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来是做什么。”阮茵缓缓道:“是为了告诉哀家你赢的彻彻底底,还是让哀家知道,现在自己已经是一条丧家之犬了。”
“也没什么。”宁衍说:“只是想让母后见见朕的儿子。”
“你——”阮茵气急:“你欺人太甚!”
宁衍捡了椅子坐下,掸了掸衣摆上的浮灰,说道:“宗亲不一向说朕不服管教,冷心冷情吗,朕欺人太甚也不是头一次了。”
“你是来耀武扬威的?还是准备活活气死哀家?”阮茵恨声问。
“都不是。”宁衍堪称温和地笑了笑:“朕是来跟母后做交易的。”
“交易?”阮茵冷笑道:“哀家现在还有什么值得你图谋的。”
“母后总归是母后,朕也不想让天下真说朕不孝。”宁衍说:“朕记得母后手里还有一封册封舒秋雨为后的圣旨,若母后愿意交给朕,朕可以告诉母后一个好消息。”
“……你什么意思?”阮茵问。
阮茵心里怀疑这是宁衍的另一个阴谋诡计,可她已经走到这个地步,还有什么是“好消息”。
但宁衍又不像是会无故跑来拿她取乐的人,阮茵了解他,知道他这人不会做这样平白树敌的事情。
“那要看你带来的是什么消息。”阮茵谨慎地道。
她身上的死气被短暂地驱散了些许,阮茵跟宁衍勾心斗角这么多年,防备和算计已经成了本能,以至于几句话的功夫下来,她竟然还比之前鲜活不少。
宁衍其实本也是想把这事儿告诉阮茵的,于是并没纠缠先后问题,而是挥了挥手,示意何文庭将孩子递给阮茵。
“拿去给母后抱抱。”宁衍说:“也让母后看看,这孩子好不好看。”
“你不怕哀家掐死他?”阮茵话虽然说得不客气,但眼神已经落在了宁靖的身上。
宁靖半睡半醒,穿着一件桃粉色的小夹袄,被裹在厚厚的襁褓中。他这些日子被养得胖乎乎的,手里抓着一根珠链,像是临时从宁衍身上揪下来的。
他被何文庭递到阮茵手里时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睁开眼睛也没看清是谁,便张着手要抱。阮茵只是迟疑了片刻,宁靖便探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襟,吭哧吭哧地似乎要哭。
不知为何,阮茵一见他,便觉得心生欢喜,仿佛天生亲近一般。于是她下意识张开手,从何文庭手里接过了宁靖。
宁靖咯咯笑着,抓紧了阮茵胸前的一块刺绣花纹。阮茵的眼神落在他身上,刚瞧了没两眼,就一眼看见了宁靖脖子上戴着的一块金镶玉的长生锁。
阮茵猛然一怔。
“母后不会的。”宁衍轻轻笑道:“三哥的孩子,母后怎么舍得掐死。”
正文 “……好险。”
几个月来静得仿佛座陵墓的仁寿宫里忽然传来一声极其凄厉的哭声。
宫门口看守的禁军被这一嗓子吓了个哆嗦,下意识探着头往门里看了看,紧接着被身边的同僚一巴掌拍到了后脑上。
“瞎看什么!”同僚轻声呵斥道:“陛下在里面呢,你探头探脑的,小心自己的小命。”
“这叫得也太惨了。”那禁军心有余悸地缩回脑袋,直嘬牙花子:“听着像太后娘娘的声音。”
“你少管就行了。”同僚直了直身体,小声说道:“反正发生什么也不关咱们的事儿,在宫里当差,把你的耳朵眼睛都扔宫门外头去。”
那禁军也知道其中利害,拍了拍胸口,没敢再往里多看。
正殿里乱成一团,宁靖被阮茵那一嗓子吓得哇哇直哭,何文庭手忙脚乱地试图将孩子抱走,阮茵悲戚间伸手抓了一把,不知怎的将宁靖脖子上的长生锁拽断了。
金镶玉分量颇重,骨碌碌地顺着宁靖滚到阮茵的膝盖上,将阮茵膝盖上那封信砸出了一个窟窿。
阮茵想将那张纸抢出来,只可惜手抖得太厉害,不但没如意,反倒将那张纸撕出了个大豁口。
宁铮的亲笔信打消了阮茵心里的最后一层疑虑,也打消了她心里原本那层因绝望而蔓延出的铜墙铁壁。宁铮还活着的消息如废墟上初生的一片嫩芽,让阮茵感到欣喜的同时,也让那些痛苦和悔恨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体里。
阮茵家境殷实,年少时期成为皇后,跟宁宗源夫妻几十年,还从来没有这么不体面的时候。
