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听荷不敢忤逆宁铮,更不敢说出这种“没出息”的顾忌,于是只能强行将不安压在心底。
可她害怕的东西还是出现了。
沈听荷不知道这是不是某种不详的预兆,宁成益停灵哭丧的场面近在眼前,沈听荷生怕自己的儿子步上他的后路,成为宁铮成全自我的另一颗踏脚石。
她拼了命地去擦孩子身上的红点,可那些东西像是凭空长在了孩子身上,任凭沈听荷将孩子的皮肤擦得通红一片,那颜色也只是略淡了些而已。
沈听荷吓得魂飞魄散,抱着孩子哭了一会儿,才猛然间想起王府中的另一人来。
——宁铮上次回来时说过,住在外院的那位年轻少年,曾是宁衍身边最倚重的国师,师承昆仑,有大神通。
年轻的王妃像是骤然间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别,匆匆披了件外衫,抱起孩子就往外跑。
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一路上喝退了几波想要询问她缘由的侍卫,独自一人抱着孩子,孤零零地穿过内院的花园,一路走到了江凌的院外头。
江凌院外的两个侍卫正一左一右地打着瞌睡,迷迷糊糊间骤然看见自家的王妃形容不整地跑过来,差点吓得从墙根顺下去。
“王妃!”那年轻些的侍卫沉不住气,连忙紧走几步拦下她,莫名道:“您梦魇了?这是外院。”
“我知道!”沈听荷心里如同有火油在烹,只想赶紧见到景湛,一时间连自称也不记得:“我是来见国师的。”
那侍卫心里叫苦不迭,心说这是个什么苦差事,宁铮只叫他们看着屋里那尊大佛,可却没有王妃若要见他时应该如何啊。
“这不大方便吧。”那侍卫低着头,不敢直视沈听荷,为难地说:“国师毕竟是男子,现在夜已经深了……”
“放肆!”沈听荷斥道:“少爷梦里突发癔症,你们耽搁得起吗,给我滚开!”
她怀里大哭不止的孩子为这句话添了几分可信度,那侍卫哆嗦了一声,没敢说出一个不字来。
毕竟江凌虽在这府里的地位尴尬,但沈听荷却是正正经经的王府主母,宁铮不在,这满府都要听她的。
沈听荷说着一把推开面前的人,急切地推开院门,大声喊道:“长乐王妃沈听荷,有急事请见国师!”
她一连唤了三遍,一声比一声高,门口的侍卫面面相觑,实在不敢上前拉扯她。
过了一小会儿,屋里才传来一点窸窣声响,临近卧室那侧窗内燃起了一簇烛火,一个高瘦的人影映在了窗户的油纸上。
紧接着,主屋的门吱嘎一声从里面打开,江凌身上披着一件外衫,施施然走了出来。
她长发披散着,站在台阶上淡淡地垂着眼看着沈听荷,开口道:“何事?”
沈听荷二话不说,扑通跪了下来,她的膝盖重重地磕在冰冷潮湿的青石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神仙,请听小女一言!”沈听荷哀求道。
江凌本能地退后了半步,几乎被沈听荷眼中的悲凉震住了。
在这一瞬间,江凌忽而有些手足无措。
江凌不知道她的哥哥和父亲有没有过被人跪拜的时候,也不知道他们在被人当成救命稻草时是什么心情。但此时此刻,她自己却觉得这委实太过于沉重了。
尤其是——沈听荷的绝望和恐惧还是由她亲手带来的。
江凌并不后悔如此处事,但却依旧觉得有些歉疚。
“什么事?”江凌问。
沈听荷抽泣一声,似是不知道应从哪里讲起,她咬了咬牙,干脆将孩子的衣襟扯开一点,将里头的几点红痕露给江凌看。
江凌面色平淡地走下台阶,伸手将孩子衣襟拉得更开一点,露出了里头的整副七星图。
这东西是她自己用细针点上去的,她当然知道位置,于是江凌只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意有所指地看向了门口。
沈听荷机灵了一回,连起身都顾不上,忙回过头,呵斥道:“都退下!”
