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宁衍走后不久,沈听荷就反应过来他临走前那句忠告究竟是什么意思了。其实沈听荷未必没想到,她这事儿做得太粗糙了,若是宁铮有心,很容易就能查到她头上。
但当时她心里满满当当都想着要怎么才能让孩子活下来,以至于对这些危险视而不见,直到宁衍彻底离开安庆府,沈听荷才开始恐慌起来。
她像是断头台上等死的囚犯,头上悬着一把锃亮的弯月刀,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落下来。
宁铮平静地看着她的表情,面前这个可怜的女人一点都不知道隐藏自己,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把“背叛”之类的事情做得更加隐蔽,于是只能强自按捺下心里的惶恐,等着老天爷给她最后的审判。
宁铮当然可以现在就将她拖出去祭旗,但这个念头只出现了一瞬,就被宁铮自己否决了。
已经没必要了。
宁衍已经安全地回到了对面,也带走了他的儿子,之后再无他翻身的余地了,就算他现在将沈听荷拖出去杀了,对前线战况也没有一点帮助。
——何必呢,宁铮想。
何必要在这样的最后关头搞得自己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来日走黄泉路时前面都没人掌灯。
其实宁铮很难说自己的心情,他并不像沈听荷想象得那样暴怒,反而在得知府内情况时还由内而外升腾起一种隐秘地快意。
——宁衍赢了又如何,还不是带走了他的儿子,宁铮想。
他大概已经猜到了玲珑的身孕不过是个幌子,宁衍早就看中了他的儿子,所以才要兜兜转转,冒这么大一个险。
思及此,宁铮不由得低低地笑了一声。
沈听荷原本就在胆战心惊地观察他的脸色,见他忽然笑了更是吓了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
“王爷——”沈听荷勉强道:“您笑什么?”
“笑一件值得笑的事情。”宁铮说。
宁衍身上的寒毒是没法根除了,以后必定绝后,若是他不想再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就只能好好护着“玲珑的孩子”,不出意外,以后的皇位也必定是他宁铮的儿子的。
这一仗输给宁衍又如何,兜兜转转,最后还不是他赢了。
沈听荷却以为他疯了,他神情阴鸷,笑也笑得令人毛骨悚然。
这世上大约没有谁比沈听荷更知道宁铮对皇位的渴望,现在宁铮一败涂地,她实在想象不出来有什么是值得他高兴的。
沈听荷甚至觉得下一秒宁铮就会从怀里掏出匕首,当着满府下人的面捅死她,好叫所有人都知道,她沈听荷背弃宁铮,死有余辜。
但宁铮什么也没说,他甚至堪称温和地看了沈听荷一会儿,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这些日子以来,王妃辛苦了。”宁铮说:“没了孩子,你要节哀。”
沈听荷不知道他说的是反话,还是真的没有疑心她,只能强行顺着他的话茬往下接道:“……王爷也是。”
沈听荷想象的勃然大怒和翻脸无情都没出现,宁铮手里甚至没有出现什么寒光凛冽的匕首长刀之类的。
长乐王只是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将手里皱巴巴的纸袋子交给了她。
甜腻的糖霜味道从纸袋里散发出来,融化的糖衣将纸袋染湿,粘腻的糖浆从纸袋缝隙溢出来,不小心蹭脏了沈听荷的手。
沈听荷愣愣地接过那袋糖果,不明白宁铮的意思。
但宁铮显然不想过多解释,他摸了摸沈听荷的头发,然后转过身去,重新向来路走去。
沈听荷心神一颤,凭空从对方的背影里看到了点不详的意味,仿佛他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一样。
——这是她的丈夫,沈听荷突然想。
是她的天,是她的依仗,是她亲生骨肉的父亲,也是她唯一爱过的男人。
沈听荷在儿子和丈夫中做出了选择,却不意味着她真的能放下这个男人。
饶是宁铮一手葬送了长乐王府的安宁,沈听荷也依旧爱他,担心他,生怕他在某个时刻一去不返,从此丢下了她。
“王爷——”沈听荷攥紧手里的纸袋,下意识追了两步,追问道:“您去哪?”
