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说?说“陛下不必担心,您要是生了儿子必定各个牢记礼义廉耻信,以后肯定相亲相爱互相扶持”么,谁能打这个包票。
话说回来,要是有人敢劝,宁衍只要反问一句“爱卿觉得先帝教子如何”来,就能把这话怼得严严实实。
——这世上的事儿不怕讲理,就怕讲歪理。
“诸位也知道,朕出征在外这两年已有了孩子,只是这孩子生母福薄,没挨到回京受封就去了。”宁衍说:“但虽如此,这也是朕的长子,朕有心对他寄予厚望——”
“陛下……”礼部尚书管宏才终于听懂了他的意思,忙颤巍巍地从列中膝行出来,磕了个头,委婉地试图让宁衍打消这个念头:“这殿下还尚小,未来资质都尚不清楚,何况这样小的孩子,年岁还未生根,怎么能……”
“朕当年登基的时候才六岁呢。”宁衍淡淡地说:“若不是先帝撒手走得急,恐怕也有爱卿得去先帝床前哭一哭,说朕年岁尚小资质不明,立做储君恐江山动荡。”
这话说得就太重了,管宏才连忙磕了个头,连声说不敢。
“储君兹事体大,朕不会这么轻率地做决定。”宁衍说:“但阿靖尚且年幼,人心之恶不可揣测,朕也不愿多生事端——既如此,以后选秀之事就不必提了。”
宁衍这话说出口之前,尚有不少人心里怀着侥幸之心,心说最离谱不过就是陛下当众立个太子,咬咬牙就忍了。
但“不选秀”这事儿可跟立太子不一样,宁衍今年才十八岁,现在就说以后都不选秀了,那谁也不能接受。
一时间“陛下三思”的声音此起彼伏,太常寺、礼部乃至御史都有人出声说不妥,一个个引经据典,说得比殿试还热闹。
宁衍本就知道他们没那么容易答应,不过这也无妨,他只要先把这块石头砸下去,让他们心里有个数就行。
现下朝臣也好宗亲也罢,再没有能扑腾出水花的了,他江山坐得稳当,心里自然底气也足。
他琢磨着,等过一阵子,将他绝嗣的风声一层层地往外放放,等过个两三年,这朝中上下便都能知道得差不多了。
他们想送女儿进宫,无非是想搭上后宫这条线,有事儿没事儿吹吹枕头风,或者揣测下圣意。但无论如何,谁也不能保证自己女儿的荣宠长盛不衰,进宫没孩子的后妃不过是一叶浮萍,若哪天犯了错,连累娘家不过是宁衍一念之间的事儿。
宁衍相信,这些人没几个是真正的蠢货,天长日久的,自然能想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窍。
但问题在于,眼前这关要先过了。
宁衍说出那句话就没想过收回去,他在涉及这类事上一向性子倔,当年宁怀瑾跪着逼着求着让他收回心意他都没服软,何况是眼前这些臣子。
江晓寒瞥了一眼宁衍的脸色就觉得不好,他生怕宁衍一言不合要跟朝臣们犟起来,连忙出列打了个圆场。
“陛下思虑至此,也不过是心疼大殿下生母早逝,身边无人看顾。”江晓寒道:“不如这样,陛下大可先停上一段的选秀,待到大殿下十五六岁了,可开宫建府了,那时再重开选秀不迟。陛下年轻少壮,那时候也才不到而立之年,什么都还来得及。”
从臣子的角度来说,江晓寒已经够给宁衍台阶的了。他说得言辞恳切,既没劝宁衍收回成命,也没说朝臣们驳得不对,不过是要将这事儿“缓一缓”,让彼此都各让一步罢了。
宁衍自己也清楚,他大可以先答应下来,反正这一缓就是十五六年,在此之间有什么都解决了,跟取消选秀也没什么两样的。
但是不行。
他这些年,算计也好,权衡也罢,哪次都是费尽心机绕着弯子的达成目的,但唯有这一次,他不想再费这个劲了。
或许宁衍依旧受宁宗源那几封遗旨的影响,所以想憋着口气试试离经叛道的感觉,也或许是他在宁怀瑾身上从来不肯让步,所以哪怕他心知江晓寒这是为了他好,但还是没接他这个好意。
