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另一头,范五也带了消息回来,说是安庆府那边前些日子突然戒严,长乐王府外头的守卫增加了一倍不止。
怀玉当铺的人机灵,明里暗里守着王府好几天,终于在某天夜里看见王府后角门处停了辆灰扑扑的马车。
当时那伙计就觉得不对——安庆府戒严后宵禁严格,夜里别说车马了,就连行人也不许在大街上走。
于是那伙计暗地里蹲了半夜,最后发现王府的小厮从角门里送了个五六十岁的老人上了车,那老人眼睛上蒙着布条,两股战战,吓得哆里哆嗦。
那伙计平日里总在安庆府里晃荡,也认识那老人,说是当地城内一位很有名的老大夫,开着医馆,专擅长治疗刀剑之类的外伤,对疑难杂症很有一手。
于是那伙计当时也留了个心眼,暗地里跟了一段路,发现马车并未将老大夫送回他自己的医馆,而是一路从偏门送出了城。
一直到这里,宁怀瑾近乎已经确信,宁衍就在长乐王府中。
宁衍身上有箭伤,找人来医治是应该的。而由于现在宁铮不在安庆府,所以要在王府外加强守卫,也说得过去。
“另外,还有一件事。”范五说:“属下回来之前,当铺的伙计去王府周遭探查,正听见小厮在一墙之隔后嚼舌根,说是宁铮送回来个相貌不错的神秘少年,放在府里好吃好喝地供着,却不许任何人伺候,古怪得很。那伙计猜测这人是陛下,紧忙回来将消息说了。”
宁怀瑾最初听见“好吃好喝”时还松了口气,可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对。
——为了妥帖期间,宁衍被关在王府这事儿必定是秘密,别说让丫鬟小厮之类的知道,就算是府里的主子,怕是也不能随意去见宁衍。
宁怀瑾略略一思索,便明白了,恐怕那一墙之隔后头的“小厮”并不是王府的人,而是宁衍的。
宁衍是在用这种方法拐弯抹角地告诉他平安。
按理说宁怀瑾应该觉得高兴,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轻松不起来。
“知道了。”宁怀瑾说。
既然宁衍那边有消息,就说明他的处境尚且游刃有余,至于为什么不肯与他传信——宁怀瑾不太想深究,也没那个精力细想。
他已经猜测过太多次宁衍的心思了,每次都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宁衍,可每次又都是差那么一星半点,次数多了,宁怀瑾已经不想再猜了。
宁衍肯开口透这些消息给他,估计也是要宽慰他一二,省得他情急之下做出什么事儿来,反倒让宁衍在后方不好下手。
既如此,宁怀瑾就只能暂且强迫自己放下后方的宁衍,转而将注意力挪到面前这一亩三分地上来,想想怎么牵制宁铮。
宁怀瑾这边一开始按兵不动,庐州府的宁铮反而开始沉不住气了,他按捺着性子等了几天,可放回去的那信使仿佛泥牛入海,别说是再来谈条件,便是连点零星消息都没了。
宁铮本已占据上风,不愿意横生枝节让情形有变,于是思来想去,还是头一回主动登门,去寻了江凌一次。
“我早与王爷说过,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事由宁衍始,就只能由他止,可王爷不相信我,迟迟不肯与我交底,那我也没办法。”江凌说。
“倒也不是不信任先生。”宁铮来找他之前就已经在心里琢磨好了主意,现下也不绕弯子了,直言道:“只是前些日子确实事有不便——本王与先生说实话,前线毕竟危险,变故太多,所以人已经送回安庆府了。”
“这几天要应付宁怀瑾的人,本王一时腾不出空来,所以未曾细说。”宁铮道。
江凌不想与他争辩究竟是“不信任”还是“一时不便”,也懒得深究他心里的弯弯绕。
她从窗前侧过身来,转头拾起一旁博古架上的银匙,将往香盒里添了两匙香粉。
香盒下的小碳块散发着灼热的温度,连带着香盒都被烘得有些发软。
“王爷心里有什么,也大可不必跟我说。”江凌将盒中新添的香粉铺平,随口道:“往日在京城里,宁衍也不是什么都同我说的。”
宁铮心里恼恨,也不知道这位国师大人平日里在京中过的是什么神仙日子,仿佛压根不知什么叫人情世故,从来也不肯跟他说句软乎话,硬邦邦的,像块冷硬的石头。
——宁衍也是个没有驭下之心的玩意,不然何至于让个所谓的“国师”踩在脸上,这样不给皇亲国戚面子。
但宁铮现在也不好在对方面前摆谱,他现在毕竟还没进驻京城,不说礼贤下士的事儿,就是身份地位,暂时也不好在“国师”面前拿乔。
于是宁铮咬了咬牙,暗自忍了,摆出副诚恳虚心的面孔来,笑着说:“本王今日来寻先生,就是要带先生去见见陛下。”
江凌的手一顿,转过身来挑了挑眉,说道:“哦?王爷是终于觉着我先前的提议不错了?”