宁铮停住脚步,他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过身,说道:“去调度城中布防。”
因为并不禁止平民出城的原因,安庆府的戒严显得有些儿戏。
城外的宁怀瑾和谢珏打定主意要抓活的,对安庆府只围不攻,十来天下来,也搞得安庆府人心惶惶。
能跑的平民已经跑得差不多了,不过短短半个月的功夫,安庆府就近乎跑成了一座空城,街面上的商铺民居人去楼空,连着金银细软也一并带走。
失去了人气儿之后,整座城很快变得死气沉沉,入夜之后哪怕各处都点亮烛火,却也还是显得冷冰冰的。
宁铮没再回过王府,沈听荷提心吊胆了几天之后,对未来的恐慌便从自己的性命之忧转成了宁铮空茫的未来。
——宁衍会杀他吗,沈听荷想,柴房里那个少年看起来性子那样和善,真能狠下心来对亲兄弟动手吗。
沈听荷心知答案是肯定的,却也总不免产生点侥幸心理,心想着哪怕是圈禁,只要留一条命在,怎么都是好的。
宁怀瑾的招降书在围城第二十五天时用一支重箭钉在了安庆府的城门之上。那支重箭足有白羽箭的三倍粗,是恭亲王亲手搭弓射出去的,直直没入木框三寸有余,不像是要去招降,倒像是去索命的。
当时谢珏就站在宁怀瑾身边,总觉得要不是宁衍事先有明话吩咐,宁怀瑾恐怕是想把这支箭射进宁铮心口去的。
招降书是宁怀瑾亲笔所书,可惜宁铮看都没看,便将其一撕两半,明晃晃地表达了“宁可战死决不投降”的态度。
只可惜他心里守着那点皇子尊严,他属下的人却没那个心力再跟他撑下去了。
士气这种东西,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若是让他们跟着宁铮轰轰烈烈地在战场上反击而死,他们或许也能死的堂堂正正。可宁铮一退再退,手下的人难免心思浮动,也不想跟着他去送死了。
七月二十八,白露,正巧是宁怀瑾围城的第三十六天。
七月流火,饶是安庆府这种临近江南的地方,清晨和入夜之后的气温也明显开始下降,不得不添衣御寒。
在安庆府粮仓储备还剩下一半时,宁铮手下一位前锋营指挥使趁着他休憩时率军哗变,在短短半个时辰内拿下了整个西城巡防营,然后毫不犹豫地拿着那封已经被撕成两半的招降书,替宁怀瑾打开了进城的大门。
宁怀瑾戌时借由大开的西城城门入城,亥时已经率亲卫进了长乐王府。
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安庆府便易了主。
这个结果宁怀瑾早得了消息,宁铮却也并不意外。城破后,他近乎从容地被宁怀瑾手下的亲卫从身上卸去刀剑,转而扣上一副铁锁。
当夜有急报传回霍山县,直说安庆府已破,陛下心愿可了,长乐王夫妻二人已双双下狱,静听陛下发落。
正文 长谈
宁衍就着烛火思索了一刻钟的功夫,便做出了决定。
他将江凌从睡梦中挖起来,把睡得天昏地暗的宁靖临时托付给她,然后叫上了秦六,连夜赶往安庆府。
宁衍这次乖得很,出门不但带了秦六这样的亲近随从,也点了该有的亲卫护卫随行,出发时还给宁怀瑾去了信说明情况,连大约什么时候能到安庆府都说得明明白白。
宁怀瑾其实私心并不想让宁衍再来了,可他又知道自己没法拦着。若是宁铮死在两军对战中那倒是无所谓了,可只要他活着,那就只能由宁衍来处置他,旁人插不上手。
于是宁怀瑾也只能将手头的事情放给谢珏,自己亲自带兵顺着宁衍的来路去接他。
这次宁衍没有骑马,也没有带兵,优哉游哉地坐着车在路上晃了两天。
宁怀瑾在离安庆府百余里的地方跟宁衍的车架汇合,然后架不住宁衍三催四请,最后还是弃马上了车。
他身上穿着轻甲,行动不便,坐进车里时也显得拘束,宁衍生怕他坐得不舒服,于是往旁边让了让,几乎将大半个座靠都让给了他。
“陛下不必躲那么远。”宁怀瑾说:“臣搭个边就行了。”
“离安庆府还有两个多时辰呢,皇叔别这么拘着。”宁衍笑了笑,拉过宁怀瑾的手摩挲了一下,说道:“不然等到下车的时候,小心腰背酸。”
“没事。”宁怀瑾说:“这些日子天天骑马,已然习惯了。”
“对了。”宁怀瑾往宁衍那边挪了挪,冲着宁衍的右手扬了扬下巴,问道:“陛下的手怎样了?”
