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的长子怎么能交给臣养。”宁怀瑾下意识拒绝道:“这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江凌偷摸在棋盘上拿走两粒白子揣进袖子里,插嘴道:“我看王叔就很会养孩子嘛。”
“说得是啊。”宁衍笑道:“我们几个小时候还不都是皇叔帮忙拉扯大的。”
“搭把手罢了,算不得什么。”宁怀瑾不赞同地摇了摇头,说道:“陛下的长子若养在臣这里,恐怕会引得众臣揣测。陛下既然决定要将宁靖认做亲子,就不要多生事端了。何况皇子养在外头,这于理不合。”
“那就算了。”宁衍被拒绝了也没什么不满,随意地将这个话茬掀了过去:“我也是随口一说,皇叔不必在意。这事儿还远着呢,等之后回了京城再说也不迟。”
宁衍改口得太快,看起来就像是临时起意一般,宁怀瑾也不好抓着这个多说,不然反而像是自己多在意一样。
“倒是有另一件事就在眼前,得准备着了。”宁衍说着冲江凌摊开手,挑了挑眉。
江凌猜到瞒不过他的眼睛,于是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把手里的两粒白子交了出来,放在了宁衍的手心。
宁衍将那两粒白子放回棋盘原位,然后才回过身来,说道:“算算路程,玲珑也应该走到一半了。”
正文 “万幸,先帝是属意我的。”
从南阳府到霍山县,大约需要七天,但玲珑只走了一半。
南阳府到霍山县山路居多,夏季多雨,山路湿滑难行,玲珑的马车在过二岭山时不慎从小路上滑落,连车带马摔下了万丈深渊。
当时随车的侍从只来得及从车上救下了“大皇子”,却没来得及拉出玲珑来,事后再去山下找时,早已经尸骨无存了。
随行的亲卫在山下找了足足五天,除了几片马车残骸之外一无所获,只能无功而返。
听说消息传回霍山县时,帝王大为悲戚,接过皇子的襁褓时几次红了眼眶,最后为皇子起名为“靖”,吩咐人在当地为玲珑设立了衣冠冢,着人祭拜。
当时恭亲王宁怀瑾已经去往前线,霍山县无人敢在这个关口上去触陛下的霉头,最后还是江二小姐敲开了陛下的房门,前去规劝安抚了一二。
“外面都在传呢,说你看你如此难受,想必是极为在乎玲珑的。”江凌怀里抱着宁靖,用一只拨浪鼓逗着他玩。“还有人想要去小沅叔叔那打听你的情况呢。”
被外头传成“悲痛欲绝”的宁衍此时面色红润,神色放松,正靠在榻上看话本。闻言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问道:“打听什么?”
“打听打听你身体呗。”江凌说:“小地方的人,又不像京中那么讲规矩,当然是想趁着这个机会在你面前卖卖好——听说还有人在打听玲珑长什么样子的,我估计是想给你塞人。”
“霍山县的县丞政绩平平,就会在这些事儿上动歪脑筋。”宁衍轻哼一声,随手翻过了一页书,说道:“反正朕不露面,其他的都随他们去吧。”
“不过话说回来,外头也有风言风语,说你光说了风光大葬,但也没说要给个名分什么的,是不是有点冷情了。”江凌将拨浪鼓塞到宁靖手里,问道:“衍哥哥,外头风言风语不好听,要不要找两个传瞎话的下人杀鸡儆猴。”
“有人问到你头上了?”宁衍问。
“那倒没有。”江凌说。
“那就不用管,等他们传着传着自己就歇了。”宁衍说:“朕不打算给玲珑名分,本就是个靶子罢了,物尽其用也就得了——朕可不想朕的皇陵里边放个女人的牌位。”
江凌撇了撇嘴,心说你想的可够远的。
“外头传什么都别理,随他们去,等过一会儿,晚间的时候你请程大夫来一趟,就说皇子受了惊,请他来给看看。”宁衍说。
江凌:“……”
江凌低下头,看了看正把拨浪鼓往嘴里塞的宁靖,实在不知道怎么把“受惊”俩字跟他联系到一起去。
