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笑笑,道:“那回头我告诉你怎么做,让咱们村的木头哥新做一辆。”
旁边的汉子笑呵呵地搭话:“南哥儿还知道木头呢?那小子整日窝在家里,孵蛋似的,你可没见过他两回。”
“知道,实哥每年去汴京,总会给我们兄弟俩带着小木马、小木剑,都是木头哥做的。”
“我也知道!木头哥做的剑又好看又结实,比梁家武行里买的都好!”二郎兴冲冲道。
汉子们不由笑了。
两位小郎君能瞧上他们的东西,比什么都让他们高兴。
这些年多亏了司旭,村里的少年郎们能去汴京找活干,老人孩童有衣穿,逢年过节还有他送来的米和肉,日子过得比附近的村子殷实许多。
如今司家出了事,大伙恨不得用十倍八倍的心力去回报。
一行人说着话,就到了司家祖坟。
司家人丁单薄,若不是祖父母收养了司旭,到这一代香火就断了。
司南带着二郎给祖父母烧了纸,磕了头,把祖母喜欢的茉莉花种在坟前。
磕头的时候,司南没矫情,也没敷衍,祖父母对原身的疼爱他是切切实实感受到的,如今替原身磕几个头是应该的。
崔实几个也跟着跪下,当作自己长辈一样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下,这就是村里人的情谊。
从前司旭带着家人回来,婶子大娘们都会凑到一起准备一大桌酒席,如今虽然只剩了兄弟两个,席面却并没有丝毫逊色。
反倒是司南有些不好意思,来的时候连斤果子蜜饯都没带,回去的时候反倒拉了小半车瓜果蔬菜,都是村民们往车上塞的。
好在,他把三轮车的图纸留下了,想着多少给村民们提供些方便。
回程的时候,走到半路天就阴了。
司南怕下雨,骑得很快。
这时候刚过午时,路上行人不多,只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妪,佝偻着身子,挑着竹担缓缓走着。
突然刮起一阵风,黑沉的云从西边笼过来,眼瞅着就要下雨。若真下起雨来,地上泥泞一片,小三轮就没法骑了。
司南拿出当年体测时的冲劲,拼命蹬着,眨眼的工夫就超过了那位挑担的老人家。
司南特意瞅了一眼,老人担子里装的是食用的葫芦,想来是自家种的,要挑到城里去卖。
他停下来,劝道:“婆婆,要下雨了,回家吧!”
老人摇摇头,“娃饿得嗷嗷叫,卖了葫芦才能换米。”
“怎么这时候才出来?”
“晨起得下地,这时候娃娃睡下,刚好来卖。”
“娃他爹娘呢?”
“他爹去打仗,死了,婆娘跑了,就剩了这么个娃娃。”
司南叹了口气:“婆婆,您把葫芦卖给我吧,早些回家。”
婆婆瞅了眼他车上,道:“后生,老婆子知道你是好心,却不能卖你。瞧着你瘦瘦仃仃一小只,哪能吃得完这么多菜?”
老人家生活如此困苦,还能耿直不移,说实话有点感动,还有点佩服。只是……瘦瘦仃仃是怎么回事?
司南笑笑,耐心地解释,说自己是做吃食买卖的,菜再多都不愁,老人家这才同意。
搬葫芦的时候,司南偷偷在她担子里塞了一袋粟米——是村民们放到他车上的——老人家看到了,非要还给他。
司南骑上车,一溜烟地跑远了。
这么一耽误,还没进城,雨就沙沙地下了起来。好在离外城门不远了,最多半个时辰就能到。
司南把斗笠扣到二郎头上,又把外衫脱下来给他裹住,“扶稳了,哥让你体验一把雨中冲刺。”
“不行!”二郎突然拽住他,小脸紧绷着,“不能淋雨。”
司南以为他是怕冷,笑着安慰:“放心,清明的雨下不大,哥给你挡着,淋不到。”
“你也不能淋。”二郎坚持,“找个地方,躲雨。”
“没事……”
“不行!躲雨!”二郎叫起来,小脸都白了。
司南觉得不对劲儿,摸摸他的头,“怎么了?”
二郎泪花在眼里打转,“祖父、祖父淋了雨就病了……祖母也是……”
司南心头一酸,“好了好了,咱不淋了,那头有个小庙,进去躲一躲。”
二郎点点小脑袋,小心地把斗笠扣在他头上,自己则腾出一个空筐,扣住小小的身子。
看着那小小一团,司南无声地笑了,这小子是在关心他呢!
