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古代架空]——BY:闻笛

作者:闻笛  录入:12-03

  火苗虽小,却照亮了一方天地,足够火光中的人看清周遭的状况。
  柳红枫的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被突然亮起的光芒刺得有些发痛,眼前一片白花花的光斑,花了少顷的功夫才消去。他举目四顾,果真瞧见许多方才没有发觉的东西。
  瀛洲岛地处东海畔,与大陆隔海相望,这条海峡在上古时并不存在,陆地与岛屿连成一片,而岛上的山峰也曾是钱塘江口的一部分,经由流水冲蚀,才形成了诸多岩洞。他所落脚的地方正是岩洞下行的一处拐点,地势低而穹顶高,围成一片天然的空场,岩壁上不仅镶有灯台,灯台下方凸起的岩石还被人工打磨过,变作平整的石桌石床,期间散落着一些铁器摆设,若非周遭流水潺潺,冷风阵阵,几乎像是一个小小的房间。
  被薛玉冠的尸血填满的木棺也是这房间的一部分,除此之外,还有几盏造型近似的空棺,都是稀松平常的粗木材质,各自有些磨损,被凌乱堆放在角落里,看上去像是盛放杂物的木箱似的。
  然而,柳红枫的视线触到那些不起眼的空棺,却骤然色变。甚至顾不得对面的两道视线,快步走到近处,将手指贴在棺盖上,细细抚摸。
  他埋着头,一言不发,手指却在不住地颤抖。
  他的颤意没能逃过两个观者的眼睛,不知何时,两人已站在他身边,南宫瑾用略带沙哑的声音问道:“柳少侠已经有头绪了吗?”
  柳红枫终于抬起头:“头绪?你问我头绪?我倒觉得自己疯了。”
  “你并没有疯,”南宫瑾只是摇头:“你所看到的都是真的,只是事实往往比噩梦更加可怕,更加难以置信。”
  柳红枫花了片刻功夫平复心神,再度开口的时候,语气已镇定了许多:“十年前的血衣案,有十名无辜妇人凭空失踪,犹如人间蒸发一般,到处寻不到踪迹,数日过后,却又一起出现在墓地中,每一个都躺在棺材里,浑身浴血,那棺木的质地我亲手摸过,这三千多个日夜里,我从来都没有忘记。”
  他的叙述低沉而压抑,南宫瑾却露出欣慰的笑容,道:“我果然没有找错人。”
  她的反应让柳红枫更为不快,神色也更加冷漠:“那么你可以告诉我事实了吧。”
  南宫瑾点点头,道:“事实要从很久以前说起,段氏的祖上在西域天山修得天极剑术,创立天下第一的门派,然而,立派宗师却隐瞒了一个重大的秘密,便是他因贪图修武而走火入魔,被自身心法反噬后所烙下的狂病,这病伴随着他的血统代代相传,成为段氏称霸武林的一大隐患,所以段启昌才会找上我,诱骗我诞下他的孩子,妄图借我的苗裔之血来除净他身上的污秽。”
  说到此处,南宫瑾的脸上露出不加掩饰的厌恶,沉默了片刻才继续说下去:
  “段长涯幼时体弱多病,习武也比旁人更晚,然而一经修习心法,却表露出百年一遇的天资,那时候他的性情急躁,好大喜功,总是贪求长辈的夸奖,那时家父平南王正在段府做客,正巧有个图谋不轨的刺客潜入府中,打算对家父不利,却在撞见守卫之前便被段长涯发现。那一日,他便像今日一般,将那刺客制伏后,割下腿脚肩颈,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分尸成无数块。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所见的景象,原来我诞下的爱子竟是这样一个残酷的怪物。”
  柳红枫被她的口吻所染,五指不由得攥成一团,皱紧眉头,问道:“这么说来,血衣案也与他的狂病有关?”
  “有着再直接不过的关系,”南宫瑾道,“那日的惨剧发生后,段启昌当即封闭家宅,掩盖了所有真相,而后四处谋求医法。他在古籍之中寻到一种法子,要采活人的鲜血来入药,而且非得是年轻妇人的五更血。枫公子,你知道什么是五更血么?”