“至于外头有人打探朕和阿靖身体如何的,就真假参半地说就行了,别说得太好,也别说得太坏。”宁衍嘱咐道:“皇叔他们已经拿下了庐州府,打下安庆也是迟早的事儿,这段时间将府里看严点,别叫人浑水摸鱼了。”
宁衍这句话倒不是无风起浪,昨日前线传来军报,说是庐州城已破,谢珏和宁怀瑾已然率军进了城。
在宁怀瑾的有意放纵下,宁铮率军回撤,现下下落不明,不清楚是回了安庆府,还是中途转道去了什么别的地方。
宁铮撤得太过干脆,左右两军还未曾回拢,是以叫宁铮钻了个空子,短暂地从他们眼前消失了。
宁衍对此倒是不怎么在意,宁铮若是有那个能耐绕过己方大军跑来后头刺杀他,那就证明他气数已尽,老天要亡他,挣扎也无用。
倒是宁怀瑾对此如临大敌,熬了两个晚上没敢睡,前后排出了几波探子去找宁铮的踪迹。
“他跑也跑不远了。”谢珏掀开帐帘走进来,将手里的一碗热汤递给宁怀瑾,随口说道:“这东南西北四面,他还能往哪走,不过是秋后的蚂蚱,怕什么。”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宁怀瑾接过瓷碗抿了一口,眼神还是未离开沙盘:“走投无路的亡命之徒可什么都干得出来。”
谢珏知道他被之前宁衍被俘的事儿吓出了毛病,无奈地摇了摇头,没再多劝,而是随意地勾起了另一个话题。
“我听说,玲珑在去霍山县的时候死在半路上了?”谢珏问。
宁怀瑾嗯了一声,神情间并不意外。他早就隐隐猜到宁衍不会留着玲珑回京城,现下这样处置,也算是给玲珑留了个好名声了。
“这消息也该传回京城了,就是不知道太后娘娘怎么想。”谢珏向来不喜宁铮一家,也没掩饰自己言语里的幸灾乐祸:“恐怕京中那些墙头草们心里也该有个数了。”
“朝堂上总要收拾,看陛下的动作,想来是想从舒家开刀了。”宁怀瑾说。
前些日子他还在霍山县时,宁衍也没闲着,找人问了京中的情况还不止,还令人将先前积压的折子送了回来,捡了几封临近的看了。
宁衍的右手还不太能活动,碰一碰都要疼。于是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宁怀瑾替他代笔写批复,亦或是往京中传信。
宁衍三天前曾去信江晓寒,暗地里吩咐他,若是阮茵再闹着要回宫便不必拦着,随她去,只要看好她和舒家,其他的都不必管。
虽然宁衍未曾说明此间用意,但凭着对他的了解,宁怀瑾还是猜到了。
——他是准备将此事彻底收尾了。
毕竟等处置了宁铮回京之后,宁衍总不好再去皇寺跟阮茵对峙,到那时候,阮茵若是以宁铮为由头对他避而不见,别的不说,不孝的名声肯定是扣下了,反而容易让宁衍下不来台。
“从舒家下刀也好,省的那些老臣总自诩辈分大,就对陛下指手画脚的。”谢珏三口两口喝完了碗里的热汤,把碗一搁,凑过去跟着一起看了看沙盘,说道:“王爷,就剩下这巴掌大的地方,你再看也看不出朵花来啊。”
“本王心里不安定。”宁怀瑾捏了捏鼻梁,疲惫道:“总怕百密一疏,再出什么乱子。”
谢珏理解他这种想法,他当初刚开始掌军时也是如此,夜夜睡不好觉,越到最后越紧张,总怕自己有什么地方没想到,搞得前面满盘皆输。
这种事儿旁人劝是没用的,只能靠自己调节。
“郑绍辉的左军方才已经送了信来,说是到了预定的位置。”谢珏说:“顺昌府那边咱们都没工夫去管,倒也被他打下来了。郑绍辉原本不显山不露水的,看着倒还有几分带兵的天赋。”
“确实。”宁怀瑾说:“郑绍辉最初出来时还有点瞻前顾后的,现在一年多下来,带兵似乎也越加得心应手了。”
谢珏并没有要独占武将江山的意思,看见有旁的将领崭露头角,他心里也甚是欣慰。
当初谢家就是因为锋芒太升无人分担,才导致招惹无端祸患,现在宁衍手里有其他将领出头,谢珏反而觉得心里安生。
“不说这个了。”宁怀瑾捧着手里的汤碗,最后看了两眼沙盘,然后收回目光,询问道:“昭明觉得,宁铮会往哪逃?”