“朕心意已决,左相也不必多说。”宁衍说:“诸位若是担忧朕的膝下空虚,倒也可以把心放在肚子里。宫内好吃好喝的,养个宁靖还是够用的。而诸位若是有谁真就那么想把女儿送进宫的,也大可以来私下跟朕说,让朕也听听爱卿们到底揣着什么忠君爱国的心。”
宁衍无意多说,撂下话来便一甩袖子,转头走了。明明白白主意已定,不想留下来跟朝臣们翻来覆去地说些车轱辘话。
宁衍是甩手走了,但这一石激起的千层浪却没那么容易散。江晓寒下朝还没走到殿门口呢,就被一堆眼熟的眼生的同僚一起围了,左一个“左相您看这可如何是好”,右一个“陛下此言欠妥当”,听得江晓寒耳边嗡嗡直响。
“陛下现在正在兴头上,还是别去顶着火儿上了。”江晓寒说不出旁的,也只能劝道:“等过个一两天,在私下里规劝一二。”
正文 “……这是爱吗,皇叔。”
宁怀瑾万万没想到,他只是去禁军城防营呆了半天,宁衍就能弄出这么大的事儿来。
他听闻消息时还没整理好禁军名录,当时便顾不得手里的活儿,快马加鞭地进了宫。
今天的早朝不欢而散,宁衍自然也没召人议事,整个上午都待在上书房批阅之前积压下的奏折。
他手上的旧伤严重,多握一会儿笔伤处就要开始疼,批阅奏折的速度也比以往慢了许多,只能见缝插针地找点时间,多批一封是一封。
宁怀瑾进门时,宁衍刚巧放下笔准备歇一会儿,手里的茶盏还没端起来,就见宁怀瑾风风火火地从外头冲了进来。
宁怀瑾进宫一向不需要通报,是以他突然进门何文庭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还打发着屋里的侍女去给宁怀瑾看茶。
“皇叔怎么火急火燎的。”宁衍好笑地看着他:“快坐坐,听你都气喘吁吁的。”
宁怀瑾这时候可没心思陪他扯这些家长里短,进了门第一句话便直言问道:“是陛下在朝上说以后都不选秀了?”
宁衍脸上的笑意淡去些许,他低下头,撇了撇碗中浮起的茶沫,低头抿了一口,才说道:“谁这么多嘴,这才多一会儿,就传到皇叔耳朵里了?”
宁怀瑾心急如焚,压根不想听他东拉西扯地说这些没用的,追问道:“陛下,是不是?”
宁衍知道宁怀瑾今天是必定要问个明白了,干脆放下茶杯,吩咐道:“都出去,带上门。”
何文庭一回生二回熟,都不必宁衍多吩咐,便已经长眼色地挥手示意这屋里的侍女内侍先退出去,他自己走在最后,反身带上了门后守在了门口。
屋里,宁衍摊手示意了一下:“皇叔先坐。”
宁怀瑾没动,只用一种不赞同的眼神看着他,眼瞅着是不问出个准话不罢休了。
“是我说的。”宁衍承认道:“不然呢?我有了皇叔,还去选秀吗?”
若是平常时候,宁怀瑾能轻而易举地发现宁衍现在的不对劲。他虽神态自若,语气也是平平淡淡的没什么反常,但眼神却很少与宁怀瑾对视,大多都是定定地落在书案的某一点上,看起来有些恍惚,似乎在隐隐压抑着什么。
可惜宁怀瑾现在又气又急,揣了满肚子的疑问,哪能注意到宁衍这样细枝末节的变化。
“话不是这么说。”宁怀瑾为难地长出了口气,头疼道:“陛下,你今年多大了?这样大的事,你怎么能提前一点都不跟臣子商议,上来就做决定?”
宁怀瑾只觉得糟心得厉害,他不知道宁衍是怎么了。按理说,凭他的性格,他万万做不出来这么独断专行的事来。当初哪怕是打定了主意要跟宁铮换宁靖,他也是提前布线,步步为营,把所有人都瞒得一丝不露才做成这件事,怎么现在就变得这样处事不顾惜后果了。
选秀说是皇帝龙床上的事儿,但实际上后妃的来源还不是这些朝中重臣的家眷。宁衍一张嘴说不选秀,可不单单是他自己的事儿,其中还关乎着朝中内外的切身利益,他贸然做决定,怎么能不引起朝堂非议。
“所以皇叔觉得,我提前把他们叫进宫来商议,就能商议成了?”宁衍勾了勾唇,露出一个有些嘲讽的笑意:“他们就能安安心心地接受这个结果,以后再也不打这个主意了?”