  听到此处,柳红枫只觉得胸口如遭巨石擂动,喉咙深处涌起阵阵酸涩,但他强迫自己望着对方,开口道:“五更是夜尽前的最后时分,五更血……也就是身体里最后残留的血……”
  “正是如此。”南宫瑾点头,“采血者须得将放尽,却不能死,你该能想出那是怎样的痛苦。”
  他想不出,他只觉得恶心,恨不得连脾胃都干呕出来,他寻找这段真相足足找了十年,像是一条孤舟,漂泊在漫漫海面上,眼睁睁地看着希望渐渐消磨,此时此刻,孤舟终于撞上了礁石,他的心中因着几句淡淡的言语掀起惊涛骇浪,孤舟被撞得支离破碎,溃不成形。
  南宫瑾还在讲述,沙哑虚弱的声音听上去竟分外残酷:“段启昌重金雇来了一个姓侯的郎中,依照古籍上的记载准备采血炼药,同时与血衣帮签下契约,从花街柳巷中掳来十个妇人,秘密运往瀛洲岛,借用了晏氏铸剑庄的地盘,在深不见天日的洞穴深处犯下滔天罪行。”
  柳红枫不愿相信,却又不得不信,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处,侯郎中所留下的契书,血衣帮得到官府纵容的缘由,还有薛玉冠无论如何都要杀自己灭口的异举……
  “他实在选了一个绝妙的地方,在这里,就算是天大的惨叫声,也会被蜿蜒的洞穴所吞没,不会被外人听见。姓侯的郎中在这里给十个妇人喂下迷药,而后用木棺盛水,次第割开她们的皮肤,采尽了她们的鲜血,其中有一个女人性情至为刚烈,竟在中途苏醒,宁死也不愿屈服,被反复重伤,挣扎到最后一刻……”
  柳红枫猛地抬起头,南宫瑾尚未开口,他便已经听到了后面的话,他恨不得扑上去,捂住这人的嘴巴,止住她的声音,可是,对方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那个妇人姓柳。”
  漫长的沉默。
  柳红枫的神色突然变得极平静,就像是滔天巨浪之后,孤舟的碎片漂泊在重归平静的海面上。他缓缓抬起手,在凌乱的鬓发上抹了一把,而后又攥了攥手指,终于转向南宫瑾,道:“你的确没有找错人,那个妇人就是我的生母。”
  南宫瑾的神色却变得异常激动,她用热切的视线望向柳红枫,吐出的声音也突然响亮许多:“那么你有足够的理由憎恨他们!段氏,晏氏,侯郎中,血衣帮……只要少了其中一个,便不会促成这般地狱图景出现在人间。可他们同流合污,掩埋证据,故弄玄虚,将罪状推给魔鬼,殊不知他们的心比魔鬼还要恶毒!十条人命,十载光阴,他们没有一个忏悔,没有一个赎罪!仍旧享受着荣华富贵,在武林中耀虎扬威。可武林又算是个什么东西?明明是一群禽兽败类,为什么聚在一起,反倒成了人中龙凤?这难道不可笑,不可恨,不可悲?”
  柳红枫答不出南宫瑾的问题。
  他知道所谓武林风骨,江湖道行,所谓高山流水,侠义信善,都不过是虚言,是掩盖真相的漂亮外衣,与戴着面具的自己一样,可笑,可恨,亦可悲。
  他用干渴的嗓子道:“我还有一个疑问。”
  南宫瑾的情绪平复了少许:“枫公子但问无妨。”
  柳红枫往段长涯的身上飞快地瞥了一眼,问道:“狂血的症状,便是全然失去理智,变成另一个人吗?”
  南宫瑾摇头:“没有人能够全然变成另一个人,这种天方夜谭根本不存在。所谓走火入魔,便是被心中的黑暗吞没。没有人是无辜的,他若不想杀,便绝不会杀,一旦杀了,便再也停不下来。”
  柳红枫深吸了一口气。
  他渐渐明白,为何段长涯会是今日的模样。
  段启昌悉心护佑爱子,不曾使段长涯沾染任何黑暗,所以他目光才会如此磊落坦荡,他的剑才会如此清正无私。
  直到他与自己相遇。
  他想要杀死每一个伤害自己的人。
  他想要将自己禁锢在无人知晓的地方。
  他想要将自己据为己有。
  段长涯的生命中本没有黑暗,然而,至深的情爱永远是肮脏污秽的,像是角落里盘踞的影子,随着灰尘的累积而愈发深重,容不得第三个人踏入,情爱的桎梏终于将一个不染纤尘的人拖入泥沼。
  这正是柳红枫所求的结果。是他一切悉心迎合与伺诱的目的。
  求仁得仁。
  *
  墙边灯台中的火焰跳了跳,尘封的油蜡重获新生,烧得比方才更旺盛了。
  灯火不过燃了少顷的功夫,柳红枫却感到恍如隔世。
  他望着南宫瑾的脸,问道:“你们从何得知我的身份?”
  南宫瑾对他露出笑容,道:“我们一直在寻找你。”
  柳红枫并不领情,只是冷冷道:“我可不记得自己有同东风堂攀过交情?”