谢珏跟宁怀瑾对视了一眼,沉默了片刻,实话实说道:“若是宁铮还想苟活,不如趁早弃了手里的残棋,带着心腹隐姓埋名走水路往西,说不定还能有个一线生机。”
“但说实话,我觉得他不会选这条路。”谢珏说。
“怎么说?”宁怀瑾说。
“我不太了解他——”谢珏顿了顿,叹息道:“但是换作了我,我就不逃了。”
——我会回到自己的封地里,堂堂正正地等着陛下打到我的门前来,然后当着他的面自裁,也算是保全最后一点皇室尊严。
但这种“假设”太过大逆不道了,谢珏没说出口。
不过宁怀瑾已经瞧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他慢吞吞地将剩下的半碗热汤喝完,默认了谢珏的看法。
也不知是两位主帅对敌方反王太过了解,还是他们这些皇室子弟都将尊严看得比性命还重要,总之宁铮还是像史书上那些数不清的反王一样,走向了一条近乎既定的惨烈结局。
三天后,前线探子回报,宁铮已经抵达了安庆府,径直往府衙的方向去了。
宁铮回去之后便将安庆府全城戒严,军探显然不能跟进安庆府打探消息,但据怀玉当铺传来的消息来看,宁铮似乎并没有禁止平民出城。
这比当初冯源的守城之法要人道得多,起码宁铮还给了百姓们一点生路,大约是他这个“封王”做了整十年,虽然大半的时间用来琢磨怎么反扑京城,但也或多或少对羽翼底下的那群百姓产生了一点微妙情分。
围困安庆府是件枯燥的事儿,两两僵持的情形看似漫漫无期,却也瞬息万变。以至于宁怀瑾既不能率军攻城,也不能见缝插针地回去看宁衍。
不过宁怀瑾闲暇时候倒是给宁衍写过几封信,战事僵持到这个地步,他俩之间的信件往来也变得随意起来,不再是以军报为主,反而更像是闲聊。
某天宁怀瑾巡营回来,无意中跟谢珏提起对面的江南两府,猛然间想起了什么,当天晚上写信时便加了一句“还好宁铮的封地只到安庆为止,若再往东一点,哪怕是占了江南其中一府,今日情形如何都不好说。”
宁衍的回信来得很快,他右手依旧不怎么能动,又不好找江凌代笔,于是这些日子的回信都力求言简意赅,字少得令人发指。
不过这封信他显然比以往那些信件更在乎一些,也难得地多写了几个字。
——“万幸,先帝是属意我的。”
正文 破城
宁铮哪里也没有去。
他带着一顶宽大的斗笠,逆着出城的人群走进安庆府的城门,从原本繁华的主路上拐到旁边的岔路中,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然后在满城最后一家未曾收摊的糖水铺子里买了一袋沾满糖霜的糖葫芦球。
为了能顺利回到安庆府,宁铮他们早换下了身上沾血的轻甲,扔了手里的长刀,换了一身粗布麻衣。
这些天过去,宁铮身边只剩下三五个亲卫,零散而沉默地跟在他身后。这让长乐王看起来跟城中那些拖家带口往外逃的富商也没什么区别——甚至可能还没有他们排场大。
宁铮沉默地从小路拐上回府的主路,曾经辉煌威严的长乐王府似乎也被平白蒙上了一层阴霾,分明门脸没有丝毫缺损,可看着就是灰扑扑的,仿佛衰败已久。
宁铮踏上门槛,挥手制止了小厮的请安,脚步沉重地往里走。
沈听荷临时听见消息,手忙脚乱地临时整理了一番出去迎他,正好在二门处跟宁铮走了个对脸。
“王爷——”沈听荷试图从脸上挤出一个和善的笑意,可还是失败了。
宁铮回来的路上便听说了宁衍被人从王府救走的事儿,也听说了他小儿子无故夭亡的消息。
听说那天府里上上下下死了三十多个侍卫,宁衍也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关押的柴房中。直到有下人去送饭,发现院中的哑仆早已断了气,这才传出风声来。
沈听荷并不擅长撒谎,哪怕她已经极力想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心虚,但还是会下意识地避开宁铮的眼神,强行挤出的一丝笑意里也充满了勉强的意味。
所以宁铮很容易就能从她脸上看出端倪来。
其实从得知宁衍的消息和幼子的夭亡正巧在同一天时,宁铮就猜到了什么,他不得不承认,他的那位六弟比他想象的还要疯癫,也更豁得出去。
沈听荷掩在袖中的手指痉挛似地收紧了,胸口里的心脏怦怦直跳,跳得她眼前发黑,耳边一声一声地嗡鸣。
这样的心跳太过剧烈了,沈听荷很怕宁铮听出端倪,她有心想要按一按心口,却又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