“嗯?”宁衍怔愣一瞬,然后笑了笑,自己撩开袖子给他看:“好多了——外头的伤口已经差不多愈合了,只是里面骨头还没太长好,动起来还是疼。不过程大夫说还是要时常动动,免得骨头长歪了。”
宁衍手上固定用的竹片已经被取了,但是依旧包着厚厚的纱布。宁怀瑾小心地托着他的手上下活动了一二,见行动并未受阻,才松了口气。
“那就好。”宁怀瑾放开他的手,说道:“只是陛下到底还没养好,何苦舟车劳顿来一趟,就算是要处置宁铮,等来日收拾完安庆府的烂摊子,臣再将他带回去也就是了。”
“其实我这次来本也没什么事儿,跟三哥见一面便罢了。”宁衍笑道:“不瞒皇叔,我是没打算杀他的。”
宁怀瑾早听说了他这个想法,现在再听也并不意外。
“臣知道,只是——”
宁衍做了个停止的手势,说道:“皇叔不知道,我的意思是,我不但不杀他,也不想将他带回京城关押。”
宁靖一事之后,宁衍自认为再没什么需要瞒着宁怀瑾的了,所以不等他问,便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了。
“我对他早有处置,但既不是让他上断头台,也不是让他在宫城王府内关押致死。”宁衍说:“我说了要给他个机会,那就是真的要给他一条生路。”
安庆府是封地首府,其府衙修得气派,连带着牢狱也比旁的地方大些。
宁铮自从被关押以来,既没人来给他上刑,也没人来提审,甚至连谢珏和宁怀瑾也没来过。宁铮不知道他们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但神奇地既来之则安之,在牢里待的也算心如止水。
只是沈听荷听说也被一并下狱,只是不知被关在了哪里。府衙大牢中似乎只关押了宁铮一个,大多数监牢都空荡荡的,偶尔说句话,能飘回来三句回音。
牢里潮湿阴暗,也不见光,宁铮只能从高处一块小气窗里辨认白天黑夜。
他被关到第十天时,傍晚送饭的狱卒从一个干巴瘦小的中年人换成了一个身穿轻甲的年轻男人。
宁铮认识那套装扮——那是宁衍身边的禁军所穿的轻甲。
那男人给他带来了一个五层的食盒,沉甸甸的,鸡鸭鱼肉一样不缺,还烫了一壶温温的酒。
宁铮看着这些东西,忽然笑了笑,问道:“怎么,你们陛下已经到了?”
那年轻男人脸色颇冷,闻言并不答话,将食盒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给他摆好,便转过头走出了房门,配着刀站在门口。
宁铮也不在乎这个,自从知道宁衍不得不将他儿子视作唯一的后嗣之后他就心情大好,连输也输得没那么憋气了。
他大概是已经存了死志,于是对什么都不甚在意,也不管这酒菜中是否有毒,总之是拿过筷子便大快朵颐起来,酒过三巡时,还念了两句诗。
秦六依靠着冰凉的青砖墙,耐心地等着药效发作。
宁衍是打算让宁铮好好享受这顿“断头饭”的,里面的药下得很温和,起效很慢,秦六在外头等了足足有一个时辰,才觉得身后的牢内彻底没了声响。
秦六长长地舒了口气,然后转过身推开虚掩的牢门,将已经因蒙汗药昏睡过去的宁铮单手扛在肩上,转身走出了大牢。
大牢外头等着一辆粗布马车,秦六不客气地将宁铮往车里一扔,转而坐在车辕上,单手拾起了缰绳,喊了一声驾。
宁铮被蒙汗药撂倒,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直睡了有十几个时辰,睡到第二天下午才悠悠转醒。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只见目之所及处正好开着半扇小小的窗,夕阳的余晖从窗内铺进来,照亮了大半个马车厢,瞧着暖意洋洋的。
宁铮下意识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却见自己既没缺胳膊也没少腿,他又摸了摸自己的喉咙,也没摸到什么伤口。
他心中疑虑更深,翻身坐了起来,只见马车的车门虚掩着,露出一道小小的缝隙,显然是没从外面锁住。
宁铮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能睁开眼睛,但大概也看出来了,这是个请君入瓮的陷阱,他几乎未做犹豫,便弯着身子推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