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恭似懂非懂,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手中的动作放轻了很多。
待得赵恭对那一颗新芽失去兴趣,两人已经跟前面一行人拉开了些距离,颜俞瞅着差不多了,便进入正题:“小世子,我想请你帮个忙,可以吗?”
“什么忙?”
“我想和你父亲见一面,偷偷的,不要告诉别人,你帮我悄悄告诉他,学生颜俞有事与蜀王相商,事关蜀中将来,若王上以蜀中百姓为重,三日后辰初,学生在云水楼顶等他。”如果是冯凌,这些话说一遍就可以放心让他去了,但颜俞怀疑赵恭并没有冯凌那么记忆力超群,犹疑道,“记得我说了什么?”
赵恭才八岁,识了字,也读了简单的书,但是一下子听这么多无法理解的话,还是有点茫然,不知是该点头还是摇头。
颜俞耐着性子,这是重要的事,不能随便:“来,我教你,你跟着我说,学生颜俞有事与蜀王相商······”
“学生颜俞,有事,与蜀王,相商。”赵恭的眼神如一片白纸,干净,明亮,也脆弱,他看着颜俞,磕磕绊绊地跟着说了一遍。
待得颜俞把这几句话教完,又让他重复了好几遍,颜俞觉得差不多了,才又重新叮嘱道:“记得要悄悄的,别让别人知道。”
赵恭重重点了头。
“阿恭。”
颜俞吓了一跳,生怕自己刚刚和赵恭的对话被别人听了去,赵恭闻声一回头,连忙跑了过去:“叔父!”
不是赵肃,是赵肃的弟弟,赵飞衡。
“这就是我王兄请来的客人?”赵飞衡看上去比赵肃小两三岁,却不似他兄长,眉眼间颇有些轻浮之色,颜俞站到他身前几步,微微躬身行了礼:“学生颜俞。”
赵飞衡轻哼了一声,带着笑意,却不应他,只牵着赵恭的小手:“阿恭,以后可不要随便跟陌生人乱走,不然哪天被别人绑走了,叔父可救不了你。”
赵恭仰着头,浅浅的阳光照在他晶亮的眸子里,连笑声都似雪一般透明:“阿恭知道啦!”
“走,找你爹去。”赵飞衡竟旁若无人地牵着赵恭走了,颜俞不由得一阵担心,万一赵恭玩得开心,把自己的事情给忘了怎么办?不过刚刚教了这么多遍,应该不至于忘光吧。
还有这个赵飞衡,和他兄长也差得太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 俞儿:我整容之后会有多点人爱我吗?
谦儿:你要多少人爱你?
☆、愿得展功勤,输力于明君(曹植)
颜俞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包括徐谦,徐谦对于天下和百姓,想法与齐方瑾一脉相承,到他那里,不是挨骂就是挨板子,何必呢?
若是放到从前,徐谦只是兄长,跟魏渊一样,颜俞也不必那么在乎他会不会认同自己,但是如今不一样了,他是抱着许终身的想法对徐谦说出那些话的,是非常郑重非常深思熟虑的。
他面对着自己想要与之共度一生的人,整颗心都在等着对方的赞同,他渴望着徐谦将来有一日对他说你才是对的,但他又那么清清楚楚地明白这一日也许永远不会到来。
如同永乐江的水奔流到海,永不复回。
而颜俞,却是那个深知江波汹涌仍要以一己之力赴死挽狂澜的人。
即使江水无法回头,他仍要去证明,他是对的。
三天后的清晨,颜俞找了个借口独自出去,他生性好动,没人拘着他,徐谦本想跟他一块儿去,却被他拒绝了。
颜俞站在云水楼顶层,倚着朱红色的雕花栏杆,望着雪已半化的蜀都,没有在聚峰上看的漂亮,却依然山水相接,美不胜收。天气转暖,城中热闹许多,只是这些年蜀国确实不如意,比起当年的盛况还差得远。
永乐江的水奔腾不息,静默地看着这百年古城兴衰荣辱。
“颜公子。”
不出颜俞所料,赵肃来了,还是带着赵恭来的,他回头,只见赵肃身着厚厚的毛领披风,领着同样厚实的赵恭,身后的侍卫停在了不远处。
那领队的侍卫,似乎对颜俞轻笑了一声。
赵飞衡。
颜俞懒得理他,只看向赵肃,却也不行礼:“学生知道,王上一定会来。”
赵肃为人谦逊,身边的人也一样,他很少看到这样犀利的眼神,仿佛一把尖刀,一下就能刺穿心脏,刀刀毙命,但是颜俞的尖刀里没有刀剑相向的恶意,他不知道是因为来人是真的想帮他还是纯粹因为这双丹凤眼诱人。
接着他想,他不仅没见过这样的眼神,更没见过这样的眼睛。
颜俞早习惯了别人这么看他,很久很久都移不开眼睛,并未觉得不舒服,更是一点不躲:“王上,果然心怀蜀中百姓。”
赵肃回过神来,心知自己失礼,抱歉道:“寡人一时失神,望公子见谅。”
这天下,能因为多看了未加冠的孩子几眼就请求对方见谅的国君大概只有赵肃一个了,颜俞想,跟他还挺合适,正好这天下还未加冠就敢把国君请出来大谈特谈天下大事的大概也只有他一个。
“原无失礼之处。”
赵肃走至他身旁,手搭上栏杆,开门见山:“颜公子若对我蜀中有何建议,为何当日不说?”
