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与陛下究竟说了什么。”舒清辉也百般不解,实在不明白,他明明是将女儿送进宫去跟宁衍培养感情的,怎么这事儿怎么就会变作这副模样:“我与你交代的那些,你都没听进去吗?”
话说到后半截,舒清辉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他语气冷淡,眼神刀一样地飘到舒秋雨身后的银杏身上。
银杏被他吓得脸色煞白,一时间也顾不得许多,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忙道:“听了听了,老爷明鉴,奴婢都一字一句跟小姐学了,小姐也确实听老爷的话了。”
舒夫人原本还望着舒秋雨身上的女官服制一头雾水,听到这才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连忙走上来,一把拉住舒秋雨的手,叠声问:“这……这是怎么回事?”
“你问你的好女儿!”舒清辉骂道。
舒秋雨轻轻挣开舒夫人的手,也原样像她行了个礼,淡淡地说:“正如母亲所见,陛下封我为内司女官,择日上任。”
“这……”舒夫人一时反应不过来,看看女儿,又看了看丈夫,疑惑地道:“这是好事啊,内司女官的职位大多由皇后兼任,秋雨得了这个位置,说明陛下确有属意。只是猜想陛下或许是年纪轻,想再多跟秋雨相处相处,才未曾册封吧。”
“母亲误会了。”不能舒清辉发难,舒秋雨便先一步道:“陛下的意思,是并不属意我为后,只是陛下缺一位替他掌管后宫的人,所以允了我这个差事。”
“你还好意思说!”舒清辉气得手发抖,指着舒秋雨恶狠狠地道:“舒家怎么生了你这样一个没出息的女儿,你祖父替你挣下的荫封,到了你手里攥不住不说,居然还能二话不说地让人拿了回去,只换来一个随时会被撤任的女官。”
“父亲这话说得好没道理。”舒秋雨面色淡淡地说:“陛下不喜欢我,不想娶我也是常理事,这京中适龄的女儿何其多,又不是只有我一个皇后人选。这婚约说到底也是先辈之间的口头约定,做不得真,陛下肯看在戏言的面子上赏我一个女官做做,已是陛下宽仁了。”
舒清辉实在没想到她还敢还嘴,自家的女儿就进宫这么一段时日,便能这样处处维护宁衍,俨然不知道被灌了什么迷魂汤,脚跟都快站到人家的阵营去了。
“你——!”舒清辉气急,扬手便想打她。
银杏吓得要死,连忙膝行几步扑过来一把抱住他大腿,一叠声地求情。
舒秋雨倒是不躲不避,只是掀开衣袍跪下来,目不斜视地说:“惹父亲生气,是做儿女的罪过,无论是打是骂都合该受罚。只是昨日陛下说了,临近腊月,宫内事忙,叫女儿在腊月前去吏部过了文书,去宫中当值。若女儿仪容不整,恐怕要有负陛下好意。”
舒清辉的手顿在半空之中,打是打不下去了。
舒秋雨实在了解她这位生身父亲——舒清辉悟性实在有限,跟在她祖父身边学了一辈子,也只学到些皮毛。平日里端着一副“舒家做派”,但文人风骨却只学到了三分。普通时候还好,但若是真的触到了他的逆鳞,舒清辉外面那层温润的文人外壳就会霎时间寸寸碎裂,露出里头的真性情来。
若是舒川在世,家中儿女真的犯了错,那家法请出来就没有收回去的道理。别说是陛下的脸面,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拦着他整肃家风。
但舒清辉却不是,舒秋雨只是把宁衍拉出来说了说,他饶是心里有再多的气,一时也不敢再动手了。
舒清辉抖着手指着舒秋雨,好好好了半天,到底什么话都没说出来,他被气得胸口生疼,抚着气退后两步,膝盖一弯便坐回了榻上。
银杏吓得浑身冷汗,连忙往前又挪了挪,跪在舒秋雨身边,生怕舒清辉哪句话说得不好,又要动起手来。
舒夫人终于在这混乱中连听带猜地得知了来龙去脉,她到底是心疼女儿,也顾不得什么皇后不皇后,抱着舒秋雨哭了起来。
“这……这如何是好啊。”舒夫人怜惜地抚摸着舒秋雨的后背,悲戚道:“陛下现在后宫无后还好,若是之后有了皇后,你在宫中又要如何自处啊。”
