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火光映亮了江晓寒的眉眼,他捻着那两张纸片,确认火苗将上头的墨迹吞噬干净,才松开手,令燃烧的残烬落在了笔洗当中。
——希望陛下别算计得太过火,江晓寒想。
安庆府,长乐王府府衙内,宁衍盘膝坐在厚实的干草上,正用左手在地上随意摆布着小石子。
他右手的伤在到达安庆府的第二天便有大夫来看过了,也拔了箭杆上了药——可“阶下囚”的待遇的待遇也仅限于此了,那大夫只被人蒙着眼睛带来过一次,草草替他包扎了一下便被人领走了,从此就跟消失了一样,再也没来过。
宁衍怕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有宁铮的人来见他,也不好让秦六给自己处理,所以伤好得颇慢,几天过去,还是除了疼之外没别的感觉。
宁铮大约是还没有回来安庆府,这几日里除了日常送饭的下人之外,并没有旁人接近这间关押宁衍的柴房。宁衍不知道是这么多年不见,宁铮的耐性变好了,还是有什么事情临时拖住了他,才让他没法第一时间回来耀武扬威。
宁衍垂着眼看着面前的几块小石子,半晌后将其打乱,随意地掖回了干草下头。
片刻后,宁衍头上的房梁传来窸窸窣窣的轻响,秦六熟门熟路地从那个留好的隐蔽洞口里滑下来,走到宁衍身边,半跪下来行了个礼。
宁衍嗯了一声,问道:“王府里的情况都摸透了?”
“摸透了。”秦六说:“可能是因为宁铮不在,这府里的护院人数不多,大多数是军旅出身,里头没有高手。”
秦六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枚小小的药瓶,然后从里面数出两粒药丸递给了宁衍。
对宁衍来说,药丸总比苦药汤子强多了,他皱着眉看了一会儿那两粒药丸,勉强干咽了下去。
“另外,长乐王妃也在府中,她似乎是知道陛下被关在此处,只是胆子小,不太敢出门。”秦六说:“她生的小儿子也日日在她身边,听说她近来连乳母都不相信了,非要自己带着孩子。”
“沈听荷没出过安庆府,也没见过什么世面。宁成益的死吓着她了,她可不是要好好地看紧自己的孩子,以免被人害了么。”宁衍盘着手中两粒剩下的碎石,随口问道:“宁铮呢?”
“宁铮还在庐州府。”秦六说。
“这可是稀奇了。”宁衍笑着道:“三哥就那么十拿九稳,朕不会从他这王府里跑出去吗?”
“除此之外——”秦六低声道:“陛下,范五来安庆府了。”
“范五?”宁衍一怔:“他来干什么的,朕不是叫他看好皇叔?”
“范五似乎是替王爷送消息来的。”秦六说:“属下见他进了怀玉当铺。”
宁衍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都到了这个地步,连这等混迹于民间的情报口子都用上了,想必宁怀瑾也是走投无路了。
“属下猜测,他这次来是要从怀玉当铺入手,打探陛下消息的。”秦六说:“陛下看是不是要拦下他?”
宁衍本想点头,可还没等动作就心软了。他当时在宫里被阮茵下毒,宁怀瑾尚且记得那样清楚,这次事情比上次只大不小,恐怕就算宁怀瑾知道这是他有意为之,在那头也不好过。
“……算了。”宁衍说:“暗地里给怀玉当铺透点消息,就当给皇叔报个平安。”
正文 蛰伏
宁怀瑾彻夜未眠。
他被那个梦吓得心有余悸,硬是不敢合眼,在帐中枯坐了一夜。
直到外头晨光微熹时,宁怀瑾才轻轻地松了口气。
他手脚僵硬地将自己挪下床,也不叫十里进来伺候,一个人慢吞吞地就着隔夜的一盆冷水洗漱完毕,换好了轻甲,准备出去巡营。
外头的雨还没停,只是雨势小了许多。
宁怀瑾躬身走出帐子,还未等直起腰来,十里手里的伞便已经撑开挡在了他头上。
十里昨天午夜时分便知道宁怀瑾从梦中惊醒了,可他在门口唤了两声,宁怀瑾都未曾回应。十里不敢擅闯恭亲王的帐子,却也不敢自顾自地休息,提心吊胆地在门口守了半夜,好容易才将他等了出来。
好在宁怀瑾虽脸色有些难看,但精神还好,十里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他一会儿,觉得他应该还在那个“被照顾好”的范畴里。
宁怀瑾侧头看了十里一眼,说道:“多谢。”
“王爷言重了。”十里道:“都是分内之事。”
“范五从安庆府回来了么?”宁怀瑾问。
从他叫十里吩咐人去安庆府打探消息到现在还没两天,宁怀瑾心里知道恐怕是还没有回信,但昨晚那个梦实在过于不详,以至于宁怀瑾现在迫切地想听见宁衍的消息。
可十里有些为难地摇了摇头,说道:“……还没有,王爷先前的吩咐是叫五哥在那边等消息,恐怕还得有个一两天才能回来。”
这个答案在宁怀瑾意料之中,却也难免令他感到些许失落。
“知道了。”宁怀瑾说。
宁怀瑾说着转过头,正准备往营地东侧开始巡营,可没走两步就跟匆匆赶来的谢珏走了个对脸。
谢将军连件蓑衣都没披,轻甲上积了一层水光,瞧着像是刚从外头匆匆回来似的,也不知道一早上跑哪去了。
他显然也是来找宁怀瑾的,一见到他就下意识缓住了脚步。
“正好,王爷,我正想去找你呢。”谢珏说。
“找我?”宁怀瑾问:“什么事?”