侍卫们虽觉得不妥,却也不敢违抗主母的命令,只能不情不愿地一行礼,转身走了。
那孩子还在沈听荷怀里苦恼得厉害,江凌见沈听荷痛心至极,不免也起了恻隐之心,伸出手对她道:“孩子给我。”
沈听荷视她如救命稻草,闻言二话没说,便将孩子递了过去。
江凌有些僵硬地接过孩子,作势在他背上拍了拍,小心地拂过他的睡穴,暂且让孩子安静地睡了过去。
沈听荷有些紧张地望过去,见孩子胸口起伏平稳,才浅浅松了口气。
江凌将孩子还给她,示意她在院中的青石桌旁落座,问道:“你找我,是要做什么?”
“这——”或许是孩子不再嚎啕大哭了,沈听荷也不再像方才那样语无伦次,情绪也平和了些许。
她将方才发生的事情跟江凌讲了一遍,然后表情惴惴地看着她。
“北斗七星位于紫薇中垣,隐喻天下之重。”江凌说:“你这儿子还未生根,就有这等贵重命格吗?”
江凌于星斗一事知之甚少,顶多也就是无意之间颜清和景湛聊天是说过几句,于是只能挑拣着知道的说,以免露怯。
好在沈听荷对此也知之甚少,加之对她的身份深信不疑,根本就没起疑心。
“我,我并不知晓。”沈听荷犹豫道:“若他不是这种命格,那会如何?”
“不如何,身弱命贵,则易早夭。”江凌说。
沈听荷倒抽一口凉气,整个人摇摇欲坠,几乎要昏厥过去。
“你怕什么?”江凌看着她,淡淡道:“听说你儿子出生时霞光万里,有喜鹊久久不散,是个百年不遇的吉时——既如此,你有什么可担心的。”
“可,可那不是幺儿的生辰八字啊。”沈听荷绝望地从椅子上滑落下去,跪在地上,哭着说:“大人不知,幺儿是王爷用催产药硬催出来的!”
今夜这番话,早就是江凌打心里盘算好的。宁衍想要见沈听荷,必定是有话想要跟她说。既如此,便不能将沈听荷绑去见他,否则到时候无论宁衍说什么,沈听荷都听不进去。
是以江凌从最开始就已经想好,她要让沈听荷自己去求着见宁衍一面。
“那就只有看命了。”江凌说着抬起手,正巧接住了树上的一片落叶,她捻了捻那片翠绿的叶片,轻声道:“既然坐镇紫薇,那既然要紫薇星来护着。若宁铮能打赢这一仗,得登帝位,你这孩子有他庇护,便可保无虞。只是你这孩子要小心照料,千万撑到那一天。”
沈听荷先是一喜,紧接着又听明白了江凌的言外之意,脸色登时白了。
“那若是……若是王爷没有……”沈听荷颤声说:“或是那时候已经来不及呢。”
“那就只有看这孩子自己的造化了。”江凌说。
“神仙就没有别的法子吗!”沈听荷求道:“或出家,或入嗣,什么都好。王爷做什么无所谓,未来是好是坏,我都愿意跟他一起担着。可稚子无辜,我只想我的孩子能活着。”
江凌沉默了一会儿,她将手里的那片叶子碾碎,碎渣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别无他法。”江凌说:“除非——”
她刻意顿了顿,眼见着沈听荷眼中的期望燃起,才缓缓道:“他能找到第二个紫微星。”
正文 “朕是想要三嫂的孩子。”
若宁衍知道江凌在外头给他解决了怎样一个大麻烦,怕是做梦都能笑醒过来。
宁衍其实没将所有的期望都搁在江凌一个人身上,在京城时,虽然江二小姐时常也给他打打掩护,但那时候毕竟是因为京城的各家名门会看在江凌的身份上给她几分面子。安庆府人生地不熟,再怎么高门显赫,江凌的面子都不怎么值钱。
加上他被关在这方寸之间,不好跟江凌过多商议,所以虽然“国师”这个身份更加方便,但宁衍还是另做了打算。
最初宁衍并不知道江凌会来,所以他原本的打算里不得不动用影卫。他本想一边在前线给宁铮施压拖住他,一边将前线的情况不着痕迹地送到沈听荷耳边,逼得她不得不活络心思,将注意力转到宁衍这个“落难帝王”身上。
到那时,不管沈听荷是想要为了宁铮除掉他,还是想给自己谋一条后路,宁衍都有法子让她冷静下来听自己的话。
只是这毕竟不是一日之功,要想做得不露痕迹,少说也得三五天,得是前线跟后方配合着,半真半假的消息掺和在一起,才能让沈听荷真正相信。