“母亲不必担心,想必陛下心中会有盘算。”舒秋雨低声道:“陛下不娶我,并非是厌恶我,只是因为陛下心里早有了心上人,才不想叫那人委屈了。在陛下心里,这事儿终归是我吃亏,想必日后就算是娶了皇后,也不至于对我如何刻薄。”
舒秋雨犹豫了片刻,留了个心眼,没在舒清辉面前将那晚与宁衍的对话托盘而出,只是捡了点一听就是敷衍之语的话,半真半假地回了,试图让舒夫人安心。
“这可不好说。”舒清辉冷笑道:“当今陛下年龄虽小,心却大得很。除了那几位陛下心腹之外,陛下对朝中这些老臣世家们,可不如长乐王来的亲厚。”
“老爷可莫说了!”舒夫人被他这话吓了一跳,惊道:“这话怎能乱说!若传了出去被有心人得知可如何是好。”
“妇人之见。”仗着是在家中没有外人,舒清辉也没太当回事,一味地愤愤道:“陛下不肯娶秋雨,不外乎就是记着舒家当年帮过长乐王的事儿……当今陛下到底年轻,不比兄长们沉稳。做帝王的,若连这等容人之量都没有,如何能坐稳江山。”
“父亲糊涂了!”舒秋雨见他越说越离谱,连忙打断了他,厉声道:“当年祖父帮扶长乐王,是看在嫡长的规矩体统的份上,于情于理祖父都未曾做错,陛下为何要记这个仇。”
舒清辉也知道自己说了气话,可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他虽不敢再说宁衍的不是,但也没给舒秋雨什么好脸色。
他气得胸内郁结,干脆闭上眼睛,眼不见心不烦地抚胸顺气,看都懒得看舒秋雨一眼。
舒秋雨也不在意,沉默地磕了个头,自己站起了身,扶着银杏的手转身走了
正文 猎场
长安城的冬季很漫长。
整个冬天像是被一场一场雪分割开,每次雪落之后,天气总会再冷那么一些。
在这种滴水成冰的季节里,人仿佛也会惫懒起来。屋内伺候久了的内侍和侍女们都不想大冷天的出去受罪,平日里交好的姐妹们也变得没了风度,一个个明争暗抢,恨不得日日守着熏炉烧炭的差事不肯挪窝。
可是宫中的大多数人连争抢的好运气也没有,只能靠着堆叠起的几层单衣御寒的人大有人在。
被阳光融化的雪水顺着屋檐滚落下来,不过一宿的功夫便顺着屋檐垂下来,凝结成锋利尖锐的冰棱,一个个吊在屋檐顶上,像是随时会落下来的铡刀。
屋檐下的青年抬起头来看了看房檐上的冰棱,心有余悸地往房檐里头缩了缩,生怕那玩意被太阳晒化了,砸下来掉在他脑袋上。
“十里!”还不等他把碰歪的小木凳重新摆好,回廊另一头忽然有人叫他:“热水好了没有!若是太后娘娘一会儿午睡醒了没有新茶换,仔细你的骨头!”
青年匆匆回过神,连忙探着脑袋往那转角看了看,发现喊话的是太后身边的大侍女。那姑娘半个身子缩在花厅里,只从布帘子后头探出个脑袋来,看起来有些滑稽。
十里连忙站起身来,他在外头坐了太久,最外层的那件外衫都冻成了一层薄薄的硬壳,一站起来咔嚓直响。
“姐姐放心,马上就来了。”十里听出了她话里的不悦,也不敢怠慢,忙软了声音讨饶道:“这外头太冷了,碳热得慢,姑娘再等等。”
穿着精致的年轻姑娘似乎是在“出去教训他一顿”和“骂两句出出气”之间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屈服于外头恶劣的天气,没有迈出花厅,而是没好气地骂了他两句便作罢了。
花厅的帘子被重新放下,十里小小地松了口气,将冻僵的双手拢回袖子里,动作迟缓地坐回了碳炉前的小木凳上。
他在这宫里的年头不短,却也不算长,所以也只能不上不下地谋个差使。既不像方才那位姑娘一样有暖烘烘的地龙烤着,却也不用像那些最低等的小内侍一样大冬天的在外头一刻不停的扫雪。
屋檐下也不能完全避风,越坐越冷,呵手的热气刚一出口便会在风中化作凉风,一点用都不顶。
十里看了看外头四四方方的天儿,又把烧水的暖炉往身前拉了拉。
烧水用的是最普通的黑炭,太后娘娘不喜欢这味道,所以十里也只能呆在四面漏风的屋檐下。
烧碳的暖炉也就一掌大小,在寒风里一吹,那点热气也仅仅能供着烧水的陶壶,半分多余的也透不出来。
十里又努力地烤了一会儿,试图蹭一点热乎气出来,只是试了半天也没成,气得干脆放弃了这鸡肋的炉子,站起身来跺了跺脚。
他刚站在屋檐下转了没两圈,花厅那头的角落就又传来了一声唤:“十里!”