谢珏欲言又止,他环视了一圈,看了看不远处的巡逻队和守卫,硬是咽下了想说的话,紧走几步拉住宁怀瑾的手臂,将他往自己的帐子里扯。
“别站在外头说话了。”谢珏说:“走走走,王爷去我帐里详谈。”
谢珏说完,又压低了声音凑近宁怀瑾,小声说:“……去宁铮那传话的人回来了。”
“什么!”宁怀瑾反手一把拉住谢珏的胳膊,急声问:“人在哪?”
“王爷别着急,在我帐子里等着回话呢。”谢珏安抚道:“只是……我瞧着那个模样,恐怕回话不怎么好听。”
“猜到了。”宁怀瑾说:“宁铮手里握着陛下,自觉奇货可居,给本王开出什么离谱的条件本王都不奇怪。”
宁怀瑾拉着谢珏脚步匆匆地穿过半个营地,临了了到了谢珏帐前,却脚步迟疑了一瞬,竟然没敢往里迈。
“王爷,怎么了?”谢珏奇怪道。
——宁怀瑾是突然想起了自己前夜的那个噩梦。
“……没什么。”宁怀瑾定了定神,说:“十里先留在外头,别叫旁人靠近了。”
宁怀瑾跟着谢珏进了帐子,才发现里头正站着个身穿布衣的年轻男人。
这张脸宁怀瑾看着面熟,似乎是谢珏的老下属,从边城那边过来的,仿佛是叫李良印。
“王爷,将军。”李良印见他二人进来,忙拱手行礼,说道:“回来迟了,王爷恕罪。”
“没事。”谢珏摆摆手,说道:“不过怎么耽误了两天,是路上遇到什么事了吗?”
“那倒没有。”李良印看了一眼宁怀瑾,说道:“是宁铮差点没放属下回来。”
宁怀瑾皱了皱眉,跟谢珏对视了一眼。
宁怀瑾与谢珏左右落座,又指了指旁边的桌椅,说:“先坐。”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宁铮既然要名声,就不会连这点道义都不讲。”宁怀瑾说:“还是说,他已经不准备跟咱们谈了,想要撕破脸?”
“那倒也没有。”李良印说:“当时去的不巧,宁铮门口值守的兵士中正好有曾经交过手的,认出了我是左军卫护营的指挥使。所以宁铮动了点歪心思,就想着把属下扣下,换他们的人来回话。好在后来江二小姐听了消息赶过来,将属下从宁铮手里要下来了。”
李良印一提起江凌,宁怀瑾也想起了什么,追问了一句:“二小姐在宁铮那情形如何?”
“挺好的,属下瞧着江二小姐是把宁铮忽悠得一愣一愣的。”李良印说:“江二小姐那通身的气派是真的惊为天人,与宁铮说话也是冷冷淡淡的,并不怎么给他面子,三句话里面有两句都在噎人——可偏偏宁铮就是听她的话,她一说两军阵前不能擅扣来使,宁铮便将属下放出来了。”
谢珏:“……”
宁怀瑾:“……”
——果然担心是多余的。
“但是宁铮不肯松口,也不肯接属下的话茬。”李良印说:“他打了半天机锋,还是没有提陛下一句。”
“正常,他不会自己送个把柄上门来。”宁怀瑾说:“他有没有提到什么要求。”
“有。”李良印说:“他要求王爷退兵八百里,退回南阳府。”
“他放屁!”谢珏忍不住骂道。
宁怀瑾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接着问道:“还说什么了?”
