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冬狩
宁衍看完了信,面色自若地将信纸重新按照折痕折好塞回信封里,然后掀开毯子坐起身来。
“磨墨。”宁衍吩咐道。
玲珑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将座下一尺见方的小木桌抽出来为宁衍支好,手脚麻利地放好笔墨砚台,舀了两匙水,磨起墨来。
马车在行进过程中难免有些颠簸,宁衍用惯的砚台稍浅,玲珑不光得磨着墨,还得攥着帕子时刻看顾着,生怕墨汁颠出来污了宁衍的衣裳。
“陛下有何事需要这样着急。”玲珑轻声细语地说:“等到了猎场安顿下来再理也不迟,这车上颠簸得厉害,陛下总敛着精神看这些小字,小心一会儿头昏。”
宁衍挽起袖子,顺手捞过润好的笔,蘸了些墨汁,在纸上随意地写了几笔。
“不妨事。”宁衍说:“只是少写几句。”
玲珑在他身侧磨着墨,眼神不着痕迹地往纸页上飘了过去。宁衍倒也没背着她,大大方方地在他面前写着。玲珑看了几眼,发现也就是给江晓寒的日常回信,催促他要早去早回。
宁衍这封信写得不像是批阅,更像是唠家常,左聊又唠地扯了一堆没用的,一会儿说是上次从昆仑带回的虫草不错,让江晓寒给他带些回来。一会儿又说朝中琐事诸多,内阁无主,什么事都要拿来问他烦得很,叫江晓寒探了亲就赶紧往回赶,二月份之前就回来。
他写回信时,玲珑就一直守在旁边磨墨,见他通篇都是这些无用之言,便兴致缺缺地收回了目光。
宁衍写完了信,略晾了晾,便从怀里掏出个一指大小的小木桶,将纸页折好,又卷成一个纸卷,塞进了里头。
做完这一切,宁衍才示意玲珑收起小桌,转过头去敲了敲马车的窗棱。
车窗很快被人从外拉开,车边随行的青年从马上弯下腰来,凑近了窗口,低声道:“陛下吩咐。”
宁衍将纸卷从窗户递出去,说道:“给老师的。”
窗外的青年看起来二十来岁,脸上带着只轻薄的银质半脸面具。上半张脸被面具挡得严严实实,只露出线条漂亮的下颌和一张薄唇,乍一看很是薄情。
只是长相尚且不论,最令玲珑惊异的是她发现车外的青年看起来实在有些面生,是她从没见过的人。
这倒很不正常,玲珑想。
她平日里都在御前伺候,上书房和紫宸殿两头都去得,宁衍身边很少有亲近的重臣是她没见过的。
何况在这样大的排场之下,能随行护卫宁衍车架的都得是禁军内的近臣肱股,不时什么无名小卒凑得上来的。而且面前之人看着年轻,但从宁衍与他之间的交流来看,似乎已经在宁衍近前待过好一阵了,不像是禁军新调上来的人。
玲珑心思剔透,这念头只在她心中略略一转,她便有了盘算。
玲珑收起桌板,将砚台放进马车角落的小水桶里洗净,状若无意地笑着道:“这位大人看起来倒很是俊俏,只是有些面生。”
玲珑当年来伺候宁衍时,他还是个半大孩子,平日里对她一向随和,也并不完全拿她当侍女看,是以玲珑也不太怕他,偶尔玩笑几句也使得。
“玲珑姐姐不认得他。”宁衍笑着说:“秦六是禁军神剑营的指挥使,方升上来的。”
不等玲珑说话,宁衍便眨了眨眼,促狭地道:“玲珑姐姐夸人好看,莫不是看中了人家青年才俊,想寻了做夫婿?这倒是好说,他还未曾婚娶呢,你若是看中了人,朕明日就将你指给他,如何?”
