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献瞧着他笑,“若不是我现在不好看,我定请你喝茶。”
姜善有些恼了,“我说了我没在意这个!”
云献才不信,只看着他笑。
姜善面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粉,转头便走。云献追着他过来,转过一丛紫薇,忽然瞧见几个人往这里来。
姜善和云献对视一眼,那几个人走近,已是躲避不及。
细看去,原来是三姑娘和五姑娘结伴而来。三姑娘身着藕荷色的长裙,头上挽了一支合浦南珠的发钗,她手中拿了一把檀木团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五姑娘身着鹅黄的褙子,手中拿了一把绣荷叶的团扇。她见了姜善,便拿团扇遮住了半边脸,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云献低着头站在姜善身后,姜善对着二位姑娘行了礼,笑问:“天儿还热着呢,两位姑娘来这里做什么?”
三姑娘和五姑娘对视一眼,三姑娘笑道:“不瞒姜管家,听闻西院里有个清竹轩,清竹轩里住着个人。”
“就是因为他,爹爹才让大哥哥离开京城的。”五姑娘接话,“我非要看看他是何等人物!”
三姑娘也点了点头,看起来也是这个意思。
三姑娘和五姑娘是云献的堂妹,她们不可能没见过云献。
姜善想了想,道:“王爷下了令,不许人往这边来的。”
三姑娘道:“我们就是好奇,瞧上两眼罢了,姜管家不说,谁知道我们来了?”
姜善笑道:“姑娘可别为难奴才了,叫王爷知道了,把奴才打死也不足的。”
三姑娘和五姑娘对视一眼,五姑娘且娇且嗔,“姜管家,你便让我们去看看吧,整日待在府里,一点乐子也没有。”
五姑娘生的娇憨可爱,她一撒娇便是王妃也不舍得说什么。可惜姜善不是王妃,他对着五姑娘和颜悦色道:“找乐子也不是来这里的呀,里头那人什么身份,姑娘是什么身份,平白辱没了二位姑娘不是?”
顿了顿,姜善又道:“说起来,立秋快到了,王妃吩咐叫给姑娘们裁制新衣,恰好世子前不久送回一些蜀锦,姑娘不若去挑挑?”
女孩子爱俏,又听说是世子送回来的,当即就被转移了注意力。
姜善又叫过两位姑娘身边的丫鬟说了几句,那几个丫鬟便哄着两位姑娘离开了。
看着她们离开了,姜善轻轻呼出一口气。
“看不出来,你还挺会哄孩子呢。”云献笑意盈盈的看着姜善。
姜善看了云献一眼,“若不是你,我何苦费这些心思。”他说着,又想起什么,道:“王爷身边的夏怀已经注意到这边了,前几日还打听呢。你是不是动静太大了?”
云献敛了笑意,道:“我知道了,会注意的。”
姜善也只提醒一句,并没多说什么。
云献看着姜善,“来喝杯茶吧,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于情于理也得谢谢你。”
“不必了,”姜善道:“小事罢了。”
云献看着姜善,眉梢慢慢低下来,嘴角的笑意也消失了,“莫不是你心里真是这么想的,同我相交,辱没了你。”
姜善猝不及防听见这句话,连忙道:“当然不是,那是哄她们的,我心里没有这样想。”
云献依旧这么看着他,眼中很受伤的模样。姜善有些无措,轻声道:“我真没有那般想法,你从前身份尊贵,便是没了那层身边,你依旧是人中龙凤。凤毛麟角的人物,那里就辱没了我呢。”
顿了顿,姜善试探道:“不是要请我喝茶吗,这便去吧。”
云献点点头,转过头,嘴角勾起一抹笑。
到了清竹轩,云献吩咐三秋泡茶,自己进屋去洗掉易容。他方换洗完毕,打开衣柜,一眼就看见一件熟悉的衣裳整整齐齐的摆放在那里。
云献将衣服抖落开,只见原先刮破的口子被补好,并用丝线绣成了竹叶的模样。衣领袖口都重新锁了边,绣上了云纹。衣摆上,绣了一杆挺拔的竹,竹叶四散在一边,看起来像是水墨丹青,充满着诗情画意。
云献手指拂过细密的针脚,抬头看向窗外的人,目光幽深。
姜善等在外面,仔细思量,如何不知道云献又诓了他。他心里有些气,却又想着他说破了云献这一次,云献还有别的招数使他就范。姜善可不保证自己一定不会上当受骗,到时候还不是徒增笑料。他这般想着,泄了气,觉得自己无论如何斗不过云献。
云献出来,又变成了那副风华绝代的样子。两人依旧在廊下坐着,云献看了一眼忙碌的三秋,道:“如何,我可不曾亏待你的徒弟。”
“我知道。”姜善道:“听三秋说,你在教他读书?”