那个庙叫娘娘庙,有人说供的是送子娘娘,有人说供的是天仙娘娘,还有人说是镇水的河伯。
从前每次经过,司旭就会笑呵呵地给兄弟两个讲娘娘庙的趣事,庙里供的其实是今上的生母,当年的宸妃,如今的章懿皇后李氏。
这个村的老村长为了讨好官家,把村名改成了凤凰村。
去凤凰村的路和官道一样,宽敞又平坦,一直通到娘娘庙。门前有块大石头,像座屏风,存住了庙内的瑞气。
司南绕过屏风,一眼就瞧见门口站着两个人高马大的军士——虽然穿的是便衣,步伐气势一看就是受过多年训练的。
军士上前,道:“此地不可久留,速速离去。”
就算他不说,司南也打算走了。
不用想,此时庙里一定待着某位大人物,他不想惹麻烦。
正要走,就听见庙里传出一个温和的声音:“不可无礼,若有乡民躲雨,便请进来。”
两个亲从官应了声,退向两侧。
司南抱了抱拳,扬声道:“不必了,小子这就离开。”
庙中,唐玄听到他的声音,不由一怔。
赵祯眼尖地瞧见了,立即来了兴致,“玄儿认识?”
唐玄点点头,“是路上遇到的那位小郎君。”
“既然是玄儿的朋友,就更该请进来了。”一句话就能听出是谁,一看就不是普通朋友。
司南在外面喊:“小子莽撞,不便打扰贵人,告辞了。”
话音刚落,天边就响起隆隆的雷声,雨丝突然密集起来。
二郎惊叫:“哥,下大了,不能淋雨!”
司南:……
这样真的好吗?
“进来罢。”门内传出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唐玄身着黑色劲装,抬脚跨出庙门。
腿还是那么长,脸还是那么俊,就连身上的那张玄铁弓都显得无比可爱。
轰隆隆——
又是一声惊雷,雨点噼哩啪啦,下得急了。
司南眼睛亮晶晶。
他可以!
第14章 心怦怦跳
雷声滚滚,骤雨渐急。
隔着雨帘,司南笑吟吟看向阶上的郎君,“我原是不想进的,若你求我,我便考虑考虑。”
唐玄微抿着唇,露出一丝无奈。
他撑开龙骨伞,步下石阶,将伞移到司南头上,缓声道:“进去罢。”
司南是经不住劝的,晕晕乎乎的就跟着人家走了,差点丢了弟弟。
幸亏二郎坚强,自己从车斗里跳出来。
亲从官们抬着三轮,放到庙门口。车里放着米面瓜果,官家见不得糟蹋东西,他们是知道的。
庙内布置简单,迎门的便是一尊泥像,用三彩颜料涂着,面貌温婉,栩栩如生,不似民间手艺。
泥像后面挂着一排经幡,将这间小庙隔成了前后两间。
经幡被风吹起,隐隐露出后面的人影。
是位微胖的中年人,头发略显花白,面色倒是红润,带着温和的笑。
司南已经猜出了他的身份。
只看了一眼便连忙收回视线,恭恭敬敬地朝着泥像行了个大礼,“雨天行路,多有叨扰,望娘娘见谅。”
赵祯挑了挑眉,眼中露出几分喜气。
生母被敬重,这让他不由对司南多出几分好感。
“玄儿,还不将人请进来。”
“是。”唐玄冲司南做了个请的手势。
经幡两侧站着十余名高大的亲从官,身上穿着便服,腰间跨着宝刀,数道视线齐刷刷地朝司南看过来。
说不紧张是假的,但不能丢了面不是?