那当然是……不行。
宁怀瑾自己也是为人臣子的,也知道君臣之间说是相互扶持,但彼此也确实都有自己心里的小九九,除非是江晓寒和谢珏那种有了这辈没下辈的,不然谁不想给自己家族补上一点家族荫封的好处。
“那也没必要这么直言。”宁怀瑾说:“就像江大人所言,拖延拖延也就是了。陛下现在不想选,大可以随便找个由头停个几年不提这事儿。这么贸贸然就说不选了,以后——”
“以后如果想再选,小心下不来台——皇叔是想说这个吧。”宁衍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他,冷声道:“就直到现在,皇叔还是在做我未来后悔的准备。”
“什么?”宁怀瑾不明白这个话头怎么突然就被宁衍甩了过来,忙下意识道:“臣不是为自己——”
“皇叔是为我,我知道。”宁衍终于偏过头,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说道:“皇叔一向忠君爱国,万事都为我着想,从来都不肯想想想自己……我当然知道了。”
宁怀瑾猛然一愣,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宁衍好像不大对劲。
“陛下……”宁怀瑾迟疑地问:“您怎么了?”
宁衍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只是从昨天下午江晓寒来过后就开始憋着一股邪火,散散不去,压又压不下来,烧得他太阳穴突突地疼,心肝脾肺搅着劲儿地不舒服。
“我没怎么。”宁衍深深地吸了口气,强自按捺着火气问道:“但现在说这个也晚了,我已经在朝堂上说了这件事,皇叔若不同意,是想怎么办?”
“……也不能怎么。”宁怀瑾说:“这件事朝臣们万不能同意,恐怕明日还要上书,那时候陛下松松口,彼此给个台阶,先拖延过去便是。”
“所以皇叔的意思也是,叫我留条后路给自己?”宁衍问。
宁怀瑾那种微妙感又来了,他皱了皱眉,说道:“话不能这么说——”
“那我换种说法。”宁衍说:“当初在南阳府,皇叔误以为玲珑怀了我的孩子,都能吃醋不高兴,怎么现在提起选秀这回事反倒大度起来了?”
宁怀瑾本能地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于是含糊道:“陛下不是不想选吗?”
“要是我有一天想选了呢?”宁衍反问道:“未来的日子那么长,谁说得准呢。”
宁怀瑾抿了抿唇,没说话。
“皇叔现在劝我劝得苦口婆心无所谓,但要是我有那么一天真的想选了,皇叔要怎么办?”宁衍说。
宁怀瑾心里也隐隐被激起了点火气,他不过是来劝宁衍别胡来的,于情于理都没错,偏偏宁衍不依不饶还不算,居然还莫名其妙地扯起旧账来。
他能有什么办法,宁衍要是真要选,难不成他还能按着他的手不许选吗。
“不怎么办。”宁怀瑾避开宁衍的目光,破罐子破摔似地说道:“陛下自有陛下的考量,但臣说过的话永远都算数,只要陛下还对臣有情谊,臣的真心就是陛下的。”
宁怀瑾不知道这句话捅了宁衍哪条肺管子,只见他拍案而起,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睛死死地盯着宁怀瑾。
“所以皇叔跟我在一起,就是因为我喜欢皇叔,我心悦皇叔,我没了皇叔不行,是不是。”宁衍咬着牙,声音发着颤:“所以皇叔也觉得无所谓,若是我喜欢你,你就好好地跟我在一块。但若是某天我没兴致了,转而去喜欢谁家的贵女,皇叔也觉得我是‘改邪归正’,那也挺好,是不是。”
——那当然不是,宁怀瑾想。
可他张了张口想反驳,却发现他没什么可反驳的话,因为宁衍这句话掰开了揉碎了其实说的也没错。他本就是打算好了,只要宁衍还有一分喜欢他,他就绝不会丢下宁衍的心意。
——这本应该是件忠贞不渝的好事,怎么叫宁衍一说反倒那么奇怪。
“皇叔答应跟我在一块,到底有多少是因为心悦我?”宁衍问。
宁怀瑾道:“我……”
“或者我换个说法。”宁衍深深地吸了口气,拨弄了一下书案上散落的奏折,从里面挑出之前江晓寒送来的那封遗旨,抬手丢到了宁怀瑾面前。
“如果没有这封旨意,皇叔是不是早成亲了?”宁衍问。
那封圣旨顺着宁衍的力道落在宁怀瑾面前,纸张滚开一半,宁怀瑾低头一看,正好看到了上面宁宗源当年亲手盖上去的印。
“皇叔想好再说。”宁衍说:“欺君可是大罪。”
这句话他是第二次对宁怀瑾说了,上次在南阳府,宁衍说这句话是为了逼出宁怀瑾的真心。没成想一年过去,他居然还是要故技重施,再来逼问宁怀瑾一句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