宁衍捻着手里的珠串,没做声。
他早先放了宁铮,本就有这一层想法。毕竟阮茵是他的嫡母,无论她犯了再大的错失,宁衍也不能真的杀她,孝字当头,名声受损是小,惹得天下人妄议才是大。
可后宫总不能总让阮茵安安稳稳地端坐在这,宁衍虽没把她母子二人放在心里,但心里不免也怕失了孩子的母狼心智癫狂,再从暗处里咬他一口。
既如此,不如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叫这位一辈子顺风顺水的太后娘娘自己知情识趣点,主动踩着这个台阶下来,大家彼此都好看些。
若不然,阮茵不肯吃这口敬酒的话,宁衍也只能再端出罚酒给她看了。
好在阮茵到底不是蠢人,她哭了一小会儿,渐渐地从那大喜大悲中脱身出来,缓缓地用巾帕拭了拭眼角。
“来人。”阮茵说。
现如今,能在屋里听她吩咐的,也就只剩下阮茵身边最亲近的一位大宫女。阮茵冲她扬了扬手,吩咐道:“去把哀家枕边的那个木匣子拿来。”
那大宫女下意识看了一眼宁衍,没敢多说什么,福了个礼,转身去了内间。
片刻后,那女子托着个小臂长的长条木盒走回来,将其交到了阮茵手里。
阮茵抚摸着木盒上的纹路,长长地叹了口气。
就在今日之前,她还想过,大不了就是跟宁衍拼个鱼死网破。她已经活了这么大岁数,活得家破人亡孑然一身,就算是不能跟宁衍同归于尽,咬掉他一块肉也是好的。
但现在不行了。
宁铮夫妇两个,还有宁靖都在宁衍手里,她不能也不敢再想那些事情。他们一家输得彻彻底底,再没有奋力一搏的心力了。
其实阮茵知道宁衍为什么不在最初就告诉她这件事——他就是要自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尝到一无所有的味道,等到她几近绝望的时候再大发慈悲告知她真相。她方才尝过那样痛苦万分的滋味,现在必定会牢牢攥紧这点生机,再不敢造次了。
阮茵心知宁衍这一手何其狠毒,但她确实毫无反击之力。
“……你今天来的很巧。”阮茵抚摸着盒子,低声说:“若是明天,恐怕就算哀家想跟你服软,都不可能了。”
宁衍挑了挑眉,没说话。
阮茵沉默了一会儿,低声叹了口气,打开盒盖,示意身边的大宫女将盒子递给宁衍。
出乎宁衍意料的是,那盒子里居然装着两封圣旨。
宁衍微微一怔,狐疑地看了阮茵一眼,伸手将其拿了出来。
正如他所猜测的一般,上面那层是当年宁宗源留下来的册封皇后的圣旨。而另一封的内容,却令宁衍万万没想到。
那是宁宗源留给舒家的遗旨,上面明言,若未来宁铮言行有失,哪怕是翻了滔天大罪,也叫宁衍看在手足情面上,留他一条活路,放在京中圈禁。
——是叫宁衍留宁铮一命。
“舒清辉来说时,其实哀家也恨他。”阮茵说:“恨他只顾自保,不肯在先前就将这封旨意拿出来。但哀家也知道,这世上谁不想自保呢——所以哀家虽然恨他,但终究恨你更多,就只能上他这个套。”
宁衍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地合上盖子,心里却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还好他今天来了,宁衍后怕地想。
如若不然,明日早朝时这封圣旨流到前朝,他就得吃个天大的亏。
“但现在既然如此,哀家也没什么多求的了,交给你,就当是了了这桩事。”阮茵低声道:“哀家知道,你不可能对哀家没有戒心——既如此,哀家一会儿便自请离宫修行,余生都在皇寺为先帝祈福,如此也算是给你个交代。”
宁衍知道,她这根本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已经成为他儿子的宁靖。但无论怎么说,对宁衍而言,只要结果达到他的目的便好,至于对方心里如何,他并不在意。
“既然母后心里有盘算了,那儿子也不好多劝了。”宁衍神色自若地拿着那盒子站起身来,说道:“母后若是选定了出宫的日子,只叫禁军护送便可。”