“因为我与老师意见不一,更因为,我的话,也许是大逆不道的。”
“你!”赵肃颇为震惊,一个十七岁的少年,随便就把“大逆不道”这几个字加在自己头上,他不要命了吗?
“王上不必惊讶。”颜俞早已猜透他心中所想,“这样的事我做得多了。”
“颜公子有话,不妨直说。”
颜俞同样转身,面向云水楼下大大小小的街道,从高处往下俯视,街上来往的行人如同蝼蚁一般,但颜俞正是为了他们:“学生由安南前往永丰的路上,途径东晋边境,因为战乱和饥荒,百姓流离失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连活下去都是问题,但是帝君只关心自己的后妃,而晋王还在想要不要继续打仗。”
赵肃长长叹了口气,原本的紧张渐渐消散。
“也许王上会庆幸蜀中没有起战事,但是您看看这天下,帝君昏庸,百姓离散,苛税沉重,战乱不断,饥荒不歇,这样的日子即使您过得下去,这云水楼下,又有多少百姓过得下去?学生听兄长说过,蜀中当年比如今要富庶得多,至于为何沦落到如此地步,王上应当最清楚。”
“你到底想说什么?”
颜俞转过头来直视着他:“王上分明知道百姓无辜,竟打算将他们长久置于此境,难道不是助纣为虐?”
赵肃心中一震,颜俞说的都是事实,他坚持不下去了,蜀中百姓也坚持不下去了,可是他能有什么办法呢?赵肃喉结滚动,艰难开口:“我们,毕生是大楚子民,至死不渝。”
“哦?”颜俞简直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那请问王上,在饿殍遍地的时候帝君给了大楚子民什么?是加了徭役赋税还是征了兵马,或是出兵驱赶了百姓,致使蜀中百姓流离失所颠沛难安?”
赵肃上唇一动,没有发出声音来,他没法回答,甚至只是直面这些问题都像是在切他的肉:“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
愚忠啊!赵肃也知道自己愚忠,但他不能做,他迈出了这一步,蜀中数十万百姓都要跟他一起承受灭顶之灾,到时候蜀中大地生灵涂炭,他怎么跟这片土地交代?
“大丈夫行于世,死,也要死得其所,若为百姓,俞不惧魂灭,若要我听命帝君而死,俞有愧此生!”
赵肃大感惭愧,他身为一国之君,尚且不如一个少年,只是豪言壮语说得再好听,又有多少人能做得到呢?
颜俞知道他不会轻易接受自己的说法,于是又说:“退一万步来说,即使王上永远安分守己,即使大楚不再以苛捐杂税来压榨百姓,蜀中就能幸免于难吗?东晋早有反心,这几年楚晋边界已是战乱不断,战火蔓延起来,只会快不会慢,难道王上就愿意赔上蜀中数十万人的性命一同坐以待毙吗?”
赵肃眼眸一动,似是震动,又似深思,以帝君为尊听命大楚是几百年来的传统,纵然如今东晋已不再上贡和朝觐,但蜀国却一直是循规蹈矩毕恭毕敬的,颜俞要做什么?
话说到这里已经很清楚了,但颜俞又往火上浇了一桶油,他要让这火烧得更猛烈些:“王上知道的,若是按照老师说的,蜀中最终也是死路一条,唯一的路,”颜俞顿了顿,一低头便看见赵肃搭在栏杆上的手青筋逐渐暴起,“停止上贡,脱离大楚,练兵储粮,加强边防,合纵魏晋,灭楚。”
“果真,大逆不道!”赵肃的手重重地拍在栏杆上,“颜公子,你当知人生在世,切不可盲从,若是东晋做了什么我蜀中便要做什么,那又将人的本心和礼乐约束置于何地?”
“若说按照本心行事,想必王上已经反了千千万万次了,若是礼乐约束,”颜俞冷笑,他向来最看不上这些东西的,“它能比人命还重要吗?”