司南扬起脸,冲众人露出一个坦荡的笑。
亲从官们打了个愣,不约而同地想着:不愧能和指挥使大人做朋友……是个人物。
既然赵祯没有表明身份,司南也就装作不知道,恭恭敬敬行了礼,便立在一旁不再多说。
二郎也长脸得很,虽小小年纪,在陌生场合却毫不露怯,也不闹腾,唯一出格些的就是总忍不住朝亲从官们腰间瞅。
他喜欢他们的刀。
赵祯瞧见了,笑呵呵道:“老二,带娃娃出去玩会儿,我跟后生说说话。”
“是。”林振应了声,不甚熟练地抓着二郎的手,把他带去外间。
二郎丝毫没被他的面瘫脸吓到,反而伸出小手,悄悄摸了摸他的刀柄。
赵祯乐呵呵地笑出声。
年纪大了,就是喜欢这样活泼讨喜的小娃娃。
他看了眼门口停放的三轮车,满意地点点头,转而拉着司南唠起了家常,诸如生意可还好做,米面价格有无虚涨,食盐可还够吃。
虽是家常,却处处彰显了一位君王对天下百姓的关心。
司南不仅说了自己的摊子,还把整条街的情况挑着好玩的说了说。他嘴甜,长得又讨喜,时不时逗个闷子,惹得赵祯连连开怀大笑。
不仅亲从官,就连唐玄都暗自惊奇。
他没想到司南面对一国之君能这般谈笑风声。要知道,就连某些进京奏对的官员都不像他这般轻松自如。
要说司南没猜出官家的身份,唐玄是不信的,毕竟,这位小郎君是那般聪明通透。
赵祯瞧着司南言语幽默、思维敏捷,且不时说出独道的见解,不由起了爱才之心,“我见后生年纪不大,也是读过书的,可有想过科考入仕?”
啧,这问题有点尖锐,总不能说他瞧不上体制内的工作,只想撸猫卖火锅找个汉子闲鱼躺吧?
司南正了正神色,诚恳道:“家父当年曾在书院求学,中过秀才,后来家中遇到变故,弃文从商。”
“小子曾问他是否觉得可惜,家父言道,希文先生有诗云‘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家父将此诗化用,训诫小子,无论在朝为官,还是做一介商贾,只要真正存着为君分忧、为民请命之宏愿,就一定能实现自身的价值。”
——这话不是司旭说的,而是他自己的想法。
从十岁到二十岁,他一直在为了家人的期待、为了世俗的眼光压抑自己,读不喜欢的专业,找看似体面的工作,不敢谈恋爱,担心暴露性向。
如今穿越到这个平行世界,司南权当是上天给他的第二次机会,让他随心所欲地活,只为自己活。
“自身的价值……”赵祯细细咀嚼着这个新奇的说法,不觉动容,“一价商贾都有此见识,不知强过多少尸位素餐之官员。”
司南一笑,“先生言重了。”
唐玄轻咳一声,视线瞄向三轮车。
司南聪明地转移话题:“说起来,小子真是幸运,若非有这辆小三轮,今日就要浇在路上了。”
赵祯笑眯眯地看着俩人,“玄儿对这位小友倒是用心。”
司南眨眨眼,“真的吗?小子原本以为他日日顶着这张冰块脸是不喜欢小子呢!”
赵祯哈哈一笑,“他呀,从小就是冰块脸。从前十三和滔滔在宫、在家里时,最爱逗他。”
司南装作没有听出他的口误,只跟着傻笑。
唐玄绷着脸,淡淡道:“说三轮车。”
“原来叫‘三轮’吗?我觉得‘小飞车’更适宜。”赵祯笑眯眯道。
司南执手,“谢先生赐名,从此它就改名叫‘小飞车’了,回去小子就把这名字刻在车上。”
赵祯拿手点点他,“你倒是会顺竿爬。”
司南继续傻笑。
什么人可以开玩笑,什么时候不能耍贫嘴,他从小就知道。
不用赵祯问,他就主动要来纸张,把小三轮的构造详细地画了出来。
他读的那所师范院校书法、绘图、简笔画是必修专业,司南当初为了拿国奖,学得可认真了。
他一边画一边装作不经意地说:“小子着人做的时候,曾想过能不能加个链条,用前轮带着后轮走,只是尝试了许久都没成功。”
“若真能做出来,这车子用途就大了,可以载人,也能拉货。还能做成两轮的,只需一人驾驭就能代替马匹……”
赵祯神色不由变得凝重。
自从失了十六州,大宋便少了水草丰貌的长河谷地,马匹养不好,只能向关外买,不仅年年花去大量银钱,还时时受制于人。
若此物真能做出来,就算代替不了战马行军,至少可以运送粮草、传递信件,方便百姓。
唐玄瞅着图纸,道:“你说的链条,是否选材不合适?”
“对,我试过竹板和木条,都不行,容易断,浸了水还会变形。得是结实的,经得住磨擦,还不能变形,需要和齿轮严丝合缝地扣住。”
“用铁。”唐玄道。
司南苦脸,“且不说能不能买得起,单说这么精巧的东西,全汴京有几个匠人能做?”
唐玄看向赵祯,用得起铁,又请得起能工巧匠的,不就是眼前这位吗?
赵祯问:“这车子是你想出来的?”
“不,是小子儿时在大相国寺玩耍,听一位云游僧人说的。”这是司南一早就想好的说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