宁衍自认为跟阮茵已经无话可说,于是略一颔首,便想转身离开。
“宁衍。”谁知阮茵忽然叫住了他:“你留铮儿,又带走他的孩子,不是为了手足亲情吧。”
宁衍脚步一顿,略挑了挑眉,看着阮茵,等着她的下文。
“你真就为了一个男人,能绕这么大的圈子?”阮茵说。
宁衍定定地看着阮茵,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但阮茵已经从他的沉默中得知了答案。
阮茵摇了摇头,自嘲似地笑了笑,握着手里那块金镶玉的锁支起了身子。
短短几息内,阮茵已经整理好了自己,除了眼眶略红之外,已经看不出哭过的模样了。她掸了掸衣摆,瞧上去又是那副雍容华贵,心机深沉的太后模样。
“你比先帝还要胆大妄为。”阮茵说。
“多谢夸赞。”宁衍淡淡地说。
他面色不改地站在殿中央,后背挺得笔直,身边的何文庭怀里抱着宁铮尚在襁褓中的幼子,垂着头不发一语。
阮茵的事一了,宁衍就连最后一点顾虑也没了。
但宁宗源的第二封遗旨确实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若不是他今天心血来潮提前去见了阮茵,恐怕事情就严重了。
到那时,他不但办不了舒家,还会被宗亲们倒打一耙,说他枉顾先帝意愿打压手足。
——怪不得舒家敢那么轻易地站到阮茵那头去,合着是在这等着他。
反正他家并未真的参与造反之事,蒋璇下毒这事儿也可以推说不知情不说,替阮茵和宁铮办事也有了由头。反正有宁宗源的遗旨在,宁衍说什么都理亏。
真是处处都是陷阱,一步也马虎不得,宁衍头疼地想。
每到这种时候,他就格外想见宁怀瑾。好在宁怀瑾知道他去了阮茵宫里,心里放心不下,于是压根没回临华殿,而是一直在宫里等着他。
“阮茵怎么说?”宁怀瑾问。
“说是要出宫修行,一辈子不回来了。”宁衍解下披风递给何文庭,有些疲累地揉了揉额角。
“这是好事,怎么陛下看着不大高兴?”宁怀瑾问。
宁衍没说话,将手里的木盒子递给了宁怀瑾。宁怀瑾一头雾水,掀开盒子将两封遗旨一一看完,心里倒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还好陛下今天去见了阮茵。”宁怀瑾也有些后怕:“不然事情就麻烦了。”
宁衍拉着他坐在榻上,说道:“但皇叔好像不太意外。”
“是皇兄能干出来的事情。”宁怀瑾说。
“我有时候都不知道父皇在想什么。”宁衍苦笑着摇了摇头:“明明是他一手让我和三哥刀兵相接的,又非要留下这么封圣旨保着三哥——你说他是心狠还是心慈?”
“我觉得都不是。”宁怀瑾说。
“嗯?”宁衍有些意外宁怀瑾能说出这样的话:“怎么说?”
“当初皇兄选定陛下时,其实说了这么一句话——他说‘或许给这个天下换个不一样的君主,这天下会更好些。’”宁怀瑾说:“所以按皇叔的性子,这大概是个保障。”
“之所以这封旨意给了舒清辉而不是阮茵,想必就是为了这个保障。”宁怀瑾伸手点了点那封旨意,说道:“先帝他,大约就没想让这封圣旨现世。”
宁衍微微一怔。
“我想,若是陛下没有因一念之差放走宁铮,今日就必定得娶舒秋雨了。”宁怀瑾说。
宁衍猛然间明白了。
宁宗源定是早算到了,舒清辉根本不会在意宁铮一个人的死活,只会更在乎他的家族昌盛。所以,若宁衍没杀宁铮,这封密旨就派不上用场了。而若是宁衍真的杀了宁铮,舒秋雨也绝不会提前拿出这封圣旨,只会留着这东西,等到宁衍犯了错,再拿去跟他谈条件。
只不过先帝千算万算,没算到宁怀瑾这一遭。
舒清辉知道宁衍不可能在立后之事上妥协,于是只能被迫彻底站上阮茵那条贼船,将这封圣旨也托付给她,从而想寻个远路达成目的。
而知道实情前的阮茵原本就恨他恨到了骨子里,有这样一个让他满盘皆输,打破自己底线的机会,又怎么会不抓紧。
“……好险。”宁衍忽然一把攥住宁怀瑾的手,后怕道:“我赢了三哥,却差点输给先帝。”
正文 “皇叔自己知道这件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