这次来的是个年轻的男人,穿着跟十里差不多的衣袍,弓着肩膀缩着脖子,小步跑过来,蹲在暖炉旁边,将手直接贴到了陶制的炉壁上。
“九哥。”十里也蹲过来,手也懒得从袖子里抽出来,单用胳膊肘拐了拐他,小声问:“你下值了?”
被称为九哥的男人嗯了一声,感叹道:“还是你这好,起码有个炉子,前头可是要冻坏人了。”
“哥哥何必羡慕我啊。”十里以为男人在拿他打趣,撞了撞他的肩膀,没好气地说:“哥哥再怎么也是在太后娘娘屋里头当值,炉子蹭不到,起码还有地龙可以烤呢。”
“哪啊。”男人也不生气,干脆不讲究地席地而坐,看架势是想把自己都贴在那碳炉上,“今日有亲近的人去给太后娘娘回话,我们这些小鱼小虾,在正殿门口扫了一上午的雪。”
“哟。”十里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四下看了看,见附近没人,便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破口瓷杯,仔细又心疼地倒了小半盏热水出来,递给男人:“哥哥快喝口水……什么样不得了的亲近人,值当把你们这大冬天的都支出来。”
男人如获至宝,将那小杯茶盏裹在掌心里,随口道:“听说是从咱们王爷封地里来的人,来给太后娘娘送年礼的。”
“那怪不得呢。”十里说:“咱们王爷都快十年没回京了,太后惦念也正常……许是见着了能回话的人,多问了两句吧。”
“应该是吧。”男人说:“毕竟是亲生的儿子,总归是惦念的。我出来的时候还听了一嘴,咱们王爷今年年节也回不来了,太后心疼得不得了,正说要送几个可心儿的人过去伺候呢。”
男人说完,便低下头,将手里的热水一饮而尽了。
十里笑了笑,不再继续问了,低下头用铁钳子拨了拨碳炉里的碳,随口附和道:“是啊,还是咱们王爷有福。”
十里一边说着,一边捏着碳炉下垫着的那层陶盘,将整个碳炉往回廊的另一头扯了扯,追着西移的那一点阳光去了。
仁寿宫偏殿门口朝向一般,过了午时,太阳便绕过了去,再晒不着了。
偏殿屋檐上那几个冰棱被上午的阳光烤化了一般,冰凉的水珠还未曾落下,便被重新冻在了冰上,变得坑坑洼洼的,像是蒙了一层打碎的霜。
相比之下,处在仁寿宫对角的紫宸殿处境就好的多。因着地势高的缘故,紫宸殿白日里几乎不须开窗点灯,光凭着外头的阳光就能显得屋里亮堂堂的。
非但如此,紫宸殿中的地龙近日也烧得有些过分,以至于外殿门口的棉布帘子还得掀起一个角,让外头的凉风透进来,才能让屋里不那么闷热。
屋中燃着浓浓的龙涎香,宁衍和景湛分坐在内殿的软榻两头,面前摆着盘厮杀正酣的棋局。
景湛今日没摆他的国师架子,穿得很是随意,他腿上搁着只暖炉,手里捏着两粒棋子,正来回盘着,等着宁衍落子。
“你倒是沉得住气。”今日非年非节,紫宸殿也没有外人,景湛连说话都变得随意了许多:“放着舒秋雨那么好个大家闺秀不要,竟然封做了什么女官。”
宁衍的眼神依旧落在棋局上,闻言也不恼,只是一笑,说道:“你喜欢?赐婚给你如何。”
“可别,我可不要。”景湛连忙把手里的棋子扔回棋盒里,连声道:“我只是随口问问。”
宁衍抬起头来瞄了他一眼,挑眉道:“朕不过跟你调笑两句,何至于投子认输。”
景湛:“……”
他一时情急,还忘了下着棋呢!
宁衍将手中的棋子落在方才看好的位置上,也将手中剩余的棋子丢回了棋篓里。今日他俩状态都不错,一盘棋杀了足有半个时辰,眼见着是要平手,不下也罢了。
一旁侍候的玲珑见他俩都前后放下了棋子,连忙带着小侍女走上前来,递上托盘等着伺候。
“舒姑娘还说呢,说我是看上了小妹。”宁衍从玲珑手里接过热毛巾擦了擦手,笑道:“也不知她是怎么猜的,八成是觉得我对小妹情根深种,只是碍于规矩不能娶她进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