玲珑再如何稳重有礼,也到底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脸皮儿也比宁衍薄的多。大庭广众之下当着人家的面被人打趣婚事,顿时又羞又恼,连话也不想说了。
窗外的秦六将信筒绑在海东青足上放走,刚策马追上宁衍的车架便听见了这么一句,连忙硬邦邦地说道:“臣不敢高攀。”
秦六面色冷,又一身武将打扮,挂在马背上的利剑寒光闪闪,无端看得人背脊发寒,好像外头的冷风直往里灌一样。
玲珑多看他两眼都觉得吓人,连腹诽他不解风情的心思都没有。加上她被宁衍那样没边地打趣了一番,短时间内也没心思再打探这人的身份了,于是默不作声地坐回角落里,重新拾起小扇子看起烛火来。
宁衍与窗外的秦六不着痕迹地交换了个眼神,青年微微颔首,冲他做了个放心的表情,然后打马走近,替宁衍关上了车窗。
因着早起的缘故,宁衍靠在枕上看了半刻书边觉得困倦非常。车队的行进速度比他预想的还慢,宁衍喝了两盏茶,中途掀了三次车帘,最终还是坚持不住,裹上毯子转头睡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马车颠簸的缘故,宁衍久违地做了个梦。
梦中他身处一片空旷雪地中,举目望去,四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别说是人,就是连草木石头也难见着。
他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却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能循着本能向前挪步。
脚下的雪地如云层般软绵绵的,一脚下去都踩不到实地,宁衍走得很是艰难。
这里像是永无边界,他仿佛走了很久很久,除了在雪地里留下一串脚印外什么都没有。
时间久了,宁衍便失去了耐心,他回过头看了看背后那长长的一串足印,发现那足印延绵不绝,一直没入了浓重的雾气之中,看不清来路,也算不清自己走了多久。
于是他不想再走了,宁衍干脆地席地而坐,准备以不变应万变。
只是他还未曾感觉到雪地的凉意,便听见身后忽然有人唤他。
“小衍,你怎么坐下了。”
宁衍循声回头,却发现宁怀瑾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他身上的大氅风毛打着绺,一看就是在外头站了有一会了,他手中拿着块方方正正的红绸,正对着一处墙根发愁。
也正是在宁衍回头的这一瞬间,他身侧原本白茫茫的雪原也变了模样,变得有花有草,有树有木。深色的土地被雪水浸得颜色发深,冬日里花叶尽落的枯木执拗地维持着自己枝干的挺拔,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梦中人尚不知自己身在梦中,也不觉得有哪里不对,宁衍自然而言地接受了面前的一切,仿佛他方才一直身在此处一样。
宁衍从雪地里站了起来,向着宁怀瑾迎了过去。
“怎么了?”宁衍温声问。
似乎他梦中的宁怀瑾总是差不多的模样,二十出头,人还带着些青涩,却非要穿些老气横秋的颜色来平添稳重。
宁衍走到他身后,自然地伸手环住他的腰,将头搁在他的肩上——在梦中,宁衍似乎是要比宁怀瑾高那么些许的。
“我才刚歇歇,你便不让我省心。”宁衍像只温顺的小狼,安安静静地伏在宁怀瑾肩上,在他耳边轻笑道:“有什么事自己做不成,非要我来帮忙?”
宁怀瑾也没觉得这个姿势有什么不对,他甚至没有被宁衍分走太多的注意力,而是依旧看着那处墙角,神情中还带着点困惑。
“今天是启酒的日子了。”宁怀瑾说:“上次说要酿酒,我便准备着了……可不知酿出来的好不好喝。”
酿什么酒,宁衍微微一愣。
他的神智在这一瞬间短暂地清明了片刻,神奇地发现了自己身在梦中的事实——他忽而想起三年前的那个荒唐的晚上,他头一次发现自己对宁怀瑾的非分之想时,似乎确实梦见了他说要酿酒。
梦这东西居然还有始有终,宁衍觉得有些好笑。
他清醒的神智和梦中荒唐的认知奇怪地融合在一起,以至于宁衍明明知道这是梦境,却还是顺从本能地陪着宁怀瑾将那坛子酒挖了出来。
——陛下,陛下。
在呢,宁衍奇怪地想,这不是在给你的宝贝坛子剥泥巴吗。
——陛下。
宁衍耳边的声音忽近忽远,他终于像是反应过来什么,停下了擦拭酒坛的手。
——陛下,醒醒。
宁衍是被宁怀瑾叫醒的。
他睡得有些迷糊了,刚醒时还分不清梦中和现实,只睁眼看见了宁怀瑾,便下意识伸手攥住了他的手腕,嘟囔着叫了他一句:“……怀瑾。”
宁衍这一声跟蚊蝇也没什么区别,宁怀瑾没听清,弯下腰凑近了些许,问道:“陛下说什么?”
宁怀瑾这样一问,宁衍顿时从梦中醒过了神,他醒神的那一刹那就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叫了什么,霎时间惊了一跳,没搞懂自己怎么这样没防备。
“陛下方才说什么?”宁怀瑾笑着擦了擦他额上睡出的汗,问道:“可是做梦了?”
