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衍刚刚年满十六,还未曾及冠,现下只用了一支玉钗绾发,周身看起来显得有些素净。
他微微垂着头,正抿着唇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
马儿在他座下有些不安地甩了甩尾巴,宁衍一手攥着缰绳,另一只手还握着佩刀,刀尖随意地向下垂着,风过时有碎雪落在刀刃上,也很快顺着血槽滑了下去,悄然在地上坠出一小片水花。
景湛或许觉不出来,但谢珏这样在军营战火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却轻而易举地从他身上看出了一丝锋利的杀气。
宁衍明明是宁怀瑾养大的,性子却并不太像他,谢珏饶有兴趣地想。现在朝堂上若是还有谁将宁衍当个孩子看,那要么是尸位素餐的蠢材,要么就得等着被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于是谢珏挑了挑眉,开口直言道:“恕臣直言,陛下是想一劳永逸吗。”
景湛愣了愣。
宁衍回过神,策马转过身来,看向了谢珏。
他神色看起来很平静,一双眼却亮得厉害,带着一股既坚定又深沉的狠劲,利得像把出鞘的青锋。
“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鼾睡。”可他的语气又很轻松,与平日里裹着毛毯烤火时的闲聊并无不同:“可若想解远忧,也得先把近虑抚平才行。边城这事儿到底是积年的沉珂,一时半刻想解也没什么法子。”
“陛下说得是。”谢珏说。
景湛这还哪能听不懂宁衍话里话外的意思,自古以来,没有哪个帝王在位时不想做出一番功绩来载入史册,宁衍年轻,想来也不能免俗。
“不过话又说回来,既然边疆无事,昭明便在京中多待上一段时日。”宁衍说:“边疆苦寒,你这些年也未曾休沐,便在京中好好歇息几个月。朕京外有几处庄子尚且不错,等回了京划给你一处,也带着程大夫好好玩玩。”
正文 糖酪
宁衍说是一炷香,还真的是一炷香。
宁怀瑾刚刚在帐中安顿下来,用热毛巾擦了手和脸,换了身轻便的衣服坐在炉边烤火,还不等周身暖热起来,宁衍便从外头掀开帐子进来了。
他一掀开门口那厚布帘子,寒风就直往帐子里钻。帐子里的热乎气儿跑了大半,差点连烛火都吹灭两支。
宁衍进门来也不知道通传一声,宁怀瑾只以为是出去搬炭火的卫霁回来了,根本连头都未曾抬,盖着张软皮子坐在炉火边,正一边看书,一边有意无意地搅动着手里的糖酪。
直到宁衍绕过了屏风,大氅一角落进了宁怀瑾的余光里,他才觉得不对来。
宁怀瑾猛地抬起头,见着是宁衍进来,下意识想起身见礼。可他书搁在膝上,腿上盖着张软皮子,手里还端着碗糖酪,一时间略有些手忙脚乱,竟不知道该先收哪一个了。
“皇叔。”宁衍一把按住宁怀瑾的肩膀,笑眯眯地弯下身来凑近他,眯着眼睛往他手里的书本上瞅,说道:“看什么呢,这样出神。”
“出门前从书架上随意收下来的,是本讲山水典故的书。”宁怀瑾摸了一把他的手臂,见他腕上的银箭扣都起了一层雾气,不免皱起眉,说道:“……陛下身上怎么这样凉,快脱了大氅,坐过来烤烤。”
“方才跟昭明和阿湛去遛马,不小心跑得远了些,去林子里转了转。”宁衍说道:“别说,外头的林场长得不错,一眼望过去都看不到头。回来的时候还见着了头鹿,只可惜没带弓箭,便放它走了。”
他笑着直起身,也不唤人来伺候,自己扯下了大氅系带,随手将衣裳扔到了一旁半人高的熏笼上。
“只是皇叔这帐子里味道不太好。”宁衍说着坐在宁怀瑾身边,不见外地扯过那软皮子的一角盖在自己膝盖上,搓了搓手,悬在暖炉上头烤着,接着说道:“我刚才进来时便闻见一股蜡油味道,冲得很,闻久了该头疼了。一会儿叫何文庭从我那拿两片香饵过来,丢进熏笼里,两刻钟的功夫便好。”
猎场毕竟不比宫中条件好,寒气从地面往上直窜,哪怕是帐子里垫了软垫也无济于事。这里也没什么屋舍,住处都是油毡布外头罩着厚棉布帘子搭成的,为了保暖,帐子四周都未曾开窗,用长钉细细密密地钉在地上,恨不得一丝风都透不进来。
这样一搭,帐子里难免暗沉,哪怕大白天的也得四处点着蜡烛用以照明,再加上帐子内的炭盆之类,确实有些味道。
“这怎么行。”宁怀瑾不赞同:“陛下常用的香都是龙涎香,臣哪能在自己帐子里点。陛下嫌弃味道重,臣一会儿去国师那匀些檀香就好。”
“皇叔年龄不大,总是这样迂腐,看着都老气横秋的。”宁衍啧了一声,不耐烦地说:“反正皇叔这帐子也没人来,你偷偷点些有什么。”
宁衍也不管宁怀瑾是否同意,便自顾自地拍板了这件事,扬声唤了何文庭去拿了。
他也不等宁怀瑾再说什么,扯着膝上那张软皮子又往宁怀瑾身边蹭了蹭,几乎要跟他腿挨着腿了。
宁怀瑾习惯性地想直起身来将这张皮子让给宁衍,就见小陛下万分自然地探身过来,从他手里的碗沿处捞起那只小银勺,舀了一勺糖酪送进嘴里,尝了一口。
那碗糖酪宁怀瑾已经喝了一半,只剩下一层薄薄的底,所以他压根没想到宁衍会忽然来尝他剩下的,一时间阻拦不及,连体统都顾不得了,忙收手抢回了碗,低声道:“陛下!”
