暇顾及这些。”卫儒手指敲打着桌面,微微阖目,叹息道:“涪陵堰决堤了。”
兄妹几人闻言心里一震。
卫暄脸色有些不好:“涪陵堰不是五年前加固过么,况且朝廷每年都拨款修缮涪陵堰,那么大的堰口岂能轻易就决堤了!”
卫晞道:“朝廷拨的款能有半数落到涪陵堰工程上就已经不错了。我记得涪陵堰上一次决堤还是楚国未帝朝九年,大水冲垮河堤,渭水沿岸数十万百姓被迫离乡。贵族豪强趁机吞并土地,待百姓返乡时,田地被占,官府不闻不问,为了活下去,百姓只能佃田种,甚至卖身为奴。”
“后来楚末大乱,百姓活不下去了,揭竿而起。但贵族势力庞大,这次起义以失败告终。直到齐国公率军打回中原腹地,武帝建立楚国,渭南贵族见大势所趋,纷纷倒戈。武帝初立国,不愿再起刀兵,便将渭南问题搁置下来,直到后楚彻底覆灭,才腾出手来收拾渭南贵族。涪陵堰也是在那时翻修,极为坚固。渭南贵族们虽然沉寂下来,但武帝知道,隐患犹在。”
卫晞深吸了口气,慢慢说道:“这次涪陵堰的决堤,恐怕也是沉疴痼疾爆发了。”是渭南贵族们在向皇室示威,表达他们的不满。这句话卫晞没有说出口。
书房中众人皆沉默了。
贵族与皇权共治天下几千年,贵族盛而皇权式微,此消彼长。纵楚景帝励精图治,也少不得妥协于贵族的施压。而楚国自景帝后逐渐衰落,世家贵族门庭愈发鼎盛,甚至可以左右王朝的兴衰倾覆。至恒帝中兴,顽疾却已深入骨髓,再难拔除。齐州李家也是贵族之一,但他清醒的认识到王朝若想长久,便要打破王朝与贵族共治天下的束缚。
但贵族底蕴之深厚实难想象,武帝朝之所以平顺,一来是他手段残酷,经历楚末战乱,许多世家大族尚未喘息过来,不会拿阖族命运与武帝对抗。二来,如象州卫氏,黎阳秦氏,原州王氏等大族,心忧百姓,不愿天下再起战火。其他贵族门阀便也就此渐渐沉寂。
至此天下承平不过三十年,贵族们的爪牙就已按捺不住了。洪灾不过是个开始,真正的灾难是灾后那些流民的处境。
“李家父子终究是太过心急了。”卫儒哀叹口气:“天下形势尚未安稳,三国虎视眈眈,岂能在这种时候向贵族门阀甩刀子。只可怜了无辜百姓,家园尽毁,渭水两岸怕是早已沦为人间炼狱了。”
卫昭却也看的明白:“渭南那帮吃人不吐骨头的蠹虫,就算没有李淮施压,怕也老实不了多久。”
“罢了。这段日子京中恐怕不会安稳,你们几个说话行事也要注意分寸。至于这人皮扇……”
卫儒垂下眼眸,不等开口,卫昭便抢先说道:“爹,这事儿交给我办。”
卫儒看了他一会儿,微微颔首:“好。切记,莫让你们祖母知道。”
“孩儿明白!”
涪陵堰决堤之事已传入京中,整个朝会李淮都沉着一张脸,满朝文武个个惶恐不安。渭南贵族枝繁叶茂,这朝中不论本家子弟还是拐着弯的裙带关系可都不少。如今涪州官员还没有被押解入京,这相当于人人头上都悬着一把刀。皇帝看他们的眼神,仿佛在看案板上的一坨肉。
李淮要查涪陵堰决堤的祸首,更要首当其冲的安排赈灾事宜。然而如此重要之事却卡在了谁出任赈灾宣抚使上。他坐在大殿正中尊贵的龙椅上,目光深深的审视着他的朝臣,越看心越沉。
忠于他的背景低,镇不住渭南那帮家伙。而镇得住的,他又不敢用。灾情不等人,十几万的流民一旦不能被妥善安置,必成祸患。
思量许久,李淮终于定下了赈灾宣抚使人选。擢拔监察院王奕为宣抚使,通察北府少监司陈靖淮为副使,又从各部抽调官员,即日出发。
王奕乃原州王氏嫡系,渭南那帮家伙多少会顾及王氏之名。而陈靖淮虽出身庶族,又是洪坤的手下,但李淮却素知此人性情刚毅,正直不阿。有这二人前往,涪州之事总不至捅出大篓子。
涪陵堰决堤,渭南官员难辞其咎,陈靖淮已出京去了,过不了多久,必会有大批官员被问罪。渭南本就是富庶之地,不知多少人盯着那边,因此除了赈灾事宜,朝中这段日子也因各派系间的争斗而又一次剑拔弩张起来。
孙礼这阵子可谓焦头烂额,他身为吏部侍郎,朝中每年官员考核都经由他手,地方送上来的好处他可没少收。但这种时候被弹劾,他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渭南的孝敬他收了,只要收了,那能做的文章的可就大了。