马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车窗车帘都拉得严严实实,角落的碳炉还在燃着,烘得车内有些闷热。
一直随侍的玲珑也不在车上,不知道被支去了哪里,车上就只有刚刚睡醒的他和坐在榻边的宁怀瑾在大眼瞪小眼。
“唔……是做了一点梦。”宁衍刚刚还在梦中对人动手动脚,醒来就见了正主,难得地有些心虚,借着起身的动作垂下眼,避开了他的目光:“可惜醒了就忘了。”
“那是好事,说明陛下睡得好。”宁怀瑾未曾起疑,将旁边叠好的大氅抖落开披在了宁衍身上。
“咱们已经到了猎场了,您睡得香,玲珑叫不醒您,臣就擅自上车了。”宁怀瑾说:“若是平常也就罢了,多睡一会儿也无妨,只是今日众臣子还在下头,不好叫他们干等着。等一会儿陛下做完了安排,回帐子再细细歇息。”
正文 谢珏
按旧例来说,冬狩的第一日通常不上马开赛,大多数时间都是用来联络“君臣情谊”的。
说白了,就是要留着功夫给宁衍做做样子,拽着几个或亲近或有用的臣子拉拉家常。
宁衍在车上睡得浑身筋骨酥软,宁怀瑾怕他下了车被风扑着,恨不得将他整个人用大氅裹起来。宁衍被他裹得喘不过气,哭笑不得地将大氅的系带松了松,趁着宁怀瑾不注意时往怀里揣了个暖炉,便身形矫健地从他身边溜了过去,推开了车门。
外面乌泱泱站了一片人,随行有资格见驾的都在这等着他。宁衍不晓得车队停了多久,但看着宁怀瑾不等召见便进车去叫他这件事,想必也有一小段了。
贪睡被臣子们抓个正着,实在不是体面的事儿。
好在小陛下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他当年六岁登基时都没怯场,更别提这么多年下来还跟他那老师学出了一身波澜不惊的本事,不说脸皮厚如城墙,这点尴尬也还没被他放在眼里。
宁衍扶着何文庭的手从车架上走下来,他手里拢着个微烫的暖炉,笑得宛若春风拂面。
随着宁衍冬狩的文武官皆有,文官们甚少出京,被马车颠了一个上午,看起来一个个有些萎靡不顿,倒是那些日常骑马射箭的武将们一个个神采奕奕,压根没把这半天路程放在眼里,一个个眼睛锃亮,活像是还能进山猎上一头熊。
群臣见了宁衍下车,便不敢再贸然与他同站,异口同声地见了礼。
宁衍双手拢在毛绒绒的套筒中,攥着暖炉摩挲了一下,不等他们跪下,便笑着道:“免了免了,都是出来玩的,众卿不必多礼。”
他今日心情不错,说话时都不似平常稳重,语调微微上扬,弯着眼睛笑得开怀。因着冬狩的缘故,宁衍未着龙袍,大氅内只穿了件方便行动的靛色便服,袖口多上了一层银质的箭扣。
宁衍说话时,下巴时不时便会埋进大氅领口的风毛内,让他不像平日那个高高在上的陛下,反而不知从哪家跑出来的矜贵公子。
“自先帝去后,这猎场朕也许久没来了,里头的猎物疯长了这些年,也是该松松筋骨了。”宁衍笑道:“不过倒也不必急在一时,今日众卿赶路也辛苦了,若是现在进山,难免是朕不体贴。昨日国师跟我说,明日辰时二刻是个好时辰,不如就将冬狩开场定在那时,大家共同进山,看看谁能讨到头名的彩头。”
站在人群头排的景湛正在神游天外,冷不丁听见自己的名头,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却只听见身边人齐齐应了声是,前因后果倒是都一个字没听见。
景湛:“……”
说什么了?景湛费解地想。
他方才忙着发呆,压根没听见宁衍说什么,是要叫他做什么,亦或是吩咐了他什么事。景湛眼珠略转了转,见身边人神色自若,没人往他这边多看一眼不说,也没人有个提醒他的意思,一时间心里打鼓,也不知该不该应声。
“没说你什么事。”他身后忽然有人凑上来,低声道:“陛下只是说了明日开狩的时辰,顺口提了你一嘴。”
景湛循声回头,见着说话的青年不免愣了愣,问道:“谢小叔?你怎么回京了。”
“回京述职,昨天刚到的。”谢珏一乐,大咧咧地说:“刚进了家门,椅子还没坐热呢,就被陛下扯出来打猎了。不过这样也好,行李都不必拆箱,再从院子里搬出来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