“嗯。”宁衍没在意他有些严厉的语气,只是随口答应着说道:“不够甜。”
他说着将勺子放回了碗中,又将暖炉往身边挪了挪,仿佛只是一时兴起要尝尝味道,又因着糖没放够而觉得无趣一般。
宁怀瑾原本还想跟他说说规矩体统,叫他不要这样自降身份,可被宁衍这满不在乎的态度一堵,倒像是自己小题大做。
他一口气憋在嗓子里,上上不来,下也不知道该怎么下,只觉得宁衍近来不知是怎么了,连为人也不如往常规矩谨慎了。
这念头一起,宁怀瑾就有些发愁,他们这一脉子嗣单薄,但也是见过旁人家养孩子。似乎少年们总要有这么一遭,仗着自己“长大了”便开始不在意规矩体统,以为自己能率性而为,想亲近谁便亲近谁。
可宁衍又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这话说起来残忍些,可坐在那个位置上,从来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他能知道这是宁衍的小孩子心性,旁人可不一定这么觉得。一个个的非得把他的一言一行都掰开了揉碎了,一点一点的剔出“言外之意”来才能罢休。
他若是犯错,便不是普通家里打板子关祠堂的事儿了,一着不慎便会留下祸根。历来当帝王的,说话做事前瞻后顾尚且容易有疏漏,须得时时自省,哪能越活越回去。
宁怀瑾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成一团,一会儿心软地觉得宁衍这毕竟是关起门与他撒撒娇,在外已经足够懂事了;但一会儿又觉得君子立身须正,得时时刻刻自省才行,省的底线一退再退,总要在外面露怯。
宁衍就着热气搓了搓手,余光里见着他的表情一变再变,不免心里觉得有些好笑。
但他到底没想挨训,于是趁着宁怀瑾还未想出个结果,便连忙想将这话茬扯开:“对了,方才回来时阿湛还说,看今日的天气,晚上必定是个月朗星稀的好天,晚间不如在外头的草场摆个小宴,叫上来冬狩的群臣们一起喝几杯。散了宴之后,咱们几个还能——”
宁衍后半句话未曾说出口,就被外头的通传声打断了。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何文庭刚叫了陛下,话还未等说完,来人就已经扯开了帷帐外的棉布帘子,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外头的冷风随着扑了进来,宁衍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将腿上盖的软皮子往宁怀瑾那边推了推,生怕把他冻着了。
“皇兄!”屏风外传来一声略显稚嫩的呼喊,来人风风火火地绕过屏风窜过来,跟进门来的何文庭抓都没抓住他,连一旁的烛火都被刮得歪了歪,好悬没灭了。
那是个看起来十一二岁的男孩子,穿着身鲜亮的水色袄子,脚下踩着一双鹿皮靴,手里攥着一把牛筋拧成的短鞭,咋咋呼呼地往里冲。
他刚一转过屏风,便见宁衍坐在床边,面色淡淡地看着他。
“小七。”宁衍说:“你们先生不是教过你们吗,进门之前要先通报。”
宁越最怕宁衍这个表情——他是先帝最小的儿子,还没满周岁时先帝就撒手人寰了。只是宁越虽然不曾经历过旁人般兄弟阋墙的日子,但身边却只有宁衍一个数得上的兄长,从小没少受他的教导,难免有些怕他。
宁越顿时不敢闹了,连忙站住了脚,还因为停得太急,差点栽到熏炉上去。
“我通报了。”宁越像是怕他不信,连忙又转过身,蹬蹬蹬几步跑回屏风另一侧,将刚进门的另一个人扯了过来:“不信皇兄问五哥!”