“闲着无聊,看他天分尚可,便想着教一教。”云献道:“他原本有些底子,是你教的?”
姜善点头,他是识字的。从前在宫里,太后并不禁止他读书,还为他找过宫中会诗书的太监教他。
两个人各自端着清茶,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姜善对于云献已经没什么秘密了,也无所谓他套不套话,这么闲聊着,姜善竟还觉出些闲适。
这样的闲适只存在姜善久远的记忆里,那时候他还是个孩子。母亲坐在屋里描花,同父亲隔着窗户说话,等到他跑过来,父亲就拉着他的手一块进屋,母亲会给他一块点心,屋里的一盆藤萝郁郁青青。
姜善轻轻的叹了一声。
“怎么了?”云献问道:“你不开心?”
姜善没说话,只是看了云献一眼,那眼中,有云献很熟悉的一样东西。
云献沉默片刻,“我会成功的,你相信我,我会替所有无辜的人讨回公道。”
姜善努力收敛着情绪,冲着云献笑了笑。
那边福康找过来,说前头有事寻姜善。
姜善说好,起身同云献告辞。
云献送他到石子路的尽头,竹阴摇曳。将将要走时,云献忽然伸手勾住了姜善的衣袖,姜善回头看他,“怎么了?”
“我瞧见那件衣裳了,做的很漂亮。”云献轻轻的笑,眼中似有流光浮动,他道:“你再给我做一身可好?”
姜善瞥了他一眼,道:“我又不是你的下人,单给你做衣裳的不成?”
云献便笑,直笑的姜善面上发烫,他看着姜善,眼波流转,“我不叫你白做,有东西谢你呢。”
“我不图你的东西。”
“我知道,”云献笑道:“我想送你东西还不成吗?”
姜善看他,“那你还叫我做衣裳?”
“你愿意为我做身衣裳,当然再好不过。”云献看向姜善,笑的好不正经。
姜善心里泛起一阵酥麻,小声的骂了他一句,“轻浮!”
说罢,也不理云献,匆匆转过竹林,很快就没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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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中秋
虽说云献想方设法笼络住了姜善,却没说叫姜善为他做什么。早先提了个做衣裳的不伦不类的话,估计谁也没放心上。他们两个没有明确的从属之分,倒像是朋友,偶尔坐在一起说说话。
云献出身尊贵,又博闻强识,他的见闻远不是姜善可比的。君子六艺,经史子集自不必说,甚至上至天文地理,下至饮食起居,云献都能说上两句。
他学识如此渊博,气度又如此不凡,是姜善特别想要成为的那一种人。大约人都有一种慕强的心思在,姜善看着他,很难不生出亲近之意。
这一日正好是中秋,王府开夜宴,本想好好热闹一通,却不曾想忽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扰了赏月的兴,于是各自坐了一坐便散了,只叫这些个伺候的人得了个清闲。
姜善回了自己的小院子,想了想,去厨下准备了些吃食,用攒心锦盒装了,撑着伞往清竹轩走去。
刚走到一丛紫薇旁,抬眼一看,云献正撑着伞往这里走。两人一见面都停下了,云献笑说:“我才想找个人说说话,你便来了。如此,我俩也算心有灵犀了。”
姜善抿着嘴笑了,“好歹是中秋,天公不作美也就罢了,再一人独处未免太凄凉了些。”
云献笑说是,走上前接过姜善手中的食盒。姜善将他手中的伞收了起来,将自己的伞移一半给他,雨滴打在伞面上,声音窸窣。
到了清竹轩,里头静悄悄的,只在正屋门前挂了两盏灯。
“我打发三秋同你那两个徒弟一块玩去了。”云献解释了一句。
姜善点头应了,将伞合上放在门边。
雨势不大,云献将小几搬了出来,放在廊下。不必他说话,姜善便自发的将食盒里的东西一一端了出来。云献拿来两盏羊角明灯放在几上,两人分坐两边。
看去,桌上摆了十几样细巧果菜,有四碟新鲜果品,四碟时令小菜,几样下饭菜,都用细磁碗盏盛着,那一道炖的软烂香浓的火腿炖肘子还在冒着热气。姜善执起酒壶,在两个小巧的素鹭鸶莲杯里倒上淡黄色的酒液。
云献端起酒杯敬姜善,姜善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液下肚,驱散了雨夜的寒气。姜善此时拿了茶饭,就着吃了几口。云献倒是没怎么动筷子,只喝酒了来着。