  宋云归接过他的话茬,道:“何须当面攀交。但凡入天牢者皆为死囚,每一个行事名讳,亲族出身,都记录在案,写得一清二楚。”
  柳红枫脸色一沉。
  便是在这时,宋云归从背后取出一件东西。
  一只青面獠牙的面具。
  “现在你总该明白了。”
  宋云归将那面具戴在头上,说话的声线也变了许多,更奇异的是,就连坡脚的毛病也不治而愈,他的肩背笔挺,身影比平时更高大了许多,大步走到柳红枫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獠牙张狂,青面狰狞,若是出现在梦里,一定会将美梦变成噩梦。
  柳红枫迎上他的视线,脸上的神色从震惊转为愤怒:“……原来是你!”
  瀛洲岛是血衣案事发之处,又是武林大会举办的场所,偏偏又是死囚获赦的目的地。太多因缘巧合在此汇聚,仿佛暗中有一双手牵引着它们,将它们揉到一处。现在,这只手终于浮出水面,展露出本来面目。
  但宋云归只是停留了片刻,很快便将面具摘去,他那凶煞扭曲的神情却依旧驻留在他的脸上,好像是一直无形的面具。
  无形之物往往更加可畏。
  “抱歉,我没有更好的法子,只能出此下策。”他说道,但口吻之中却没有太多愧意。
  柳红枫怒容不改:“一直躲在暗处操弄人心,想来很有趣吧。”
  宋云归叹了一声,接着道:“大赦天牢死囚,的确是新皇颁布的御令不假,但这不过是讨彩头的表面功夫,内阁要臣仍旧要你们死,只是不能死在刑场上,朝廷行事历来都是如此阴阳相悖,给你们下毒也不是我的主意,若不是我隐瞒身份,买通狱卒,劫出死囚,寻来珍贵的解药,此刻你又怎能站在这里,听我告知真相?”
  柳红枫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一直待他说完,才道:“你要这些死囚为你争夺莫邪剑,可你想要的根本不是什么莫邪剑。”
  “当然,”宋云归道,“区区一柄剑,从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
  柳红枫轻笑一声:“原来你费尽心机,就是为了救我一命,为我牵线搭桥?没想到我柳红枫竟有如此排面。”
  宋云归耐心道:“你低估了自己的价值,世人都是健忘的,罪行或许能引得人们一时激奋声讨,但多数人只是为了一逞口舌之快,只要事情过去,人们便会忘记曾经说过的话,主持过的正义公道,所以段氏哪怕犯下滔天之罪,如今却仍旧名惯武林,傲居天下,不必承担任何后果。”
  柳红枫不禁沉默,这些道理他何曾不懂,在一次次被官府拒之门外的时候,他何曾没有咬牙憎恨,将世人视作仇敌。
  “十条冤魂都已经作古,只有你还在苦苦求索。枫公子,你和你的母亲一样坚强不屈,是时势中的翘楚,我宋云归可以承诺,待到段氏身败名裂之日,便是你声名鹊起之时。”
  不愧是一堂之主,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叫柳红枫不禁血脉偾张。
  宋云归也看出他神色有变,于是便沉默着,静候他的回应。
  半晌过后,柳红枫开口道:“你说的不对,你需要的不是我。”
  这一次轮到宋云归惊讶不已。
  柳红枫接着道:“你只是想要一个便于操控的傀儡罢了。至于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才不在乎,就算我贪生怕死,懦弱求全,就算我作恶多端,恶贯满盈,你一样会拉拢我,听闻宋堂主一向交游广泛,四海留情,今日得见,果然不假。”
  他的话中带刺,令宋云归露出些许愠色:“你误会我了,我器重你的为人,才想要与你共谋大业,还武林一个清正。”
  “是吗?”他挑起眉毛,“你既然如此器重我,不如现在就把解药交给我吧。”
  宋云归眼中的愠色更甚,竭力保持着平和的口吻:“解药珍贵,暂且不便转交,不过你放心,只要你与我通力协作,解药自然是你的囊中物。”
  柳红枫却翻了个白眼,将脑袋一歪,道:“可是我这个人短视得很,我现在就要。”
  他虽受了一身伤,但这般顽劣的痞气却未曾削减分毫,用来对付眼前的楚楚君子,实在合适不过。这人的面具戴得太久,已经牢牢贴在面皮上,非要使些蛮力才能撕下来。
  这是一场没有刀锋的较量,却比剑拔弩张的战斗还要致命,稍有不甚,便会落入陷阱,全盘皆输。
  短暂的沉默过后,宋云归果真露出獠牙:“为了活下去,你并没有选择的余地。”
  “谁说的,”柳红枫两手一摊,“我可以选择去死啊。”
  宋云归提高了声音:“你死得轻松,杀母之仇难道不了了之?”
  “那我不敢,”柳红枫道,“父母之恩重如泰山,家仇岂有不报的道理,不如我现在就亲手报仇雪恨。”
  他一面说着,一面扬起手腕,毫无挣扎地将天极剑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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