李良印咽了口唾沫,看了一眼面色不善的谢珏,迟疑地说:“宁铮说,这次的事本来就是一场误会,陛下年轻心急,误解了他的意思,不由分说便把他打成乱臣贼子,他也冤枉。现下闹成这样,大家脸上都难看,不如皇叔退兵回南阳,大家相安无事,坐下来聊聊,将误会开解了,也就没事了。”
这下别说是谢珏了,连宁怀瑾都不由得怒气上涌,他咬着牙一拍桌子,骂道:“无耻。”
什么误会不误会,他犯上作乱还不够,现在竟然还想将这屎盆子往宁衍头上扣,说他沉不住气任意妄为也就算了,居然明里暗里地骂宁衍容不下异母手足,才把这等罪名往兄弟身上扣。
恭亲王平生最听不得人家说宁衍一句不好,何况是这样颠倒黑白之语,脸色当时便沉了下来。
“说这话就是没想谈了。”宁怀瑾说:“现在情形偏向宁铮那头,他自然不着急,只等着咱们先沉不住气,露出破绽来。”
“而且按他这个说法,想必是有恃无恐了。”谢珏捏了捏鼻梁,为难道:“我甚至怀疑,宁铮会反过头去在陛下身上做文章,然后再跑出来说什么他们‘兄弟’二人已经坐在一起把酒言欢,将误会说开了。到那时候,旁的不说,他身上的反贼罪名可真就要洗清了。”
“还好有江凌在。”宁怀瑾说:“起码江凌能看住宁铮,不至于让他真的对陛下上刑。”
“亏得她来了。”谢珏苦笑道:“这大概是唯一一件能值得高兴的事儿了。”
李良印没带回什么有用的消息,心里十分有愧,闻言左右看了看面前两位主,犹豫道:“那现在应该如何,还需要属下再过去谈条件吗。”
“谈也谈不出什么来了。”谢珏摆摆手,说:“现在的情况就是如此,你说什么他也不会答应的。要么,我和王爷按照他说的退兵八百里,要么就是僵在这,看后续谁先沉不住气。”
“陛下是在他手里不假,但也不是完全就到绝境了。”宁怀瑾说:“李指挥使辛苦了,先回去歇着吧,叫伙房开个小灶给你压压惊。”
李良印哎了一声,站起身来行冲二人行了个礼,转头出了帐子。
李良印方一出门,谢珏就干脆歪在了椅子里,无精打采地偏过脑袋,看着宁怀瑾。
宁怀瑾知道他要说什么,恭亲王摸了摸面前书案上的剑痕,思索了片刻,说道:“等吧。”
“知道陛下没事比什么都强,而宁铮既然没在第一时间做什么,那就说明他心里有顾虑,无论这个顾虑是什么,对我们来说都是好事。”宁怀瑾说:“只要陛下没事,那我们便跟他僵持着,他总是比我们更急。”
“王爷倒是跟前几天不一样了。”谢珏半阖着眼靠在椅背上,语气幽怨地说:“实不相瞒,我这几天晚上都没敢合眼,生怕半夜想着想着想不开,点兵就出去了,我来不及拦你。”
宁怀瑾失笑。
“前几天是一时情急,失了理智了。”宁怀瑾无奈地摇摇头,低声说:“现在想来,身为主帅如此性情用事,属实不应该。”
“哎——”谢珏本来也没想数落他,连忙劝道:“王爷也是着急。”
“本王这几天想了想,按照江凌的性格,她必定是在到达庐州府的第一天便会旁敲侧击地寻找陛下的踪迹,哪怕是宁铮口风严谨,恐怕她也会亲自夜探府衙。但这几天我们却没有收到一点消息,就足以说明连江凌都没找到陛下的踪迹。”宁怀瑾顿了顿,说:“本王怀疑,陛下早就被宁铮送到安庆府去了。”
“所以本王往安庆府那边送了信,叫人在那边多查探查探。”宁怀瑾说:“而且,只要宁铮不在陛下身边,那陛下就是绝对安全的。”
正文 “本王答应先生”
三天后,宁怀瑾果真收到了想要的消息。
江凌的信和范五一道回到军营,几乎是一前一后地将打探到的消息送到了宁怀瑾手里。
正如宁怀瑾先前所猜测的那样,江凌在庐州府内外打探了一圈,没找到宁衍的踪迹,但却发现宁铮身边的一队亲卫不知所踪,已经许多天没去军营里点过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