他几次上门求陆鼎,都被敷衍搪塞,他也不好催的太急。且不说他一身荣辱都系在相爷身上,便是一家老小的命也被相爷拿捏的死死的。到底是官场上的老狐狸,这时候他忽然明白了,相爷这是想弃了他了。
翌日一早便传来吏部侍郎孙礼畏罪自杀之事,连认罪书都写好了,顺便又供出几个渭南官员来,元帝震怒。于是卫昭吃过早饭便匆匆来到南府,看看长孙恪这儿有没有什么确切消息。
卫昭走得急,这会儿热气正盛,只觉喉咙火烧似的。他先灌了几杯茶,缓了口气儿,方才说道:“洪坤果然有手段,出手便不留活路。”
长孙恪道:“要不然他也不会在北府监司的位子上坐这么多年了。当然,比起洪坤来,咱们这位相爷才是真正的高手。”
卫昭微微眯起眼睛:“能让孙礼甘愿自杀,陆鼎的确老辣。依我看,这吏部侍郎的位子,终究还是逃不出陆鼎之手。”
长孙恪默了半响,说道:“清州崔家捐赠赈灾款项白银三十万两,粮食五十万石。”
卫昭张了张嘴,有些郁闷的低下头,好半响没有说话。
“向朝廷捐赠,说的好听,无非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怕是这些钱粮兜上一圈,最终还是回到自家手里头了,还得百姓们对他感恩戴德的,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卫昭嗤笑道。
长孙恪看了他一会儿,又道:“捐赠一事,是由崔家现任家主的女儿崔三娘提出的。”
卫昭心口咯噔一跳。
崔家现任家主是陆瞻夫人崔氏的兄长,这崔三娘可是崔氏的亲侄女儿。他可不会天真的以为这种事情真是由一个闺阁女儿提出来的。
“他们在替崔三娘造势。为的是……进宫。”这两个字卫昭说的有些艰难。
崔家虽比武帝时鼎盛了些许,但族中子弟却少有争气的。当今皇后无子,若崔三娘一举得了皇子,崔家也不是没有机会去争上一争的。
“这件事虽知道的人不多,但消息已基本属实,只等渭南那边的事儿了结,崔家便会有动作。且今年崔氏子弟入京的不少,看来是已经着手铺路了。”
长孙恪说完,见卫昭满脸阴郁,又道:“皇上也是默许的。这也算是他和崔家达成的协议吧。不然你以为崔家付出那么大代价,就不怕竹篮打水么?”
卫昭泄了气,不免心中忿忿。
“一个冯贵妃作威作福也就罢了,若再来个崔三娘……”他抿了下唇,眉头皱的能夹死一只苍蝇。
“陆承骞到底因我而死,陆大夫人恨不得我早早死了。若崔三娘进宫,只怕姐姐的日子愈发不好过了。”
“崔家可不只陆夫人一个女儿,崔三娘进宫,也不是专门为了对付卫家。崔家既如此舍得钱财,背后所图必定不小。”
卫昭郁闷的点点头:“你说的是。便是没有崔家,我姐姐多年无子,身后盯着后位的也不在少数,再多一个崔三娘,倒也无所谓了。”
正垂头郁闷间,忽觉口中一阵清甜,卫昭先是一惊,待反应过来,只见长孙恪已从脸颊红到耳根,面上却强自镇定。
“我听人说,不高兴的时候吃甜甜的东西,会,会开心一些。”
卫昭快速蠕动嘴巴,然后将嘴巴嘟起,眨巴着亮亮的眼睛看着长孙恪。
长孙恪一时有些愣怔,但很快便明白过来。他摊开手掌放在卫昭下颚处,紧接着,掌心便落下一颗还带着温热的果核。
卫昭砸吧着口中的清甜味道,而后朝着长孙恪手边盛着蜜饯的盘子抬了抬下巴,又非常自觉的张开了嘴巴。
长孙恪:……得寸进尺说的就是你。
第56章
卫昭城西的蜜饯铺子已经开业了,生意火的一塌糊涂。每日蜜饯都是供不应求。姜氏在侯府做好蜜饯,再由府上小厮送到城西铺子,日日来回两趟都不够售卖。
卫昭笑的眼睛都眯起来了。他得意的问霍宝儿:“原来这铺子是卖什么的来着?”
“原先是个绸缎庄,生意不温不火的。这条街上好多绸缎庄,这间铺子也不甚打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