“这个时候才用晚饭?”云献问道。
“才理了中秋夜宴的事,哪有空用晚饭。”
做下人的可不都是这样,从前在宫里,也是主子吃完了奴才才能吃,长此以往,肠胃都落下病根来。姜善虽年轻,胃里却也有些毛病。
“怪不得,”云献看姜善吃饭慢吞吞的,不由得道:“你吃饭怎的这么慢?饭菜都凉了也不见你吃了多少。”
“我胃里不好,吃急了难受。”
云献一怔,不说话了。
姜善将一碟金华酥饼推到云献面前,“尝尝这个吧,府上正好有位厨娘是浙地的人,我特意叫她做来的。”
金华酥饼形似蟹壳,面带芝麻,两面金黄,更兼干菜咸肉之独特风味,陈香咸鲜,叫人垂涎不已。
“你知道我喜欢吃这个?”云献问道。
“满京城里谁不知道?”姜善笑道:“皇太孙穿衣只要云锦,喝茶只喝谷雨时候的茶,点心呢,也只偏爱这一道金华酥饼。”
时下人吃点心偏爱软糯香甜,独独云献喜欢咸口的金华酥饼。陛下还曾特地为他去浙地寻善做酥饼的大厨,这是云献独一份的殊荣。
想到这里,云献面色淡了些。姜善敏锐的感觉到了,便道:“人做的事,与东西何干?你心思玲珑,不该想不通这个。”
云献没说话,姜善想了想,道:“你可知我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
云献撩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终于来了点兴致,“什么时候?”
“得有七八年了,”姜善道:“那会儿我还在太后宫里呢。有一回,你同齐王世子几个来给太后请安,在偏殿里,不知怎么的就吵了起来。我在旁边听着,你那会儿才多大,一张嘴,又快又毒。齐王世子被你骂哭,跑出去找大人,你就把齐王世子的那一份酥饼拿来吃了。”
姜善说着,便笑了出来。那时候云献估计也就十多岁的样子,眉眼精致的不得了,同齐王世子说话的时候,气势把他压的死死的,那份贵气甚至不输太子齐王这些大人,让姜善一记就是许多年。
云献显然不记得这一遭,但听姜善说起,他一点也不害臊,仿佛自己抢旁人吃食的这件事还挺值得得意的。
云献撑着头,一只手把玩着酒杯,饶有兴致的看着他,“如此,你那时候就记住我了?”
姜善一顿,“你那时候才多大,我记你做什么?”
云献笑了,“照你这么说,我若再大些,你便要将我记在心里了?”
姜善又想骂云献轻浮,但是想了想,没说出口,低下头,拿了切好的西瓜吃。
云献便笑,伸手捻了一块金华酥饼。雨渐渐的小了,滴在竹梢上的声音都轻了些。姜善瞧着天色,道:“等雨停了,兴许月亮还会出来呢。”
“我倒是不希望雨停,”云献闲闲道:“最好下大些,都别有赏月的兴才好。”
姜善疑惑的望向云献,云献给自己倒了杯酒,道:“旁人团圆,我孤苦伶仃。倒不如大家都不要赏月,还显得我不那么孤苦可怜,体面些。”
姜善抿了抿嘴唇,道:“话也不是这么说,日子是自己的,又不是过给别人的,有什么好比较的呢?况且你这想法,也太······”姜善没有找到合适的词汇,云献笑着点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嫌我想法偏激。先前孙管家那事,你不就借着三秋的口跟我说了嘛。”
“我也不是对你不满意的意思,”姜善斟酌道:“当年我家出事的时候,我也很痛苦。我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我甚至想过能不能拼了一条命拉着仇人一道去死。”
“我同你不一样,”云献打断他,“那时候你年幼,自保尚且不足。如今我要复仇,必要使个万全的法子。”
“没有什么不一样,”姜善道:“你如今满心满眼还不都是报仇?你同我当年一样,在倾尽所有的一切去报仇!你有没有想过,等到你报了仇之后,你又该如何自处呢?”
“为时尚早呢。”云献笑道:“你对我也太有自信了。”
“我不是在同你玩笑。”姜善面色认真,他见过云献如同孤狼一般的眼神,也见过云献眼中深刻的恨意。他知道,云献并不是表现出来的那样。
“仇恨本来就是痛苦的,一个人心里有太多的痛苦是会出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