宁铮原本怕这位“国师”跑来示好是另有心思,着意叫人在附近监视了好几天不说,还自己时不时地露点破绽给他,想看看他是不是另有图谋。
可对方平日里要么是待在屋中不出门,要么就是在摆弄手里的几枚铜钱,对他放出的钩子也是视而不见,甚至有一回钩子放得太明显,还被人家反过头来提醒自己要谨防“后墙不宁”,实在是没处说理去。
宁铮暗自观察了对方许久,发觉这人为人处事是真的极其坦荡,不想管什么时就真的关起门来什么也不说。但若是真想袒护个什么,也不会旁敲侧击拐弯抹角,而是大大方方拿出来说,行就行,不行就算了。
——这样的人,似乎也很符合宁铮对景湛的印象。
宁铮暗地里琢磨了好几天,疑心渐渐也消了,只想着或许他们这种人眼里看着所谓“大道”,也没什么忠君爱国的心而已。
加上江凌先前提到的“玉玺”确实让宁铮动心,于是他思来想去几天,还是决定冒这一次险。
思及此,宁铮略略沉吟片刻,直言道“哪里的话,先生的话,自是有大道理的。本王到底也是做人兄长的,自然也想请先生劝劝本王那顽固不灵的弟弟——省的大家闹得兄弟难看,动刀动剑的,不值当。”
江凌将手里的银匙往博古架上一丢,拍了拍手上沾染的香灰,说道:“王爷是想让我去安庆府?”
“这一路上战乱甚多,不如本王与先生同去,彼此也好有个照应。”宁铮说:“另外,先生或许也听说过了,本王的长子先前不巧阵前身亡,此次前去安庆府,也请先生替他做个法事,保他早日超度。”
江凌皱了皱眉。
江凌本不想答应宁铮这样的麻烦事,也没那个兴趣给宁成益做什么超度。但宁铮既抛出了宁衍这个饵,江凌也不好不咬钩,否则去见宁衍这事儿还不知道要拖到猴年马月。
夜长梦多,江凌不由得叹了口气,作出了第一次让步。
“可以。”江凌说。
宁铮心中定了一定——看来这位国师也不是完全油盐不进,只要找准了他的脉门,便还是能够拿捏他。
这让宁铮心里暗喜,面对着江凌时也平白多出了几分底气。
“只是本王不免要问先生一句,若是本王答应了先生的条件,先生准备怎样处置他。”宁铮意有所指地道:“天下乱则百姓苦,本王不想留有后患,也是为天下着想。虽然先生开口,本王少不得要给几分颜面,但若是此事不能解决,恐怕本王也不能真正安心,到时候反倒徒生风波。”
“王爷拿到玉玺和诏书后,我会将他带走。”江凌顿了顿,接着说:“带回昆仑,让他静修,此生不再入关。”
“当然,为了安他的心,王爷也要出一封诏书,说明此生不会要他的性命。”江凌说:“……若非如此,恐怕宁衍不会相信王爷。”
宁铮略微皱紧了眉头,显得有些犹豫。
他肯答应江凌,不过是权衡之计,他打心眼里没想放过宁衍——毕竟这历朝历代,哪有造反之后不杀旧主,反而将其放虎归山的。
可现在江凌的话说得很明白了,现在宁衍怎么想先不说,他作为宁衍的“发小”,要先替他要一重保障。
宁铮心里百般犹豫,不想要出尔反尔的名声,又想要玉玺和诏书,实在两难。
江凌也不催促他,她重新拾起银匙,优哉游哉地侍弄起那些娇贵的香粉来。
过了约莫有一盏茶的功夫,宁铮心里对大位的渴望还是占据了上风,他咬了咬牙,冷声道:“本王答应先生,既如此,未免夜长梦多,先生这便与我一同出发吧。”
正文 ——便是杀了他也不为过。
宁铮前脚出了庐州府,不过短短三个时辰,宁衍便收到了他的消息。
“所以说,他终于肯纡尊降贵地来见朕一面了?”宁衍问。
“听说宁铮是在庐州城那边得了个奇人,加上要应付王爷前线的和谈,所以耽误了几日。”秦六说:“但看现在的情况,约莫是跟王爷谈崩了。”
宁衍靠在冰凉的砖墙上,轻轻叹了口气。
他就知道,不管他再怎么暗示宁怀瑾此事是他故意为之,宁怀瑾都不会什么都不做,无论是明抢还是和谈,总要想办法的。
宁怀瑾本就是这样固执的人,他一直都清楚的很。
宁衍手里捏着几粒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搓弄着。
宁怀瑾那边如何他大概能猜得到,有谢珏在,他也不怎么担心——但秦六说起的另一件事显然激起了宁衍的兴趣。
“奇人?”宁衍问道:“什么奇人?江湖人?”