“可若没有这些约束,全凭本心行事,这天下,恐怕要大乱。”
颜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可是这天下,早就已经大乱了。”
“礼义,天道,这些话说了几百年,”未待赵肃想好上一句,颜俞便立即接上,“可请容我再一次叩问,道是什么?是以帝君为尊安于人下,牺牲百姓之利成全一人享乐?是苟全性命放弃抗争,任由属国继续割据不得安宁?是不顾天下大势硬要迂腐守旧,永远盯着那一套礼数?想必蜀中多年艰难困苦,王上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了。”
“俞今日来,是为了蜀中百姓,更是为了天下百姓!”
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呵,赵肃想不明白,小小年纪就已经有此等见识和胆量,来日定非池中之物。“颜公子胆量过人,但寡人从未有成就大业之想,颜公子还是,另择明主。”
“俞跟随老师由大楚出发,经由东晋、北魏进入蜀中,帝君昏庸无道,晋王刻暴少恩,魏王庸碌无胆,王上已是最佳选择。”
颜俞心中无君无父,方能说出此等言论,赵肃竟不知道被他盯上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他恐惧抗拒着对方,却又渴慕歆羡对方,两种相互排斥的感情在他心中纠结着,谁也赢不了。
颜俞自然不打算用一个早上就把他说得心服口服,但是赵肃频频的迟疑和沉默给了他信心,他缓缓开口,像是大局在握:“王上不必马上做决定,俞今天来是想告诉王上,俞是可以助你夺取天下的人,若来日王上有保天下安黎民之心,传信入楚,俞自当越山渡水,赴今日云水之约!”
赵肃明白,自己这是捡到了天上掉的馅饼,很可能全天下就掉这么一个,还直冲着他来,只等着他说要还是不要。
“颜公子尚未加冠,可知自己说出的话是何意?”赵肃看着他,似是要确认颜俞是否随口一说。
是啊,他还是个孩子,若是在徐谦面前,还要撒娇,可是他能永远不长大吗?他能躲进齐宅里就当作外面那些流民都不存在吗?他能闭上眼睛就看不见这天下的动乱吗?
颜俞眼睛向下一瞟,目光停留在赵恭身上:“年龄能说明什么?大楚四百多年,够老么?王上应当庆幸我尚未加冠,否则便没有时间等您做决定了。”
颜俞说完,竟是不等赵肃回答,便转身下了楼。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认真反思了一下,这个文呢,还是有很多问题,但是我也不能老改了,毕竟我全文都写完了,一发而动全身,只能说我吸取教训,下篇文的时候注意吧,至于这篇文呢,就暂且这么发完好了。
今年最后几个月应该是没有时间写东西了,明年开春我会加油写的,看到这里的各位小天使请再给我一次机会吧!俞儿挨个给大家亲亲!
☆、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崔液)
他今天来这一趟,瞒着所有人,他知道不会有人赞成他的做法,可是在东晋,他挨那一顿鞭子,不仅仅知道了老师和兄长的守旧与迂腐,更知道了他的老师,曾经名动天下的学士齐方瑾,已经老了。
这个天下,这个乱世,是属于他们的。
赵肃站在云水楼顶,迟迟没有走。赵恭站在父亲旁边,只见父亲神情肃穆,竟是不敢出声说话,只好扭头向叔父求救。
赵飞衡朝他笑了笑,轻声开口:“王兄?”
赵肃回过神来:“这便回去吧。”
赵飞衡看了一眼,心中已有判断,他这兄长终有一天会把那位颜公子请来的,这天下,或许要更乱了。
齐方瑾师徒四人回到安南时,一年元日又过,大街小巷热闹非凡。颜俞想起去年这个时候自己跟徐谦闹脾气的事,再看看现在的兄长,脸上的笑根本止不住,只顾一个劲低头乐。
徐谦和魏渊分头收拾好东西,一人伺候老师休息,一人去看齐映游和冯凌。徐谦拿着颜俞给冯凌挑的礼物去看他,冯凌颇为欢喜,问:“以后凌儿也能和老师兄长一块儿出去吗?”
“自然是可以的,凌儿快快长大,把书读完,以后老师出去便都带着你了。”徐谦笑着说,不过他心里清楚,如今世道太乱,老师又已年迈,不知是否还有这样的机会。
冯凌低头玩着手中的珠子,徐谦又同他说了些路上的趣事,看着孩子心满意足,这才离开。
徐谦到齐映游的房前,等着她开门出来。原本是让魏渊来的,但是魏渊颇不好意思,又担心齐映游害羞,便还是让徐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