所以当宁铮离开安庆府的第三天一早,秦六回报说沈听荷已经穿戴整齐离开主院,径直朝柴房的方向而来时,宁衍属实有些意外。
“真没错?”宁衍狐疑地问:“莫不是去别的地方吧。”
“千真万确。”秦六低声道:“她身边未带侍女,也提前把这一路上的护院侍卫都调开了。何况沈听荷已经多日不出屋了,只守着她那小儿子不肯挪步。若她不是来见陛下的,不会不带着孩子。”
“……阿凌在外头干什么了?”宁衍啧了一声:“别是去给沈听荷下了药吧。”
秦六:“……”
莫管宁衍要往这种地方想,单凭江凌的性格,干出什么事儿来宁衍都不奇怪。
“无论如何,来了也就来了,见招拆招。”宁衍叹了口气,说道:“反正朕本来就是来见她的。”
正如秦六所言,沈听荷辗转反侧,对着熟睡的孩子想了大半个晚上,最终还是慈母之心占了上风。
沈听荷想得很明白,她自己如何无所谓,她身为宁铮的妻子,在对方犯下大错时不敢规劝,那就合该与他一起承担责任。
可这孩子不行,宁铮将他视作造反的由头,本就是将这孩子推上风口浪尖,就算是宁铮能成事,未来这孩子身上的名声也是毁誉参半。
沈听荷不是没想过,那位国师说出这样的话或许就是要算计自己,可她思来想去许久,哪怕知道这可能是个陷阱,为了孩子,她也不得不跳一跳。
沈听荷比宁衍想象得要谨慎得多,她来时挑好了门口侍卫换班的时辰,现巴巴避过了宁铮的那队亲卫,挑了队更好说话的,摆出主母的派头将人支走了。
柴房门口送饭送水的几个哑仆不是军中出身,本就是王府的老人,平日里也是听从沈听荷吩咐更多,见她来了,没怎么为难便让开了路,
沈听荷心跳如擂鼓,她紧张地攥紧了手指,隔着一扇薄薄的木门深深吸了口气,才鼓起勇气伸手推开门。
若不是江凌提起,沈听荷其实从没想过要见宁衍。她不想惹事儿,也不想在这件事里陷得太深,所以无论知道多少都不过问,只将这些都交给宁铮打理。
所以哪怕她早知道这里关着个“烫手山芋”,她也一次都未曾往这里踏足过,现在乍一看宁衍,还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他看起来太年轻了。
沈听荷进门的时候,宁衍正靠在墙上闭目养神。他微微侧着头,露出半张精致消瘦的侧脸,许是关了许多天的缘故,他看起来有些病态的苍白,唇色也淡淡的。
他看起来憔悴却并不狼狈,明明是做了这么多天阶下囚,可宁衍看起来还是整齐而利索的,打理得不算细致,却很干净。
宁衍似是被她进门的声音惊动,微微皱了皱眉,缓慢地睁开眼睛。
沈听荷看见他轻轻怔愣了一瞬,但紧接着就恢复自若,温声问:“不知夫人是何人,来此有何贵干?”
宁衍的声音很好听,带着一点少年人漫不经心的味道,听起来有些微微的哑。
可沈听荷却紧张得很,下意识绷紧了腰背,僵硬地反手关上了房门。
她动作幅度不小,柴门年久失修,发出吱嘎的响声,砰地撞回门槛的凹槽内,反倒吓了沈听荷一跳。
宁衍轻轻地笑了一声。
“夫人不必如此紧张。”宁衍说:“无论夫人是为何而来,朕被捆在这,也做不了什么。”
沈听荷定了定神,似是要找回场子一样略略站直,回答了第一个问题:“妾身长乐王妃。”
宁衍看起来有些意外:“原来是沈王妃,朕在京中听说过你——”
宁衍略顿了顿,笑道:“说起来,朕还得叫你一声三嫂呢。”
沈听荷不知道他这种随和是装出来的,还是天性如此。她对宁衍的了解一片空白,既不知道他是什么脾性的人,也不知道他的弱点在何处,只从宁铮那听说过一点他和宁怀瑾的事儿——似乎是个很听不进去旁人意见的人。
这一晚上,沈听荷想过许多开场白,也想过许多试探之言,她心里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从没打算随机应变上赢过坐镇江山的帝王,于是在来之前就已经做足了准备。
可沈听荷刚要说话,就见宁衍坐直了身体,他若有所思地瞧了沈听荷一眼,先她一步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