“……暂时不清楚。”秦六为难地摇了摇头,说:“那人藏得颇深,也很得宁铮敬重,平日里并不出来,哪怕是随宁铮一起启程来安庆府,也是斗笠蒙面,坐着马车。只是宁铮附近没有影卫在,所以没法具体查探情况。”
秦六甚少有回不上宁衍话的时候,说完自己也觉得颇为心虚,忙道:“……若陛下想知道,属下可以再去打探。”
“那倒不用了。”宁衍说:“既然带回来了,那想必是朕总能见到的人。”
宁衍话虽这么说,心里却不免也犯起了嘀咕。这一年多来,宁铮身边有什么人,都是什么门路,他不说完全门清,也知道个十之八九了,还真没想到会突然冒出这么个没名头的人。
饶是宁衍自认已经将这内外的谋算摸清吃透了,也不免因为这等小变故有所不安。他现在身在安庆府,孤身一人待在这敌营里,本来就是要步步小心,一招都走错不得,更别提是遇到这样令他毫无准备的事儿了。
宁衍默然不语地垂下眼,用指尖敲了敲膝盖。
——能让宁铮都敬重的人,得是什么样的了得人物。
宁衍有心要保存实力,所以不曾将身边仅剩的几位影卫派出去打探情报,而是打定了主意要以逸待劳,好好会会这位“奇人”。
只是宁衍千算万算没算到,那居然还是位“熟人”。
从庐州府到安庆府本没多少路,当初宁衍受着伤,一步三晃地被人送回来时也才走了两天,更别提宁铮一行人。
江凌记挂宁衍的事儿从来不是秘密,她也从来没在宁铮面前掩饰过,几乎是在长乐王府门前一下车,便直截了当地要见宁衍。
许是到了自己地盘,底气足了的缘故,宁铮没像之前一样一口答应江凌的要求,而是略微拿了拿乔,拢着袖子笑道:“先生未免也太急了,舟车劳顿,不如先梳洗一二,用些席面,正事明日再说也来得及。”
江凌本来就是为了宁衍来的,现在离他只有一门之隔,哪有闲心去跟宁铮和和气气地装什么好“君臣”。
若不是怕宁衍被宁铮关在了什么蹩脚的地方,江凌都恨不得一匕首抹了宁铮的脖子,好一了百了。
天知道这宁铮说话有多酸,一句话恨不得掰成八瓣来拐弯说。这也就算了,他们这样的上位者总是多疑一些,可偏偏江凌在京中时总在江晓寒和宁衍中打转,耳濡目染地修炼得眼明心亮,加之宁铮只学到了城府深沉的皮毛,脑子一点没跟上,每每说不到几句就露出了狼子野心。
可偏偏江凌又不是真心跑来跟他“共谋大业”的,于是与他相交这几天,实在是装得很辛苦。
——在家中跟着父亲念书时也没这么辛苦!江二小姐愤愤地想。
“若是王爷累了,可以自去歇息。”江凌不太想退步,固执道:“找个下人领我去便可——若王爷不放心我与他独自相处,自可以找亲近的卫队将那地方围起来,好好听着我俩的一字一句,也就是了。”
其实宁铮本也想去看看宁衍,他跟宁衍隔空斗法这么长时间,现在一朝翻身,很是想去他面前转一圈,圆圆自己这么多年来的执念。
于是宁铮笑了笑,干脆顺着台阶下了,也不再劝说江凌,只是面子上为难道:“先生这是哪的话——罢了,本王就陪先生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