被他扯进来的是个跟宁衍半大般的少年,看起来比宁衍略年长一些,眉眼也比他温和许多。
那少年被宁越扯着,也没有半点不耐烦,脸上挂着些笑意,摸了摸他的脑袋,冲着宁衍行了个礼。
“确实是。”宁辞笑着道:“只是还没等到何内侍说话,小七就等不及了。”
他回完了宁衍的话,又转过身来,端正地向着宁怀瑾行了一礼,说道:“王爷安好。”
宁辞排行比宁衍年长,却因生母地位较低的缘故,在宫中一直不受重视。这些年来虽然凭着荫封混了个郡王当当,但一直将姿态放得很低,从不争抢什么。
他知道宁怀瑾在宁衍眼里受重视,是以虽然在辈分上也能称为叔侄,却也不想与他乱攀交情。
宁怀瑾略略颔首,没有说话。
这两位虽然都是宁衍的同胞兄弟,但都是封王建府的人,平日里与宁怀瑾也没什么往来。
帐子里有了外人,宁怀瑾便觉得再靠在榻上实在很不自在,便将身上那张皮子扯了下去,掸了掸衣服,坐直了身体。
“五哥和小七来找朕做什么?”有了旁人在,宁衍便换了自称,冲着他俩人问道:“冬狩明日才开始,朕这可没什么好玩的。”
“倒也没什么。”宁越攥着手里的马鞭,扯过张小凳子坐在暖炉旁边,嘿嘿笑了两声,说道:“就是我听外头说,说皇兄把舒家姐姐接进宫去了……想问问皇兄什么时候大婚,我好替皇兄接新娘子去!”
“哪听来的浑话?”宁衍瞥了他一眼:“朕不娶她,唤她进宫是有别的正事。”
“啊……”宁越年纪小,情绪都写在脸上,听了这话,有些明晃晃地失望。
“怎么,你这么小的年级就想接新娘子了?”宁衍失笑道:“不如朕给你挑个郡王妃,你亲自去娶一个岂不是更好玩儿。”
“不不不,还是算了。”宁越连忙把头摇的拨浪鼓一样:“还是别了,臣弟可不想现在就有人管着。”
宁衍瞥了他一眼,问道:“那你还来催朕?”
“皇兄这不是到年纪了吗。”宁越搓了搓手,忍了又忍,又追问道:“皇兄怎么不喜欢舒姐姐啊,我先前去舒府玩儿的时候见过她一次,长得可好看了。”
“不为什么。”宁衍状若无意地看了一眼宁怀瑾,说:“朕有心上人了。”
正文 “我的心上人,皇叔认识的。”
“心上人?”
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只是微微有些哑,并不苍老,可她非要刻意压低音调,作出一副不伦不类的老态模样。
她手里攥着串长长的紫檀佛珠,略长的指甲将珠子一个个向后拨动着。那串珠子从她手心滚了一圈,又被一块黄蜡带着坠下去,在半空中左右荡了一个来回。
“哀家可没听说,皇帝有什么心上人。”女人说。
她半阖着眼靠在软枕上,两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跪在榻前,正小心翼翼地给她捏着腿。
舒秋雨规规矩矩地坐在软榻下首的木椅中,手里攥着张绣着水仙的丝帕,时不时会掩着唇干咳两声。
屋内的香点得很浓,大大小小三四个暖炉同时燃着,屏风上还挂了两三个香包。她对这么浓烈的熏香实在不适应,坐得久了脸色都有些发白。
“回太后娘娘的话。”舒秋雨低声道:“陛下确实是如此跟臣女说的。”
舒秋雨说话时身子微侧,面对着榻上的女人。只是她垂着眼睛,安分地望着足前那一小块青砖,眼神不曾乱飘半分。
早先进宫前,舒家一直将她视作皇后来培养,舒夫人也明里暗里提点了她不少关于面前这位“太后娘娘”的事。
这位太后娘娘阮茵是先帝心腹——当时户部尚书的嫡长女,按理来说,原本也能称得上是清流一脉,与舒家半斤八两,家世上没什么出挑的。
但特殊就特殊在她的母亲——先帝的大长姑母,正经嫡出的大长公主宁书云不知为何看中了当时的新科进士阮文华,不管不顾地非要下嫁。